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廣西。
崎嶇的山道上有一隊人馬在緩慢前行,帶頭的是一個滿臉凶相的中年漢子,臉上盡是傷疤,身板高大令人望而卻步。他身後跟著一幫人都是江湖打扮,身上帶著家夥,摩拳擦掌乾勁十足。
隊伍中唯有一人與他們格格不入的是個長相白淨的青年,他是這支隊伍的隨行醫生,叫作霍青。
說起這支隊伍,霍青直冒冷汗,心裡清楚自己跟的是些什麽人物。就拿帶頭的莽漢阿發來說吧,他早些年參加過義和團,血氣方剛,借著教團的名義到處滋事,手上有不少人命官司。可後來世道變了,他們被貼上“拳亂”,“暴民”的標簽受到清廷的嚴厲圍剿,一團眾是樹倒猢猻散,有的回到鄉裡躲避風聲,有的做了綠林好漢乾起殺人越貨的勾當。
阿發就屬於後者。他額頭上有道疤,一直裂到嘴角,光是看著就瘮人。
這時,有幾個好事者大聲喊道:“聽說各地都在鬧學潮,霍醫生也是讀過書的,幹嘛不去湊熱鬧?”
霍青白了他們一眼並不想搭理。
“你們又拿小霍開玩笑,小心他下次在你們身上多扎兩針,叫你們三天三夜醒不過來,省得瞎噪聒!”一個滿頭灰發的男人從隊伍裡走出來,看上去三十五歲上下,一身灰色長衫,面色蒼白得可怕。
霍青見狀,換上一副恭敬的模樣,“向先生。”
此人正是他的伯樂。霍青就算再討厭同行的盜匪,可這些人畢竟是向先生請來幫忙的,他也隻好隱忍不發。
霍青記得第一次見到向先生是在一家戲園子裡。那天他被一個管家領著走過長廊,進入大堂,見到偌大的舞台正在上演《陳橋兵變》中“杯酒釋兵權”一段。四周圍的客人雖然都是來聽戲的,但是個個正襟危坐,神情比之台上的“眾將士”更加凝重,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
“這演武生的不錯,賞!”
霍青這才注意到台下第一排坐著二人,氣場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一個幾乎將整個身體舒舒服服的背靠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一身黑色大衣,十足氣派。剛才的喝彩聲正是出自他口。另一人背部厚實,身著一件灰色長衫,正在削梨,一下一下削得異常仔細,就跟在描畫似的。
看來其中一位就是向先生了。霍青暗想。
老管家上前說話,“老爺,霍青來了。”
“見過向先生。”霍青事先打聽好了規矩,恭恭敬敬把帖子呈上去。
“霍青?”黑衣人把帖子搶到手裡,隨意翻了兩眼,一副不屑的模樣,“聽說你讀過新式學堂?”
管家湊上來提醒霍青,“叫二爺。”
“是,二爺。”霍青低著頭。管家吩咐過,不管是誰,問一句答一句,不要多說話。
“原來是個酸秀才!”二爺大笑,周圍人也跟著起哄。
霍青雖有不滿,也只能強顏歡笑。
沒想到二爺冷笑道:“我聽說你曾經跟著一個洋人解剖屍體,差點被勒令退學,後來是經人力保才沒事的,可有此事?”
他的話明顯是要拆台,雖然語氣慵懶但字字戳人,眉宇間滿是看笑話的神態。一幫老古董跟著附和,紛紛發出陰陽怪氣的咳嗽聲。
灰色長衫的中年人把削好的梨子分成幾瓣放在果盤裡,又拿起另一隻梨子開始削,似乎對身邊的一切視若無睹。
霍青冷汗泠泠,沒想到二爺能將自己的過去調查得這般清楚,
可自己此刻不好動怒。隻得承認:“確有此事。” 看客們發出一陣嘩然。
不發怒,並不代表會忍讓。
“但我並不後悔當初的作為,所謂實踐出真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研究!”
霍青看向在座的老古董,眼神一如他當年從竊竊私語的同學們身旁走過,毫無畏懼,“1910年的東北鼠疫,如果沒有伍先生的大膽解剖查找鼠疫根源,如何能救下千萬條生命?中醫正因為歷史悠久,未免會被過去的經驗所累,出現固步自封的局面。要進步,就要接納新思想,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最重要的就是拋棄對解剖學的固有成見!”
“不愧是讀過書的,真是能說會道。”二爺摸摸嘴唇上的兩撇小胡子,對身邊的削梨人喊道,“大哥,這就是你當年力保的學生?”
“向先生……”霍青望著削梨人的背影,感覺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想當年解剖事件被曝光後,他承受了來自多方面的壓力,辱罵、恐嚇信,還有被人刻意疏遠的孤獨。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人站出來替他說話。在這樣的環境下,霍青依舊選擇隱忍,只因為心中還有一個精神支柱,那就是向先生對他的期待。
閑下來的時候,霍青會習慣搜集向先生的各類新聞,試圖還原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向先生名叫向天,在上海灘絕對是個人物。自販煙草起家,後發展漕運生意,通過運輸稀缺物資結交各種人物、積累財富,直至擁有在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地位。可向先生又非常低調,似乎不太出現在公共場合,對於他的真面目更是少有人知曉。
此刻聽到二爺的話霍青自是激動不已,那個模糊的身影正在變得清晰。
當削梨人轉過身來的一刻,霍青還是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那人面色青白,眼窩內陷,眼角處有一棕色刀疤,一雙瞳孔透著幾分冷漠,叫人不敢逼視。只是嘴角的一絲微笑柔和了陰冷氣息,威嚴中又帶了幾分親近。
“霍青,我們終於見面了。這是我的結義兄弟張孝之,年輕氣盛,說話容易得罪人,你別放在心上。”
二爺張孝之摸摸胡子,笑而不語。
啊,他就是向天!
霍青晃了晃神,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般。他演練過無數次和向天見面的場景,可始終及不上遇到真人的萬分之一震撼。
“向,向先生。”霍青結結巴巴,他有太多話要說了。可心裡最想知道的,還是當初向天為何要力排眾議保他渡過難關。
向天走到霍青的身旁,眼神環視在座的看客,朗聲說道:“我知道在座的有諸多不滿,可我隻說兩句話。當年我來上海闖蕩,身受重傷幾乎喪命,要不是霍大夫妙手回春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來,哪有我向某的今天?如今他的孩子遭到非議,要是不出手相助,豈不是要我向某做個忘恩負義之人?”
向天的一番話,幾個老古董縱有異議,此刻只能將不滿按下。
向天拍拍年輕人的肩膀,“霍青,來我名下的醫院工作吧。”
霍青幾乎要站不住腳,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向先生還有這樣的淵源。
“我,我當然願意。”
向天重諾。
霍青很快受到重用,短短一年時間就被破格提拔成向天的私人醫生,直接負責向天本人的健康問題。
“腎功能衰竭?”
當霍青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心情自然無法平靜。
“是家族遺傳病。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是十年、二十年,也許就是明天。”在大風大浪面前向天都可以面不改色,卻不得不屈從於命運的安排,在人生得意時刻早早收到死神的請柬。
一眼便能望到頭。
“我們一直在和命運抗爭,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我還不想太快落幕。早早離開人世,那人生該有多少遺憾,比如朋友,美酒。”
向天拍拍霍青的肩膀,“說起來我很久沒見到霍大夫了。有可能的話,真想跟他再喝一杯。”
霍青苦笑,“家父他兩年前已經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