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得知鳩摩羅重傷,二月底便到了洛城。他等了幾日等不到紫鳶一行,心中忐忑不安,深深懊悔不該讓趙清月一人帶隊。
“師尊,替我......報仇......”,紫鳶緊緊拽住慕容白得衣襟,掙扎著說道。
她的手漸漸無力地垂了下去,打在“薄情館”的地板上,也打在了慕容白的心裡。她向來柔順得青絲已經被血水粘成了一片,明豔的眼睛也緩緩失去了那動人的神色。慕容白把她摟在懷裡,頭腦一片混亂。
慕容白猛得驚醒,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汗水,於是起身拿了帕子來擦。這個夢太真實了,他慌忙又翻出了趙清月的書信確認。確認無誤後,他坐到了桌前給自己倒了杯酒壓驚。直到東方發白,慕容白也沒有心思再睡。
很多人都把慕容白當作目標和依靠,除了商清絕,因為只有她知道慕容白其實是脆弱的並且難以承受失去的男子。紫鳶很多年後會想明白,為什麽當年剛拜入慕容白門下時,商清絕叮囑她照顧好慕容白。
慕容白的酒喝光了,突然拍劍而起,從窗子翻了出去。第二日坊間便傳顧禦卿被人又廢了一隻手,顧禦卿連人臉都沒看清。慕容白門下弟子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師尊會因為一個夢而去報復一個人。
三月初六,洛家商隊返回洛城。
紫鳶等人得知慕容白已在洛城等他們,早就按捺不住思念飛奔回來,只是因有傷員不得不緩緩而歸。剛到城門口,紫鳶遠遠瞧見慕容白一襲白衣,臉上帶著熟悉的笑容。她搶在眾弟子前便跑上去,跳了起來一把抱住慕容白。慕容白竟然沒有躲閃,只是笑著站了一會兒便拍了拍紫鳶背讓她別太過分。有了紫鳶開先例,姬輕水、李星瑜、陳平也是如此撲了上去。最後慕容白走到車前,主動擁抱趙清月。
“清月,此番辛苦了。”慕容白在趙清月耳邊感謝道。
趙清月臉一紅,支支吾吾答道:“也是我本分罷了,何言辛苦!”,又拉過身旁的洛冰引薦給慕容白。
“你就是洛冰?很好!很不錯!等會兒入城事宜就交給你和陳平兒了,我先去探我徒弟傷勢,晚上在給你們接風!”,慕容白說道。
洛冰從紫鳶他們那兒打聽了不少消息,一直以為陳平師尊是個極威嚴的人,如今看這慕容白平易近人,心中多了幾分好感,便也同紫鳶一般撒嬌般道:“是!”
趙清月引慕容白鑽入旁邊的一輛馬車,還未待紫鳶等進入,便探出頭說道:“你們師尊叫你們在車外等候。”紫鳶等人隻得又聚回了洛冰車中。
李睿傷勢較輕,慕容白觀其神色便囑咐道:“你經脈受了創,好好修養一段時間,最危險的時候你已經熬過去了,這幾日在洛城為師便幫你調理好。”
李睿正欲坐起身,慕容白一掌壓住他肩頭,他隻得躺了回去,說道:“謝師尊!”
慕容白擺擺手,面帶愧疚握住了躺在一旁鳩摩羅的手。
“法師,是在下害苦了你!”
鳩摩羅淡然一笑,又咳嗽了幾聲,道:“既是如此,‘斷橋主人’必不會再陷我於危難!”
慕容白將手搭在鳩摩羅脈上,目光卻被鳩摩羅手上黑色的密咒所吸引,他記得以前鳩摩羅手上沒這麽怪異的紋身。這一看不打緊,有些梵文他還認識。
慕容白苦笑道:“法師傷愈倒是容易,怕是這一身武藝難以施展了!”
鳩摩羅點點頭,看來早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趙清月好奇道:“師兄,那對邪魔是用了什麽陰損的招,害大師這樣?”
慕容白歎道:“不是那兩邪魔所為,是大師自己。”
原來只要是佛宗成名高手,為免其墮入魔道,必須在天竺教廷接受“楞嚴鎖魔”密宗灌頂。但凡此後使用禁招或另修外道者,便會被天竺“破魔令”鎖定方位和身份。同時此人的手上也會被留下標識,等待他們的將是追殺。這“血海修羅印”便是鳩摩羅執行斷罪追殺時,從一個墮落修行者身上習得的,這一戰鳩摩羅險些喪命。“血海修羅印”雖然陰損,卻是極為強橫的功夫。西域那些年一直不太平,佛宗叛徒總喜歡潛逃到西域。鳩摩羅不願各個力拚,便學了這佛門禁招偽裝身份。
趙清月了解來龍去脈,說道:“法師打算怎麽辦?如有需要,我等自會前去天竺替法師分辯!”
鳩摩羅搖頭道:“佛宗不會相信外道,更不相信放逐佛徒的中原人。施主不必費心,貧僧路上已有思量。身體康復後,貧僧便東渡倭國。只是希望東行前慕容先生讓貧僧能單獨見見紫鳶!”
慕容白點頭道:“這是自然,等在下安頓眾人,我便讓紫鳶來見法師!”
“有勞了......咳!”,鳩摩羅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經開始等待起紫鳶來。
“師尊!師尊!我們已經到了洛府了,如何安排請師尊定奪!”,車外響起紫鳶俏皮的聲音。
“嗯,告訴陳平、洛冰,我等先護送傷者回儒館,陳平可以晚上再回來。”,慕容說道。
“師......慕容先生不如在我家小住幾日,家父也做藥材生意,珍藏有不少名貴藥材。今晚家父為各位接風,還請先生賞光!”,說話的是洛冰,她情急之下差點稱呼錯了。
慕容白猶豫了下便應承下來,外面傳來紫鳶的歡呼聲。真是一點大師姐大樣子都沒有,慕容白如此想。
洛震為了女兒未來的依靠一直擔憂,見洛冰在陳平面前一番小女兒態,心中大喜。再看陳平相貌堂堂,師門一行人都是身懷絕技,恨不得馬上把洛冰嫁出去。陳平如今十七,與洛冰同歲,正是適婚之齡。他聽洛冰說陳平無父無母只有一師慕容白,便打定主意要讓慕容白應允這門親事。晚宴還未開始,洛震便將黃金白銀、藥材布匹都送到了慕容白房間,桌上還放了一張禮單。
慕容白安頓好鳩摩羅李睿回房間,正好撞見洛家父女。只見洛父一臉喜氣,洛冰一臉嬌羞,慕容白便知其意。他拿起禮單看了看,喃喃自語道:“這哪是什麽謝禮,看起來卻像是嫁妝......”
打慕容白進了屋,屋子就安靜得掉根針也能聽得見。洛冰把慕容白的話聽得真真切切,撇開洛父就跑了出去。洛震顫顫巍巍都走過賠笑道:“慕容先生可還滿意,能否應允陳平與小女的婚事?”
慕容白自己情路坎坷,自然不會讓自己徒弟受相思之苦,便答道:“洛老爺多禮了!如是兩情相悅我定然應允,只是如今‘儒門考學’在即,可否暫緩婚事。”
洛震見慕容白允準,眉開眼笑,小雞啄米似得點頭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可否離去前先交換婚書?”
慕容白藏不住自己的笑意,捂著嘴掩飾,說道:“洛老爺還怕我反悔不成?”
洛震汗顏道:“非也非也,先生不知我那刁蠻女兒,幾年來也就只有陳平鎮得住她!”
“好吧,洛老爺,晚上就麻煩您再多準備了。”,慕容白之意不言而喻。
“好!好!”,洛父拱手告退道。他臉上的肥肉似乎都擠出了一個“喜”字。
晚宴時,洛震父女與慕容白等人聚在一起好不熱鬧。紫鳶等人面帶笑容交頭接耳,顯然婚訊已經走漏了風聲。開席不久後,慕容白與洛震交換了婚書,便帶紫鳶先行離去。紫鳶正在興頭上,突然被拉走,嘟著嘴悶頭走在慕容白身後。
“紫鳶,你一個人去見鳩摩羅法師。不管他說什麽你都別對其他人吐露,知道嗎?”,慕容白邊走邊叮囑道。
“是,師尊!”,紫鳶有些不耐煩得答道。
慕容白推開了房門,讓紫鳶一人走了進去,關上門回了自己房間。
“紫鳶施主,貧僧久等了!”
紫鳶只看見顫顫悠悠的火折子,不一會兒燈光照亮了整間屋子,鳩摩羅穿著單衣坐在桌前。她擔心鳩摩羅身體受寒,立刻將自己的袍子給鳩摩羅披上,說道:“大師有話直說,不必那麽拘禮!”她說罷便想扶鳩摩羅回到床榻上,卻被鳩摩羅拒絕了。
鳩摩羅示意她坐下,說道:“鳩摩羅此番相請,是想求小姐幫忙?”
紫鳶心中疑惑:為何鳩摩羅法師不找自己師尊幫忙,反而來找自己?她嘴上卻說道:“大師言重了,大師相救之恩,小女子必定報答,大師直言就是了。”
鳩摩羅微笑著點點頭,說道:“貧僧想請紫鳶小姐它日開朝立代時,顧念在下寸恩,無論佛宗如何開罪小姐,也不要滅除佛宗。”
紫鳶一聽此話便直言道:“大師知曉‘聖子’一事?”
鳩摩羅苦笑道:“當年若是貧僧再堅決些,恐怕也輪不到慕容白做你師尊了!且不說這個了,紫鳶小姐未來的路還很長, 帝王之路更是艱辛無比。”
紫鳶想起了棲霞山時的鳩摩羅形貌,想起了眾人爭奪神皇之氣繼承者時的樣子,更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突然覺得很萬般沉重。
鳩摩羅盯著紫鳶的神情,有些憐惜她,畢竟她才十五歲。
“請小姐記住自己的使命,對自己務必嚴格,如此才能定亂安邦,挽救眾生於水火。你師慕容白雖然天縱奇才,卻非天人之師。貧僧感覺得到,慕容白對你寵愛甚於嚴苛。你若能仔細看看同門四人,定會發覺慕容白最不上心的徒弟最才最了得。”鳩摩羅講得嚴厲,如同自己是紫鳶師尊一般。
紫鳶初聽到這句話,竟還有些許得意。她再細細想去,果然發覺自己並不是師尊最好的弟子,頓時變得很失落。
鳩摩羅雙手合十說道:“無論身在何處,都當以精進。小姐貪戀什麽,便不能把握什麽。言盡於此,望小姐早日功成,勿忘今日貧僧所言!”
鳩摩羅一番話,語重心長,紫鳶本就天人,當下頓悟。她也雙手合十道:“多謝法師教誨,紫鳶明白了。他日若能功成,必不忘法師恩德。”
僧人撚熄了燈光,緩慢地走向床榻,他幽幽道:“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無了時。”他放下了宗門之見,放下了重振中原佛宗的執著,也放下了對善惡的執著。他有著菩薩心腸和惡魔的手段,或許就此超凡入聖也未可知。
四月二十三日,慕容白一行與鳩摩羅分別於“春秋塢”外十裡。鳩摩羅借道高麗東渡倭國,再回中原已是十多年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