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前,北平龍骨山。
一個走貨的馬幫在北平周口店的界碑前突然停住了腳步,說起也怪,這隊伍雖秩序有條,形似走貨,但馱手們眉眼間卻流露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焦躁。
為首的年輕人穿了件麻布褂子,眉骨上嵌著一道疤,此刻正眉頭緊皺,叉著大腿打量起眼前不遠處的龍骨山。
只見他喝了口悶酒,咳嗦道:“這路是不是又他媽的走錯了,顯然和圖譜上的地形不對路子啊。”
跟在後面踉蹌的小個子不經意哼了一聲,趕緊插了一句嘴,“誒我說狄老酒,錯了也是你帶的路,反正如今天色還早,咱們他丫的脫手還來得及。”
“我他媽的隻走在最前面,真正領路的可是孔老夫子。”他撇了撇嘴,卻沒敢往下說下去,又喝了一口悶酒。小個子看他回頭瞪了自己一眼,身子哆嗦了一下,也不敢再吱聲了。
這時,後面穿著稍微考究的中年人湊了過來,手執一聚頭扇,身材雖有些臃腫呆滯,但看起來像是個文化人。
只見他俯身在界碑前瞧了瞧,伸手便把界碑的碑首處殘破的地方,撚下了些許石灰碎末,又皺了皺眉頭,咦了一聲:“這回絕沒有錯,這碑至少得是宋代的!”
狄老酒隻哼了一聲,滿不在乎地瞧著眼前的龍骨山,而後面的小個子卻是眼裡放光,立馬也跟著蹲了下來,裝模作樣的打量起了眼前破敗的石碑,咧嘴道:“孔夫子說的對,得是北宋的。”
“你怎知道這破碑是宋朝的,不是他狗娘的大清的?”狄老酒隻以為小個子又在裝腔作勢,回頭就懟了他一句。
沒成想小個子不怒反喜,訕訕道:“這界碑雖看似破敗,實際上卻他丫的完整的很,上有盤龍碑首,中有刻字碑身,下有鼇座,典型的宋代“鼇坐碑”,你再瞧這石灰,都是青石灰,如今這年月可早就沒人做這青石碑嘍……”
小個子話還沒說完,孔老夫子已淡淡地點頭,又扇了扇早已被沙塵沾得土黃的聚頭扇,神色中卻有了些許的安慰。
“那你來瞧瞧這狗皮圖譜,哪有他媽的這幾座山?”狄老酒臉上有些掛不住。
小個子不信邪,奪過了他手裡的狗皮圖譜,瞧了又瞧,望著眼前為數不多的幾座山直眨麽眼,嘴裡嘟囔道:“這……這他丫的確實是沒有這古怪的山頭啊,龍骨山也是不怎麽出奇啊。”
“那你說接下來可怎辦?張作林這老小子也不知道啥時候會打到咱北平來,現在我們逃到關外去還來得及,犯著哪門子的勁非得撂在這山裡啊?”
孔老夫子敲了敲嘴裡的大煙袋,嗆了一聲狄老酒:“你小子青頭就想著跑路,這山裡的東西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還要的不?”
狄老酒不吭聲,小個子在旁邊卻笑得挺歡,好像報了剛剛的一箭之仇,又接著話茬道:“這龍骨可得要,早在北宋的時候,就流傳過這地界兒盤過臥龍,死後化為龍骨化石,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為啥偏要定都北平,就是因為這臥龍之位。”
小個子說得挺盡興,狄老酒剛想說話,卻又被他狠狠地嗆了一句:“不然那大清順治老兒為啥非要遷都咱北平來,奉天不也挺好的嘛,如今那張胡子也快打到咱北平來了,不就是應了皇位正統的道兒嗎?”
狄老酒向來是欺負慣了小個子,哪能受得了幾番擠兌?
但孔老夫子在旁,他也不好發作,隻咂了咂嘴道:“別以為我他媽的不知道,這龍骨山只是因山上盛產藥材龍骨而得名,
你竟跟我扯什麽封建迷信,老子可不信這個。” 孔老夫子是搞歷史科班出身的,又是正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學系下設考古組的成員,與當時安徒生、李濟等著名學者都是一批的人,最早提出了當代考古的概念,也就說在此之前,民國還不講究什麽考古不考古的,統稱為盜墓量鬥。
這就是所謂的,官方發掘叫考古,私自量鬥叫盜墓,如今他們走的馬幫看起來也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盡管孔老夫子留洋學的都是西方的自然科學,可對這老祖宗的民間傳說還是挺追崇的,一聽狄老酒這廝把他給小個子講的故事說成了封建迷信,臉上也無光,冷冷道:“你小子青頭若不想留就別留,老祖宗留下的祖譜還能有假?這人字形線鐵定就是龍骨山!”
狄老酒一看孔老夫子有點發火,也覺得膽顫,畢竟人家輩分在那擺著呢,隻好諾諾道:“祖宗留下的東西,哪能有假啊?我們搞了好幾年不就是為了今天嘛。”
孔老夫子又敲了敲大煙袋,長舒了一口氣,說道:“上路吧,天色也不早嘍,盡快在申時前到山裡撿撿,準能找到門路。”
狄老酒和小個子又盤好了行李,一行人帶著大包小裹和幾頭騾子就進了周口店的龍骨山。
這三人之中,只有孔老夫子是考古的行家,而小個子也算是進了半步門檻,乾過幾年不乾淨的倒鬥營生,只有狄老酒是個外家子,靠著拳腳在當地混了十幾年的飯吃,但三人卻有著盤根錯節的關系,才最終偶然聚在了一起。
快到申時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龍骨山附近轉了好幾圈了,可是依舊是不見什麽氣象。狄老酒的性子最急,一攤子就坐在了地上,撒潑道:“我他媽的不走了,就這麽十來座山,來回都走三四趟了,哪有什麽古怪的山頭啊?老子我可不走了。”
小個子一看狄老酒撂挑子了,自己也扔下了行李,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長喘氣兒,回頭看著後面騎在騾子身上的孔老夫子,唉聲歎氣道:“老夫子,要是真有那座奇山,我們早就該發現了,如今……這可他丫的怎弄啊?”
孔老夫子也覺得心煩意亂,沒什麽主意,只是仍瞅著手裡的狗皮地圖直皺眉,邊看邊嘟囔道:“這也不能出錯啊,這祖譜是好幾家子拚在一起的,也不可能有錯啊。”
他依舊向前張望著,此時余暉掩映,群山好像就在他的眼前繞來繞去,繞得他直迷糊,眼前一暈,隻哆嗦道:“如今是幾時了?”。
孔老夫子的圖譜掉在了地上,狄老酒懶散地伸手就去撿,這時周圍的幾座山上卻傳來了莫名的躁動,聽著好像是數百隻的猴子在一齊啼叫。
而與此同時,小個子正好剛翻開手裡的懷表,飛快地瞟了一眼,凝重道:“申時三刻!”
這一系列的事件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小個子話音剛落,只見周圍的幾座山影恍惚,天上的陽光不知怎的,也忽然覺著莫名的耀眼。
眾人環顧一看,眼前龍骨山的主峰旁的一座山,在陽光的掩映下,好似忽然變了個形狀,竟真的像是一座詭異的斜塔,和狗皮圖譜上繪製的一模一樣。
孔老夫子指著眼前的山峰,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驚訝,連聲音都在顫抖道:“這……這他媽的就是這一座,造化啊,實在是造化出奇啊。”
小個子順著他胳膊指的方向,只在眨麽眼,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大叫道:“癸亥年,乙醜月,辛卯日,亥時三刻!”
狄老酒詫異地瞥了他們一眼,咂了咂嘴,看樣子他還真沒聽出來,這句話有什麽蹊蹺?
此時,他才發現眼前有座山峰竟真像是斜塔一般,而這個角度卻是詭異悚然得很,峰頂潛移默化,竟好似足足偏離了山麓有三分之一,就斜臥在主峰的旁側。
幾人雖半跪在地,身子卻是端正有力,絕不是自己身子斜了造成的視覺差,而當他們晃過神來,站起來之後,猴叫聲也不知何時停了,陽光也暗淡了許多,而眼前的眾多峰頂又是和往常一樣,平淡無奇。
小個子隻咽了一下口水,怯怯道:“老祖宗留下的準沒有錯,但這也……也太他娘的邪門了。”
孔老夫子隻笑了笑,喃喃道:“無緣逢時不得見,有緣見得不逢時。”
這句話便是寫在狗皮圖譜背面的一行字,旁邊還拚湊了一行小字,癸亥年,乙醜月,辛卯日,亥時三刻。
狄老酒又不知趣的窮哼了一聲,抬起行李就自顧自地往山那邊走去了,小個子和孔夫子緊跟在後面,生怕跟錯了路。
其實,龍骨山也並不是什麽名山峻嶺,比起尋常的山頭來說,也大不了太多,只不過地理位置險要,又流傳著為臥龍之地,這才被附近人所知。
小個子和狄老酒是自小在京城這片兒長大的,自然了解龍骨山的事情,其中大多數的傳言只不過是當地人為了招財運編的罷了。但有一點卻不假,當地確實是盛產龍骨,不過是種骨質的藥材,可做中藥的藥引子罷了。
他倆自小就混跡於市井,自然知道商販們的把戲,所以從一開始就不大相信孔老夫子的“龍骨”一說,尤其是狄老酒,更是不信這世上真有龍的骨頭。
而孔家是北平幾大家子中的名門望族,孔老夫子又是孔家如今的掌舵人,無論是學識,還是地位都是不容狄老酒和小個子這般市井混混質疑的,更何況他還的的確確扶持了二人好多年。
雖然剛開始跟著個學究研究什麽狗皮圖譜,二人覺得莫名其妙,以前就是個混跡市井的二流子,如今卻可以穿得有頭有臉,甚至有時還要和幾個留過洋的北洋政府的學者談古論今,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只要是個正常人,準覺著這事兒有鬼。
不過孔老夫子曾跟他們說過,他們狄家和王家都是孔家的幾代世交,不過近幾十年成了破落戶,可情誼還在,而且孔家族譜上實實記載著幾家祖上的相交軼事。
具體也記不清歲月了,據說幾大家子的祖先共同留下了一個龍骨寶匣,又將其地址暗藏在了幾張狗皮圖譜中,只有聚齊了祖譜,才能找到祖上留下的龍骨的門路。
只不過這幾代人窮極一生,都沒有找全過所有後人,也不知道這龍骨到底意味著什麽,隻估摸著這東西背後必有玄機,絕不單單是所謂的龍的骨頭,沒想到如今這一世,偏偏讓孔夫子機緣巧遇地給聚齊了。
狄老酒雖自小就沒聽過祖上有什麽秘密,卻知道家裡還傳著一個木頭匣子,他以前曾打開過,就是一塊破狗皮,災荒的時候還讓他差點給煮了,幸好孔夫子找到他的時候早,不然就恐遭毒手了。
狄老酒晃了個神,如今看到真的有地圖上的那座山,他是又喜又驚,隻心裡嘟囔著這洞裡有東西還好,沒東西可就錯過了逃荒的機會了,他邊想邊翻開別在褲子上的地圖,又歎了一口氣,根本也看不懂什麽條條線線的。
孔老夫子搡了他一把,從他的手裡拿過了地圖,又琢磨了起來。天色漸暗,看著如今眼前這半人高的石洞口,幾人顯得有些猶豫,這洞口根本進不去騾子,可再拖著也不是辦法,孔老夫子索性決定留下一個人看行李,另一個人跟著他進去探寶。
小個子看著孔老夫子正盯著他,就知道被留下的人估計又是自己,臉上千百個不願意,本來就是倒鬥裡的行家,看著眼前祖宗留下的百年大鬥,急得心裡直癢癢。
狄老酒看著他憋屈的樣子,索性直接道:“我留下,你們兩個人進去就行了,速去速回。”
可任誰也沒想到,這兩個行家裡手一進去就再也沒出來過。
狄老酒在洞口苦等了一天一夜,終究是等不住了,畢竟年輕氣盛,趁著第二天夜裡就偷摸潛進去了。他沿著洞壁繞了半天,也沒發現孔老夫子和小個子的身影,只在岔口的土壁上看到了斷斷續續的血跡,隱隱約約還聽到了古怪的聲音,就像……剛才的猴叫聲。
他心頭一顫,暗叫不好,沿著模糊不清的血跡,就在離岔口約三分之一處,竟看到了一隻血淋淋的斷手,上面還帶著一個墨綠色的琥珀扳指兒,就像是小個子半個月前剛從墓裡倒出來的。而這隻斷手裡竟還握著一個染滿了黑血的紫檀木盒,好像還在顫抖。
狄老酒乍一看被嚇得半死,隻曉得這準是出事了,事先孔老夫子就曾交代過,祖宗交代下來的事業難得安穩。倘若一天一夜還未出來,準是要留下陪葬了,那時就讓他先走,一年以後再找孔家的人替他和小個子收屍。
狄老酒邊回憶著孔夫子的話,邊在旁邊抹眼淚。如今看著小個子的胳膊心痛不已,抱起了紫檀木盒就往外面跑,足足又是一天一夜,直到徹底跑出了周口店,才敢把盒子打開。
一開鏤刻精美的龍骨寶匣,沒想到,這裡面裝著的竟真是五塊斑駁發黃的骨片,狄老酒尋思著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龍骨?
可無論怎麽看,這也不像是龍的骨頭啊,反而更像是人的骨頭,而且還是人的頭蓋骨, 最為奇特的是這五塊骨片上竟還有著模糊不清的圖案,他從來都沒有見過。
其中有塊骨片最為詭異,上面竟然刻著一張縱目聳耳的人臉。可怎麽看,也沒覺著這張臉像人臉啊,隻覺著上面的眼睛好像正在凸出來瞪著他呢?
狄老酒被嚇得手有些不穩,險些把骨片給弄掉了,可無意間他好像摸著了什麽,在骨片的背面似乎刻著些紋路,他隨手便把上邊的塵土撫了撫,好像露出來了什麽—142857,但他並不認識這些阿拉伯數字,隻覺著這肯定代表著特殊的含義。
狄老酒越想越覺著不對勁,這東西是幾家幾代人的老祖宗共同留下來的,肯定是暗藏玄機,搞不好這骨片還值幾個大子兒。
如今孔老夫子估計是回不來了,他空有這些龍骨,卻不知道有什麽用,換錢卻又覺得舍不得,這可是孔老夫子和小個子的命啊。
狄老酒又喝了點酒,本想著壯膽,卻越喝越覺得感傷。
雖說他和孔夫子的情分不太深,卻也是在人家蹭吃蹭喝幾年多,難免還是有點感情的,而小個子和他相交了十來年,感情更是沒的說,只可惜他剛生下的娃還沒多看上一眼,就把命搭在了裡面。
狄老酒空歎了口氣,本想把龍骨帶回城裡給孔家人慢慢研究,沒想到剛走出周口店的關卡不久,就被張胡子進京的隊伍給碰個正著,那精美絕倫的紫檀盒子自然也被繳了上去。
在後來的幾十年裡,狄老酒一直都在尋找著那個曾經讓他喜憂參半的龍骨寶匣,只聽說,龍骨是被日本人給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