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曾祖母被高祖母買回家當童養媳。後來,曾祖母的母親去世,她的父親便帶著她唯一的弟弟去了江西。她弟弟走的時候,一邊拽著路邊的油菜花一邊回頭看她,直至消失在夕陽下……這,便是她弟弟留在她腦海裡最後的一幕。曾祖母快過世的那幾年,總時不時念叨她的弟弟,七十多年音訊全無,這是留在她心裡唯一的掛念……她去世幾年後,孫家人說其實在曾祖母去世前幾年,她弟弟的後人來過信,只是沒人回信,也沒人告知……
從我記事起,曾祖母就已經雙目失明,腿腳不便。她經常靜靜地坐在門後的角落裡;天氣好時,她也會杵著拐杖,跨過高高的門檻,出來曬曬太陽。她的前六個曾孫都是她給取的乳名,都帶著她的孫姓。每天我們去了,悄悄地站在她面前,不用吭聲,她用手摸摸臉,就能逐個說出我們的名字。曾祖母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講我們家的過去、講她的過去,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再到抗日戰爭,直到解放。我是最愛聽她講故事的那個曾孫,靜靜地聽她講,不厭其煩,講到我都能背下來了。溫暖的陽光照在她那慈祥而布滿皺紋的臉上,時而嘴角微微上揚,時而又聲音顫抖,甚至在一絲哽咽中微微停頓一會兒……當時我就想:等我這麽老了,我也會把這些故事講給我的後代聽,因為這是我們家的故事,世界雖大,卻絕無僅有。
每逢初夏或者暖冬,曾祖母都會解開她那長長的裹腳布,在熱水裡泡泡腳,讓我們幫她剪剪腳指甲。“這就是過去人常說的小二姐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她一邊解裹腳布一邊笑著說。“老太,你們那時候為什麽要裹腳啊?”有一天,我好奇地問。“為了防止我們出去亂跑啊?”她笑著答。“為什麽不讓你們亂跑呢?”我更好奇了。“因為啊,那個時候女人不是人,是不能隨便出去的。如果外面有人問:家裡有人嗎?只要男人不在家,你就得回答:家裡沒人!”我聽完忍不住笑了,覺得太不可思議。曾祖母解開裹腳布,腳隻比我們小孩子的腳大那麽一點點,五個腳趾緊緊的擠在一起,嚴重變了形。“老太,你這腳疼麽?”我仰著臉問。“不疼,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裹腳,已經習慣了。”“那為什麽現在你還裹腳呢?”我窮追不舍。“傻孩子,不裹腳穿不上穿不上鞋啊!”說完,她大笑起來。她還告訴我,在過去,女人大腳是很大的缺陷,是會被人嫌棄的。聽著這些“過去”,有太多不可思議,但卻都是曾祖母經歷過的。
曾祖母從未直接教育我們該怎樣不該怎樣,但是我們卻在她的故事裡學到了我們李家勤勞勇敢孝順正直的傳統。
一九九三年春,曾祖母與世長辭,享年八十四歲,那年我十一歲,但是她的故事卻影響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