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不用送我回家,掉頭,去金華路。”陳安安對黃包車夫吩咐道。
車夫應了一聲,“小姐,那裡沒什麽人住,挺偏僻的。”
“你隻管拉車,我多給些錢便是了。”
“我倒不是貪錢,只是好心提醒一聲。”
陳安安靠在椅背上,隻覺得身心倦怠,然而閉上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她昏昏沉沉,仿佛自己又回到小時候,走過昏暗的長廊,隱約看到面前有一條細長的門縫。
透過縫隙,她看到母親倒在床上。雪白的床單上滿是血跡。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邊上,是個男人,他松開母親的脖子,將她的雙臂交叉擺成祈禱的姿勢,嘴裡念叨:“你該懺悔。”
“我該懺悔?”陳安安跟著念叨。
那人仿佛聽見她在說話似的回過頭來。
是一張模糊的五官。
“你到底是誰?”陳安安伸手要推門,忽然感到一陣顛簸。
睜開眼睛。
原來是黃包車停下了。
“小,小姐,驚到你了。”
黃包車夫不住道歉,“這附近有烏鴉,剛飛出來,我來不及停下來……”
陳安安歎口氣,也不和他多說話,擺擺手,“行了,你走吧。”她又給車夫加了兩枚銅錢,轉身走進一條小路。
正如車夫說的,這裡鮮有人光顧,是一個絕佳的避世之所。
陳安安拐進一片樹林,走了約莫一刻鍾,眼前豁然開朗。她是來拜訪一位老朋友的,確切點說是一位給予她心靈輔導的老師。
早晨的陽光透過白霧灑在小木屋上,門口掛著一張“今日問診”的木牌,一切顯得簡單又隨和。
陳安安整整衣角,舒了口氣,耳邊忽然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
好奇回頭張望。
透過白色的霧氣,她看到一個身穿素衣的女人。瘦瘦高高的。但最惹眼的還是那人懷裡捧著一束鮮花。由於看不清面容,只能見到一個幽靈似的身影在輕快移動,坐上了一輛黃包車。
她是誰?竟然來得比我還早。陳安安還想看清楚女人的模樣。
“安安,你來啦。”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開門的是一個面容和藹的男人,看上去不過三、四十歲,年紀輕輕留著半邊銀發。
陳安安回頭問好,“霍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有客人嗎?”
“已經結束了。”男人將陳安安引到書房,裡邊有兩張沙發和一張茶幾,一扇窗戶朝南,屋外是一片綠草地。陽光撒進來,照在書架上,整個房間充斥著暖暖的書香氣。
“我很久沒來了,沒想到老師的生活還是這樣簡樸。”陳安安坐在沙發上,眼裡滿是羨慕,“生意還好吧?”
“偶爾會有人來,生活費還擔得起。”男子遞給她一杯熱茶,“看你的樣子,最近又遇到難題了?”
他喝了一口熱茶,“和你的記憶有關系?”
“您都聽說了吧?”
陳安安看著杯子裡浮動的茶葉,歎了口氣,“有人在模仿他割喉殺人……”
“安安,你不該為這種人累垮自己。”男子看出她臉上的疲態。
“可我很內疚。我是真正見過他模樣的人,卻無能為力。”
“這不能怪你。”
“不。”陳安安望著他,“我接受您的心理治療已經一年了,無時不刻都想回憶那個殺人犯的模樣。我有印象,可是很模糊,就像有一層白霧蓋在那人臉上似的,
每次好像能無限接近答案,可是每次都捉不到他。” “那是因為你的內心依舊在抗拒,不願意讓你想起來。”男子盯著她的眼睛,“直白點說,你仍在害怕。盡管你表面上很堅強。”
叮叮當當。
一串風鈴在作響。
一如她彷徨不安的心。
“或許吧。”陳安安苦笑,“那個模仿犯相當厲害,他不僅模仿那個惡魔的手法,還知曉我的事情,公然留下血書嘲笑我。如果不是有雷天明在一旁安慰,我真怕自己會撐不住。”
她環住的雙臂在微微顫抖,平日裡她根本不敢卸下心理防線,因為無助和恐懼時不時在入侵她的內心,像個黑色的無底洞,要把她拽進去。
“安安。”老師拍拍她的肩膀,“不用勉強自己,去外面走走吧。”
陳安安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嘻嘻。”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透過書房的木窗,她看到一個白裙女孩正在外面嬉戲。
“她是……”陳安安好奇。
“她是我的女兒。”
陳安安笑了,“我一直以為您是獨身。”
“內人幾年前生病去世了。”
“抱歉。”
陳安安走出屋子,看到小女孩正忙花叢裡忙碌。小小年紀便是個美人胚子,一條白裙子隨風揚起,蓮藕似白皙的雙腿晃動著,靈動得像是一隻蝴蝶。
“你喜歡花?”陳安安上前打招呼。
女孩歪頭看了她一眼,“我喜歡百合花。”帶嬰兒肥的臉上掛著疑惑,“你是安安姐?”
“看來霍先生沒少跟你提起我。”
女孩打消疑慮,笑著拉住陳安安的手臂,“姐姐,這裡百合太少,我們再去找找好不好?”
“好啊。”陳安安看到女孩頭上戴著一朵野百合,花瓣上有點點紅墨,像是唐代美人的斜紅妝,別有一番味道。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小艾。”
陳安安被小艾拉著一路前行,“姐姐,我知道一處地方有百合花!”
“慢點,別摔著了。”
陳安安叫道。可話說出口,她忽然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是了,她小的時候也是這樣調皮。她在前邊跑,母親在背後追。
母親平日裡很忙,偶爾才會在家陪伴自己。奇怪的是,她從未見過父親,那個人和母親的工作一樣諱莫如深。
“不要和周圍人起衝突。”母親常這樣告誡她。
陳安安也把教誨放在心裡。直到她聽到鄰居家有個男孩對她的母親出言不遜。陳安安想都沒想,一拳頭打了上去。氣得男孩轉身告狀去了。
“媽媽,他們罵你,我幫你報仇了!”陳安安得意。然而母親沒有高興,反而不斷給鄰居道歉,轉身又指責她的不是。
“你又跟人打架!”
“媽媽,他們欺負你,我是氣不過才打他的,你為什麽要跟他們道歉!我沒錯!”看到母親一副卑微到泥土裡的模樣,陳安安心裡很不是滋味。
“你還頂嘴!”母親抬手要打她, 卻忍不住低聲痛哭,“你脾氣這樣倔強,不知道像誰!”
陳安安原本一張臉繃著,看到母親流淚,頓時心軟了,“媽媽,你別不高興,我錯啦,再也不打架啦。”
“是媽媽不好,媽媽沒用。等我賺到足夠的錢供你讀書,媽媽就不幹了。”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母親抱著自己流淚了。陳安安不再爭吵,母女倆抱成一團。
很快,他們選擇搬到別處去了。
陳安安始終不明白,為什麽鄰裡要這樣討厭她和母親。
“不過是個做皮肉生意的婊子。”
旁人閑言碎語。
“走了最好,跟她住一塊都嫌晦氣。”
“這身上的衣服怕都是買賣得來的,呸!”有人附和。
這時候,母親都會抓緊陳安安的手,若無其事的從人群中穿過,一聲不吭。
陳安安也不和他們爭辯,隻說:“媽媽,等安安長大,就賺好多錢,媽媽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那時候,她對所謂的“皮肉生意”並沒什麽概念,隻覺得母親早出晚歸,總是面色憔悴。可即便如此,她從未想過母親會早早拋下她,離她而去。
那一日的天色陰沉沉的,原本就不大的屋子裡滿是人聲嘈雜,安安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看著母親被人蓋上白布抬走,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大概會像往常一樣回來洗菜、做飯。
直到一個婦人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以後可以在孤兒院生活。陳安安才意識到,她可能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安安姐姐,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