經由明崗暗哨,他們在一條隱秘的通道盡頭停下。
光線照不到的陰晦角落,一座沙窟無聲矗立,暗如幽影。
窟門堅厚,中心鑲嵌著一隻圓形的鐵輪盤。高登知道那是密碼門盤,隻能按照設定的方法轉開。
“你去開門。往左轉三下,往右轉六下,再往左轉九下。”高登按照血鴉的指示,上前握住輪柄,用力扳動。“嘎吱嘎吱”,門盤的轉動聲在靜寂的四周格外刺耳。
窟門伴隨著一縷陰風打開,霉味、臊臭味和血腥味混雜著湧出來。
高登望見裡面豎著密集的鐵欄,交織成一個個牢籠。大多數鐵牢籠裡都有人,身戴鐐銬,衣不蔽體。有的蜷縮角落,瑟瑟發抖;有的浴血躺地,昏迷不醒;又或是懸吊刑架,四肢抽搐……
“這些犯人就是解剖課的材料。”血鴉走進窟室,仰頭深吸了一口汙濁的空氣,露出沉醉的神情。“他們裡面有匪徒、有黑幫,也有商人和王國的權貴,統統都是血獄會的敵人。”
高登遲疑著說:“他們還活著……”
血鴉怪笑起來:“用的時候殺掉就行了。說實在的,活體解剖更刺激。”他從長袍裡摸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枚遞給高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左排第九個牢籠,打開鎖,殺了裡面的人。”
高登找到第九個牢籠,沉甸甸的籠鎖和鐵欄的碰觸聲驚動了裡面的人。那人掙扎著從一攤分不清顏色的黏軟垢物中扭過身,側著頭,向外張望。
頂壁光苔的弱光照在他臉上,依稀是個面目英俊的少年,銀發藍眼,十七歲左右的樣子。他近乎全裸,遍布汙垢,鞭抽、火烙、刀剔形成的傷口向外翻卷,像一張張撕裂扭曲的嘴巴,吐出紅白色的膿漿。
“嚓!”高登手裡的鑰匙從鎖眼邊滑出,沒能對準。
那個少年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眼睛死死盯著開鎖的方向,閃爍著微不可察的亮光。
高登再次將鑰匙對準鎖孔,手指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差點又沒對準。
他見過對方!
在四年前!
那是自己的堂兄,眼鏡蛇的後起之秀,十三歲就修煉到了灰錫級的武技天才!
“哢”的一聲,籠鎖打開了,高登的手心滲出冰冷細密的汗珠。
血鴉站在身後,高登無法拖延,他跨步走入鐵牢,凝視堂兄,盡量顯得神情自如。
陰鬱的光線中,雙方四目相對。
上一次見面,是在高登十歲的成人禮結束之後。彼時夜深人靜,父親帶領堂兄秘密前來。隔著紗簾,堂兄向他單膝下跪,以家族最莊重的儀式發誓效忠。
眼鏡蛇家族的每一代唐,都會有一位忠誠的毒牙護衛。父親未雨綢繆,提早內定了家族中最出色的新秀,作為高登的毒牙。一年後,堂兄被派去執行釘子計劃,從此杳無音訊。
“這個小賊是混進血獄會的探子,偽裝得不錯。直到有一次泄露了自家武技的底子,才被我們識破。他的身手相當厲害,銀狐親自出手才活捉了他。”血鴉冷笑道,“不過你不用怕,他的源力早被廢除了,殺他輕而易舉。”
“好的,大人,我會做得乾淨利索。”高登聽見自己木然的回答,
舌頭仿佛僵直了。 堂兄怔怔地望著高登,用胳膊肘頂地,勉強支起上身,黯淡無神的瞳孔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
或許堂兄以為,是家族來救援了。高登這麽想著,用力攥住鑰匙,攥得生疼。
“大人,既然要解剖,屍體不能被過多破壞吧?”高登回頭詢問血鴉,避開堂兄的眼神。盡管他們只見過一面,又隔著紗幕,但堂兄是出了名的過目不忘,眼神犀利。
血鴉道:“擰斷他的脖子,用你們剛學過的鎖喉技。”
“咣當!”高登扔掉濕滑的鑰匙,向堂兄一步步走去。
步聲沉悶,心跳如雷。
這是他的兄弟,他的毒牙,流著和自己同樣的血,如今隻是一枚折斷的釘子。高登背脊發冷,眼神禁不住有點紊亂。那會兒,他很羨慕堂兄,甚至還有一點孩子般的崇拜……
越走過去,高登的腳步就越滯重,仿佛一點點沉陷下去,下面是黑暗無底的沼澤。
終於,高登走到堂兄跟前。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散發出腐爛的膿臭,令他難以直視。高登想動手,但做不到,手沉重得抬不起來。心如石,但人心不是石頭。
堂兄直直地瞠視著高登,突然抖索著乾癟的唇皮,喉頭“啊啊”作響,像是要說什麽。
堂兄認出了自己?不能讓他開口!高登下意識地伸出手臂。
“等一等!”血鴉忽然開口阻止了高登,他走到堂兄面前,森然一笑,“這個小賊好像有話要說。他大概想通了,願意告訴我們一些東西。”
高登的心驟然抽緊,全身肌肉繃起。
“血……”堂兄呻吟著扶住牆壁,膝蓋劇烈抖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血什麽?”血鴉皺眉問道,“隻要說出來,保證放你一條生路。”
堂兄殘喘了片刻,嘴角綻出一絲莫名的笑意:“血……血獄會的……侏儒狗,去死吧!”他像是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力量,雙臂奮張,嘶吼著撲向血鴉。
“殺了他!”血鴉怨毒的語聲響起,如同從墳頭撲棱棱飛出的喪鴉。
“吾,謹以眼鏡蛇家族的先祖起誓。於此時此刻,成為家族繼承人――未來的唐?高登的毒牙。”
高登探臂、彎肘,勒住堂兄咽喉。
“此後刀山火海,生死守護。一生忠誠,永不背叛。”
高登咬牙、發勁,“哢嚓”一聲擰斷堂兄的脖頸。
“此誓無關契約,唯出信念。時光不滅,源於意志永存。”
屍體從臂肘間軟軟滑下,單膝跪倒,恰如當夜宣誓的儀姿。
那興許算是高登孤獨的童年中,唯一的朋友。
高登麻木地站著,任由深入骨髓的寒冷包圍自己。他望見堂兄的眼珠鼓出眼眶,嘴角微微翹起,笑意凝滯。他恍然,堂兄早已認出了他。
“這個小賊來頭很大,背後的勢力比你想象中更恐怖。他死在你手上,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不過不要緊,隻要你一直效忠血獄會,對方就不會知道是你殺了他。”血鴉語含深意地道。
這時,高登已然明了。血鴉讓自己親手殺堂兄,是逼自己立下投名狀,現在他才算真正通過了血獄會的測試。
血鴉道:“走吧,把屍體帶出去,我們還要解剖呢。”
高登托住堂兄的胳膊,拖著屍體向外走。屍體很輕,腳步也很輕,後面留下一條長長的斑駁血印。
這是高登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失去的感覺。
“殺人的感覺怎麽樣?”走在幽亮的窟道中,血鴉貿然問道。
高登緩緩扭過頭,望著血鴉。菌菇的綠光照在高登蒼白的臉上,肌膚宛如透明。
痛苦有很多種。
但唯有一種存在價值。
那就是磨練人的意志。
“感覺好極了。”高登看著血鴉,忽而微笑起來。如果這就是失去,那麽,我不會再失去。我不會。
靜如石,意志如石,他自然而然地邁入了“石中火”刺殺意境的第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