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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清》第150章 今日執子之手,異日視汝仇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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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過“正是”二字,曾國藩的手,還虛拈著自己的山羊胡子,同時,微微眯起了三角眼:“時至今日,惠甫,你還認為‘殆不出五十年’嗎?”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同治二年,年底的時候,關某人和他的軒軍,剛剛到埠美利堅,那個時候,他只有一個欽差的名頭,底銜不過一個‘散員’;還有,彼時,我怎麽也想不到,三年之後——嗯,還不到三年,他會獨掌國柄,並定漢語為‘通用語’。 ”

 趙烈文說的委婉,但事實上已經否定了自己當初的判斷——多了一個關卓凡,一切都不一樣了。

 “嗯,”曾國藩點了點頭,“橫空出世,石破天驚。”

 二人默契極深,趙烈文聽得明白,爵相此言,“橫空出世”指的是關卓凡,“石破天驚”指的是定漢語為“通用語”。

 “是,”趙烈文說,“不過,我這個人,專好危言聳聽,我陪爵相夜遊燕子磯說的那番話,‘殆不出五十年’六字,隻好自食其言了,可是,另有四字,未必不會一語成讖。”

 “哪四個字?”

 “‘根本顛仆’。”

 曾國藩吊梢眉一跳:“‘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

 “‘方州無主,人自為政’——倒是不會。”

 曾國藩的吊梢眉攏在了一起:“惠甫,你的機鋒太深了——請教,怎麽說呢?”

 “爵相,請你想一想,有清二百年,有沒有第二個臣子,權勢熏灼如關某人者?”

 曾國藩微微眯起的三角眼中,似有光芒閃爍,過了片刻,他輕輕搖頭:“沒有。”

 “軒軍增加了三個師的編制後,足十萬之數。這支虎狼之師,目下之湘、淮、楚攏在一起,再加上綠營,嗯,我是說,即便合全中國之軍力,亦不足與抗吧?”

 “……是。”

 “何況。綠營之整編,由軒軍一手操辦。”

 “……是。”

 “最關鍵的是。軒軍不僅戰力強悍,體制也太特出了!莫說迥異於朝廷其余經製軍隊,就是和泰西諸強的軍隊……似亦有所不同。這樣的軍隊,就算不生異心,關某人之外,也是沒有人能夠支使得動的——外人根本無從下手!”

 曾國藩喉嚨發癢,控制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喘息平定之後。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惠甫,見得深!”

 “既為中樞首輔,政令出於門下;又手握天下強軍,誰何與抗?這個情形,莫說本朝開國二百年未之有也,就是考諸二十四史——”

 說到這兒,趙烈文打住了話頭。微微一笑。

 曾國藩識窮天下,遍讀經史,亦無須趙烈文“畫公仔畫出牆”。

 兩個人都想到了一個名字:曹操。

 房間裡一時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曾國藩開口了:“可是,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無嫌猜。”

 “這倒是,”趙烈文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嘲的微笑,“這番君臣際遇,考諸二十四史,也是……極少見的。”

 趙烈文的言下之意,曾國藩自然是明白的。但他是道學大家,不願意深究男女之事,淡淡一笑,說道:“對朝廷好,對國家好,就好。”

 “爵相所言極是——對國家好,就好。”

 這句話裡,沒有曾國藩的“對朝廷好”。

 曾國藩的吊梢眉,又微微地揚了起來。

 不過,他沒有說話,他曉得,趙烈文還有下文。

 “至於‘朝廷’,”趙烈文慢吞吞地說,“得看……是誰家的朝廷?”

 這句話,才叫“石破天驚”,曾國藩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眸,倏然寒光四射。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爵相,我說過了,我這個人,專好危言聳聽。”

 “惠甫,”曾國藩緩緩說道,“你我之間,生死相托,有什麽話不能說的?只是——”

 頓了一頓,搖了搖頭,說道:“我……難以置信。”

 “爵相,”趙烈文說,“你方才說,‘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無嫌猜’——這‘如今’二字,說得妙啊!有‘如今’,就有‘今後’——今後呢?人,是會變的;人心,也是會變的。有時候,時移勢易,想不變,亦不可得!”

 “這——”曾國藩說,“就算‘變’了,可有的事兒,老睿親王做不成,嗯,鼇某人也做不成,難道,今天,就有人做得成了?”

 “國初八旗鼎立,老睿親王看去權勢熏灼,其實真正掌握的,不過兩白旗而已,若無大義名分,其余六旗,為什麽要聽他的?鼇拜,哼哼,一介莽夫罷了!猶如一個少年,隻拎得起二三十斤的物件,卻硬要舞弄七八十斤的大錘,哪有不砸到自個兒的道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今,在那支十萬強軍面前,‘八旗’二字,還能派什麽用場?某人的手段和……簾眷,又豈是鼇拜可以比擬的?如今,真正能夠叫某人忌憚的,乃是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撫——爵相,這裡邊,十個有九個,可都是漢人!”

 “你是說,定漢語為‘通用語’,是為了——”

 “正是——收買人心!”

 過了半響,曾國藩緩緩地點了點頭。

 “爵相請想一想,定漢語為‘通用語’的上諭明發之後,全天下的漢人,目關某人何如?別人不說——”

 說到這兒,趙烈文微微一頓,笑了一笑,“單說我趙烈文,對關逸軒,已是著實心儀,說是……死心塌地,亦不為過。”

 死心塌地?

 這個詞兒,出乎曾國藩的意料,他的嘴角,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心頭泛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

 他微妙的神情和動作,沒有逃過趙烈文的眼睛。

 “爵相,”趙烈文凝視著曾國藩,“若真有一天,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不知爵相何以自處?”

 這話問的!

 曾滌生可是大大的忠臣,若真出了王莽、曹操之類的逆賊,理所當然,起兵勤王啊!

 然而曾國藩卻是這麽回答的:“哪裡會有什麽王莽、曹操之事?王莽,外戚;曹操,閹豎之子耳。”

 趙烈文的眼睛亮了起來。

 千古之下,王莽和曹操被目為“逆賊”,他們的身份是重要的原因。外戚和閹宦,當然是沒有資格“問鼎”的。

 那麽,誰才有資格呢?

 宗室。

 所以,就算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那也不能算是“王莽、曹操之事”。

 因為,某人是宗室啊。

 至於這個“宗室”姓什麽,暫時選擇性遺忘,反正,某人的“宗室”又不是俺曾滌生封的。

 “爵相睿見!‘上頭’就算有了什麽……變動,那也是人家自個兒……鬧家務,關咱們什麽事兒?”

 鬧家務?

 這個說法有意思,曾國藩微微頷首。

 “爵相,”趙烈文說,“我突然想起一則故老相傳,不曉得爵相聽過沒有?”

 “哪一則?”

 “太祖攻滅葉赫之時,葉赫貝勒布揚古,臨終前發下血咒:‘我葉赫只剩一女子,滅建州者,亦為葉赫也’。”

 曾國藩目光閃爍:如今的聖母皇太后,不就是葉赫那拉氏麽?

 他輕輕搖頭:“天道難知,自該敬天畏命,不過……齊東野語,不足為憑。”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還有人說,太祖修‘堂子’的時候,挖出過一塊石碑,上書‘滅建州者葉赫’。”

 “本朝定鼎之前, ”曾國藩沉吟說道,“葉赫、建州二部,彼此攻伐,恩怨糾纏,兩百年下來,生出一些古怪傳聞,不足為奇,不過,當不得真的。”

 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惠甫,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說,某氏和某人,會勾連起來,在‘上頭’做出什麽……大的變動?嗯,這一層,我就不敢苟同了——我以為,到時候,情形只怕會正正倒了過來。”

 趙烈文目光一跳:“請爵帥訓教。”

 “都是滿洲人,兩百年前的舊怨,時至今日,哪個還會在意?若你一語成讖,來日真有什麽大的變動,只怕是……嘿嘿,今日執子之手,異日視汝仇讎!”

 趙烈文急速地轉著念頭,過了片刻,重重點頭:“爵相洞鑒若火!”

 “不過,”曾國藩乾澀的聲音,猶如一段劈柴,“你說得對:不管怎麽樣,都是人家鬧家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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