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兒昆侖山脈是西東而行橫在華夏大地上的巨龍,那怒滄江就貼著龍腹在南側一路隨之奔走,論其一路共有那大小渡口無數,西頭的鬼門渡、石門渡,中部有三魚口、九灘繞、烏崖鎮,都是山中灘石渡口,凶險不說還寥寥無幾,待到河寬水緩之後才多了起來。
比丘僧眾若真是一路朝南而來,那自然是距三魚口最近,可他們並未如此而行,在治馬喂食之後稍事休息便折而西行朝著上遊而去。至尊寶在山中之時也細細看過昆侖山境之形,心中略略思索,便明白了那所去之處——石門渡口。
石門渡口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那處有一河流匯入這怒滄江中,此河不大可水深流急,枯乾之際能看見那河中有個石門拱出水面,是而河得名石門河,那兩河交匯之處便也就取了石門渡這個名字。
比丘僧眾若是走這石門渡,那即可沿著石門河一路朝西南而去,不遠便可進入這吐蕃境內,路途相較近便不說,還可憑其上僧侶的身份得到供奉、馬匹、食宿及所需諸物,盡數利益而無弊端,他們走此而歸自然是上上之選。
比丘僧開拔之後便不停歇,整日都在那山林中穿行,或食或歇只是上馬,隨後又即隨眾同行。高瘦比丘僧耐力極佳,整日都走在那隊伍的最前端,口中不住唱誦佛號,臉上神色如常絲毫沒有疲態。所幸的是那馬匹在吃了加料的草藥之後一直不見好轉,比丘僧倒是不能上馬而去,至尊寶也才堪堪循著馬糞的蹤跡跟得上。
他遠遠的吊在隊伍後面,直走得是雙腿發軟眼冒金星,肚中早把那廝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那些人若不歇息他是萬萬不敢偷摸去救人的,遂即便雙腿篩糠打顫,也只能硬撐著跟了去,只求晚上比丘僧熟睡後能去把人給救了。
這一走便是整整兩日。至尊寶內中數次跟得遠了,那些比丘僧卻又在山中停下來讓馬匹歇腳,反覆幾次,他終於還是跟了上來。
日落西山,比丘僧眾終於走出到了個山坳平緩之處,眼看那前方是個不大不小的集市,不遠處波光粼粼赫然臨河,他們的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石門渡,卻是到了。
這渡口乃是上遊第二個大渡口,從此往上直到那鬼門渡之間人力便已不可行舟了,乃是各船由纖夫一路拉將上去,所以這裡討生活的苦力極多。人多了,那其他的諸般也就多了起來,較之其他渡口倒是昌盛異常。
搔首弄姿的廉價娼妓、呼三喝六的醉鬼、耍錢的賭客、賊兮兮的簷老鼠、橫肉滿臉的過山風、衣冠楚楚的小白臉花菩薩、大腹便便的船東、精明能乾的師爺、南來北往的商賈…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熙熙攘攘宛如白晝。
可最多的還是那些滄桑滿目、赤身傷疤的纖夫。
比丘僧眾避開大街專走背巷,一路到了家不起眼的客棧後門,隻敲得幾下那門便開了,走出來個滿臉肥肉的女人。這女人五大三粗,抹了滿臉的厚粉,頭上手上密密麻麻戴了足有幾斤的銀鐲子金鏈子之類,整個人直若個插滿了牙簽的圓根蘿卜…
那女人開門一看這許多人,臉色一變,頓時放大了嗓門嚷起::“哎呀呀!你們包我的客棧,說好是隻住七八個人,怎麽又多了這許多娃娃?這不成,生意沒辦法做了!你們若不加錢,這事兒我可不答應!”
“突那婆姨,你怎地如此不講道理?”比丘僧中一人操這生硬的腔調怒道:“說好是包你的客棧,你管我們住多少人?只要那錢不少你,也就是了。”
“沒關系?”那女人的聲音猛然提高了八度,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比丘僧叫道:“你居然給我說沒關系?多一個人,又要吃又要喝,又要拉屎又要睡覺,這居然說沒關系?我告訴你,要住,你就給老娘加錢,否則的話,有多遠滾多遠…”
指手畫腳,唾沫星子飛了滿天!
“你!”那比丘僧驟然怒起,朝上忽然一步就想理論理論,誰料這一步剛剛踏出,那女人忽地拉著喉嚨炸雷一聲:“哎呀!你想打人!”頓時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放聲嘶吼:“杜果子你個王八蛋,老娘都要被人打了,你還不給我滾出來!”
頓時那客棧中呼啦啦衝出來一堆人,當前是個高大的癩頭男人,臉上一道斜斜的刀疤將個鼻子分成了兩半,缺了門牙,吊著雙眼,一到後院便喝罵起來:“誰啊!誰啊!誰敢欺負我們花孔雀啊?出來給爺看看,究竟是那裡的蔥蒜鳥蛋,他媽的,什麽玩意兒啊,居然欺壓到我家頭上了!”
到那院門口把手中的棍子朝肩上一搭,呸的口黃稠濃痰吐在地上,伸個指頭在鼻孔裡鑽呀鑽,斜著眼道:“婆姨,他們幹嘛了?”
花孔雀見自己男人來了氣勢更盛,雙手叉腰道:“這幫包客棧的蛋頭子,加人來住居然不給加錢,他娘的,也不去打聽打聽,老娘花孔雀在這石門渡十幾年了,誰從老娘褲襠下面討過便宜?——褲襠下面的便宜你們都討不了,這裡就更他娘的別提了!一句話,住就加錢,不住滾蛋!”
“對啊!不住滾蛋!”杜果子把扣完鼻孔的指頭伸進嘴裡呡了呡,朝著那比丘僧一指:“趕緊的!給個痛快話,少惹我家心肝生氣…”
那比丘僧在吐蕃一直受人尊敬,那裡被人這般罵過,更別說遇見這等潑辣刁蠻的婦人,當下幾人怒火頓生,呼一聲都拔出了兵刃武器便想動手——這邊杜果子手下也嘩啦一聲圍了過來,手中那些糞耙子、門杠子高高舉起,看勢便要開打…
“住手!”高瘦比丘僧突然開口,喝道:“都給我退下!”手一揚,拋個錢袋過來:“喏,拿著數數,看夠是不夠。”
錢袋入手頓時嘩啦啦一陣響,不用說便知道是大洋,花孔雀捏了捏,掏出一枚用力一吹,放在耳邊聽聽,頓時臉上堆起了滿滿的諂媚:“哎呀,佛爺啊,早這樣多好啊,你說是不是?快請進快請進——王八羔子,把你們那些勞什子給老娘拾掇拾掇扔了,趕快給佛爺們做飯做菜,燒些熱湯熱水的晚上洗洗身子……”
用大屁股一擠就在門口推出條道來,殷勤道:“請進請進。”
比丘僧那見過這種變臉如翻書的人,頓時都有些傻眼不知如何是好,那高手比丘僧卻微微點頭,施了個禮,面色平和道:“謝謝,我們多有得罪了!”對眾人微微笑道:“走罷,他們只是求財而已,和我們無甚仇怨,你們何必小事上多加橫生呢?”
比丘僧這才悻悻的收了東西,帶著孩童與馬匹進到院內。那些杜果子手下早已把東西扔到了一邊,笑著張臉過來幫忙把馬匹帶進圈內,添草添料,噓寒問暖,簡直跟自己家人毫無二樣——
“佛爺,你歇著我來…”
“佛爺,您這邊請…”
“哎呀佛爺,一會你們吃點嘛…”
花孔雀與杜果子則是親自把那高瘦比丘僧朝著屋內帶,滿臉堆笑,臉上的厚粉是一塊塊的朝下掉。抽得空,那花孔雀還拋個媚眼:“佛爺啊,晚上你一個人冷不冷啊,要不要我…嘻嘻…”雙手掩了那血盆大口,生生做個小女兒之態出來,“…你懂的!”
屁股朝著高瘦比丘僧輕輕一撞,差點沒把他掀個踉蹌……
“死婆姨,你這是幹啥?”杜果子連忙把他扶住,喝罵花孔雀兩聲之後又眯起眼笑道:“佛爺啊,這是真話,我那婆姨看著不行,床上那可是一把好手,特別是那舌頭…嘿嘿,您今天試試?保證讓您消困解乏,樂不思蜀…”
高瘦比丘僧聽得此話,再看看那花孔雀的媚態,隻覺得心裡一陣翻湧,他連忙行氣壓住,一邊歎這大千事無奇不有,一邊連連推辭:“多謝多謝,真是不必了!”
幾人說著便進了堂中,正要順著那樓梯上到房中,突然那客棧大門砰然一聲被推了開來!
未等那花孔雀等人回過神來,堂中已經湧入了十數名漢子,均是青布短衫褲,頭戴鬥笠,腰挎長刀,肩上挑著個闊大的擔子, 上面蓋著牛皮油紙,不由分說就把把那擔子堆在了大堂中間。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更別說石門渡這種偏僻混亂的所在了。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
花孔雀頓時怒起,猛然喝道:“老娘沒開門做生意,你們這幫王八羔子進來作甚?他娘的,都是瞎了眼麽?”說著便朝杜果子罵道:“傻站著幹嘛?還不趕快給我攆了出去?”
突然聽那鹽販子中有人哈哈大笑:“花孔雀,你個死丫頭,還是這般潑辣!他娘的,你連爹都不認了麽?”那人把鬥笠摔在桌上,露出張遒勁滄桑的臉孔,花孔雀頓時一呆——
繼而便飛也似的撲了下去,口中大喜大笑,直直呼道:“爹!真是你啊!你什麽時候又開始走山道了?不是一直都是走的下面那些水道麽?”
杜果子也不怠慢,連忙下去行禮:“老丈人安康啊,我給您磕頭了。”
花孔雀他爹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罵道:“你個狗東西,娶了我女兒彩禮錢財不給也就罷了,居然三四年都不曾帶著回家一趟,非要我巴巴的改了道過來看自己閨女,他娘的!”大手一揮:“把其他人都給我趕出去,爹就在這裡住上幾天,你們這客棧當爹的包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爹蠻橫無理上竟然點都不輸給他女兒。
“啊?”不過此話一出,那花孔雀杜果子兩人頓時苦起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