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盛夏的午後,高低起伏的群山沐浴了一場細雨。傍晚,一陣輕柔和緩的微風,飄進了山谷,掠過河面,把麥田裡的香味、河道裡的蛙叫、樹林中的蟬鳴、小河中的清涼,一絲絲、一股股地吹進了河道兩邊的莊戶人家。漸漸地,村子裡的炎熱和喧鬧消歇了。莊前屋後的白楊、垂柳,庭院中的月季、丁香,田地裡的豌豆、小麥,全從酷暑的困倦中醒來了。清風在綠葉間簌簌流動,花香在屋簷下悄悄飄蕩,蛙叫伴隨著蟬鳴,在空氣中柔柔回響,一切都是愜意的,寧靜的。河道邊上的村子——韓家莊正用它全部身心去感受微風的恩澤,盡享清風中那淡淡的幽香和濕潤的爽意。
然而,村子東邊一戶破爛莊院的父子倆似乎沒有來得及享受這微風送來的涼意。相反,他們正乾的熱火朝天,父親韓滿財正在一把一把往鍘刀裡放青草,兒子韓曉仁則一開一合很有節奏的操持鍘刀,後背的襯衫早已濕了一大片。自從參加完高考,韓曉仁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主動承擔了家裡的苦活累活。尤其在收到省城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就更加賣力了,這一切一家人都看在眼裡。眼看收到錄取通知書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父親韓滿財並未表達半點讓孩子上大學的意思,這個家並非不讓孩子上學,實在是太困難了。要問村子裡誰家最富,可能鄉親們都給不出個準確的判斷,但是要問誰家最窮,大夥都會毫不猶豫的指向韓滿財。
韓滿財小時候因凍傷了一隻腳,走路有些陂。按理說像他這種自身條件是不可能討到老婆的,然而他還是幸運的人。娶上了鄰村一個瞎眼的女子,這女子小時候頑皮,玩耍的時不小心讓樹枝戳傷了左眼,沒采取及時有效的治療,左眼漸漸失明了。在媒人的撮合下,韓家人象征性的下了一份簡單的聘禮,就娶到了這個瞎女子。用當時農村的話來說,“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嫌棄誰”。
婚前,韓滿財父母留下的好家具、好田地幾乎都讓那個聰明的哥哥韓滿倉霸佔了,殘缺不全的院子裡兩間家徒四壁的房子便是他們最好的財產。婚後,多事的婦女們,茶余飯後,總是少不了韓滿財的話題。各種各樣的順口溜,在不諳世事的娃娃口中滿村流傳。“瘸子配瞎子,沒有好日子”;“韓滿財,韓滿財,娶個瞎婆姨,再也沒有錢”;“破鍋有了破鍋蓋,破鼓有了破鼓錘,只要情深意似海,滿財也能放光彩”。
面對村裡人的譏笑和嘲諷,韓滿財夫婦從不理會,確切的說,也沒有實力去和別人爭論,只能簡單的操持自己的光景。漸漸的韓滿財這家幾乎和村裡的人家沒有了任何交際,農村串門是家常便飯,顯然,串門和這對夫婦早已無緣,家庭的情況決定了村裡的地位,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就是這樣一個一貧似水、無人看好的破爛家庭,卻生養出健康聰明的兩個孩子,尤其女兒以中考全縣第五名、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地區師范學校,讓這名不見經傳的家庭,一下子成為全鄉好多家庭學習的榜樣。今年,兒子又考入了省城重點大學,著實讓村裡人吃驚。有人說,韓家的祖墳站的好,就是出秀才的地方;更有人說,你別看韓滿財兩口子那個“慫樣”,“刺蓬底下照樣開蓮花哩”。孩子優異的成績和眾人的誇讚,也讓這對受苦和經常遭人白眼的夫婦有了很大的欣慰。其實,苦難家庭出生的孩子往往比較自強,當然,這種成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獲得的,離不開父親樸實憨厚和辛勤勞作的影響,
也離不開母親勤儉持家和教導有方的引導。更深層的來說,是村裡沒有小夥伴願意和他兄妹兩玩耍,閑暇時刻,他們只能在書海中漫遊,在知識的海洋中尋找自己快樂的玩伴。 繁花已開春已來。擺在韓滿財夫妻面前的是巨額的學費問題,女兒曉慈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現在讓她退學太可惜。兒子考的是省城重點大學,那是多少家庭孩子的夢想,不讓讀書更惋惜。同時,這對夫妻從孩子們優異成績上收獲了別人一點點的尊重。以前村裡的人基本都直呼他“韓瘸子”,女兒上了地區師范以來,叫他韓瘸子的那幫人就改叫他“韓滿財”,自從兒子收到省城重點大學的通知書後,這些人有事沒事都喜歡找他說幾句話,親切的叫他“滿財”。以前開村民大會的時候,哪有韓滿財發言的資格,現在,村長都會主動征求他的意見。人啊,就這麽現實,當曾經看不起你的人開始尊重你,殷勤你時,不是別人變了,而是你變了。
現實這雙向的反差,讓這對夫妻更加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想改變自己窮寒家庭的門戶,孩子是重點,而改變孩子命運最好的辦法就是讀書。但是兩個孩子一年將近4000塊的學費和生活費,從何而來。再說這二年,孩子們上學的花費,已經把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推向了奔潰的邊緣,即便有心也無力啊。
剛剛鍘完青草的韓滿財急匆匆的攬了一背篼青草奔向騾槽,生怕餓瘦了那頭健壯的大黑騾子。對莊稼人來說,騾子就是自己土地的全部啊。現在,韓滿財順手拉了個小板凳塞在了屁股下面,一閑下來孩子們巨額的學費就情不自禁的浮上了心頭,無奈的焦急、憎恨自己無能交織在一起,額頭上愁雲擰成了疙瘩,現在能解決這問題的唯一出路就是借錢,可向誰借呢?一時間還沒有理出頭緒,卷起了右腿褲管,搓著乾癟的小腿。忽然,他似乎有了方向,停下了搓腿,隨手撚了一根旱煙棒,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思思謀謀的進了屋子。
炕頭,妻子正在借助窗戶透過的一絲亮光,整理炕上的鋪鋪蓋蓋,韓滿財坐在了炕沿上,張了幾次嘴,想說什麽,但又停頓了,只顧吸自己旱煙卷。
眼看娃娃們就要開學了,新糧也快收割了,我想把倉子裡陳糧賣掉去,給娃娃們湊學費,你看呢?韓滿財征求妻子的意見。
行呢麽,家裡的糧食雖然還多,但是最多也就賣上2000塊,其他的怎麽辦。妻子反問道。
不行就把家裡的羊再賣掉幾隻?韓滿財再次征求妻子的意見。
現在剩下的都是母羊了,賣掉有些可惜,正是抓羔的時期,會不會……,再說,賣了羊也不夠娃們的學費啊,剩下的怎辦?妻子再次反問道。
剛才,我想了一下,剩下的要不我們找別人借。
問誰借,就怕別人不能借給我們。
一下子,屋裡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妻子這一問,是事實,更是韓滿財糾結的地方,現在只有卷縮在炕頭上的老花貓,發出“呼呼”的鼾睡聲。一陣沉默後,韓滿財先開了口,明天我找哥去,看他那裡能不能借給咱。你到你大姐那裡借一些,他們在鄉上的門市部開了好多年,掙下不少錢,看一下人家能不能借給我們。
哎,那就這樣辦吧,也只能這樣辦,這幾天我看為娃娃的學費把你煎熬的,明早我就去。妻子回答道。
苦難中的夫妻,雖然他們沒有經過戀愛就走向了婚姻殿堂,在眾人的冷嘲熱諷中、在相互鼓勵扶持下,愛情早已融入了生活的各個細節中,在一起經歷苦難生活中積澱的愛情要比牛奶麵包伴隨下的愛情更持久,更暖心。
天剛剛方亮,韓滿財妻子便動身了,三個小時的步行路程,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大姐一家對這個寒酸家庭女主人的到來,十分驚訝。對這個多年不曾上門、空甩兩手的落難妹妹,多了一些猜測。
大姐一家早就聽說,妹妹的兒子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這股風早讓村裡的人傳遍了全鄉,比女兒考上地區師范學校時還刮的厲害。簡單的一陣寒暄後,大姐一家直誇韓家兩個娃娃有出息。現在,姐夫黃金旺已經安排家裡的娃娃去照看街道裡的門市部了,屋裡只剩大姐、黃金旺和韓滿財妻子。滿財妻子表達了借錢的想法後,瞬間,姐姐和姐夫一下子沉默了,連呼吸的氣息都小了,整個屋子死一般沉寂,悄沒聲息的。
門外一聲叫喚黃金旺名字的男人聲音,打破了沉寂,黃金旺應聲而出。在院子裡和這個男人拉起了話,這個男人也是上門借錢的,黃金旺應承著,但聲音很小,隨口叫著大姐的名字。這一切讓坐在門口沙發上的韓滿財妻子聽得真真切切,大姐出門不久,又折身回來,拴在腰間的鑰匙打開了立櫃,抽出一個黑色的手提包便出去了。透過門簾,韓滿財媳婦清清楚楚的看見,大姐從黑色手提包中取出了一遝遝錢,交給了那個男人,姐夫和那個男人說著話,一前一後出了院門。
大姐進屋後,將黑色手提包鎖入櫃子,轉身給妹妹續了水。過了快一個鍾頭,黃金旺回來了,隻字不提韓滿財媳婦借錢的話題,而是催促妻子,準備做飯,又過了一刻鍾,大姐和姐夫還是不提她借錢的事情,韓滿財妻子心中有了明確的答案,便起身辭行。大姐、姐夫再三的挽留,要求吃過飯再走,他們夫妻看似殷勤的挽留讓這個身有殘疾的女人覺得無比的做作。此刻,她再也沒有吃飯的心情,雖然已經很餓了,別看韓滿財妻子身體有殘疾,但有堅毅的志氣。不顧大姐的勸阻,頭也沒回的踏上了回韓家莊的去路。
走過川道,拐進山溝小路的時候。韓滿財媳婦右眼裡早已打轉的淚水,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全部流了出來。左眼雖然失眠,那股淚水早已流在了心中,大姐和姐夫那雙重待人標準的嘴臉,赫然出現在眼前,一幕幕那樣的真切。這個中年婦女受到了奇恥大辱,喉嚨裡的哽咽變成了哭聲,讓她盡管哭吧,請原諒這個中年女人大聲的哭泣吧,也許哭聲才能消減她壓抑和受辱的心情。啊嘿嘿嘿嘿……驚飛了山上覓食的小鳥,山谷立刻回響著她的哭聲,伴隨著腳底下踩的沙沙發響的石子,聽上去那樣的淒慘。
人們往往用遠近親厚來形容彼此間的關系,但是傷人最深的卻是最親近的人。有些事情,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清晨她滿懷信心,堅信大姐一定會幫助他解決難題,但現實卻給了一擊重重的耳光,現在她像霜打過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的繼續前行。生活啊,當你無法改變它時,只能努力前行。
山灣乾農活的韓滿財,看見妻子回來了,趕緊停下手裡的活,奔向自家的院落,看見妻子消沉的表情和發腫的右眼,這個男人再也沒有追問借錢的事宜。其實,長時間飽受風霜的夫妻,即便是一個眼神、一個不經意動作,也無法逃脫對方的眼睛,一切早有答案,再問妻子顯得十分多余,徒增煩惱罷了,默默地進了廚房,準備給妻子熱一熱中午的剩飯。
天慢慢的昏暗了下來,女兒早已準備好了晚飯,韓滿財匆匆吃了幾口,給兩個孩子安排了鍘草和喂羊的任務後,放下碗筷,便匆匆出了門。妻子沒有借到錢,現在這個任務壓倒了自己的頭上,而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哥哥韓滿倉了。
哥哥一家雖然看不起自己,他相信在大事面前,哥哥是有良知的,關鍵時候,應該會提供幫助的,怎麽說也是一娘所生。何況,這幾年,哥哥一直在煤礦領工,家裡的農活幾乎都是他給乾。村裡人都知道,韓滿倉在外面發財了,是名副其實的萬元戶。他深知哥哥和嫂子的秉性,又在心裡暗暗祈禱,希望得到救苦救難菩薩的保佑,讓摳門的哥哥借給他錢。韓滿財邊想邊走,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韓滿倉的院落門口,院落的大門敞開著,剛從煤礦趕回來收莊稼的韓滿倉,正坐在院子裡納涼。
一排七間整齊劃一的房子,在韓滿財的眼裡如此高端大氣,韓滿倉看見弟弟進來,瞟了一眼,隨口說了一句“來了”,韓滿財回應道“嗯”,坐在了哥哥邊上的小板凳上,緊跟著詢問哥哥今年礦上乾的怎麽樣?韓滿倉答道“就那樣”。兄弟兩人的對話並不和諧。裡屋的嫂子聽見外面有人說話,門口瞧見是韓滿財,顯得十分失望,一時間站在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娃娃快上學了,你們家裡的錢能不能先借給些。韓滿財直奔主題。
借多少?韓滿倉剛說出口,站在門口的妻子奪門而出,立在了韓滿倉身邊,搶過話題,像搶奪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立即說到:“他尕爹,他爹出去礦上領工的錢還沒給,家裡的花費也大。我們正張羅著給兒子說一門親事哩,最近在考慮著,問我娘家借些錢哩,就沒辦法給你借麽”。
韓滿倉被妻子唐突的說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抽出了一根“龍泉牌”紙煙,低頭不再做聲,自顧抽那誘人的香煙。韓滿財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交叉搓著自己粗糙的大手,搓了一會手,轉而拉起了右腿的褲管,開始上下搓著小腿。整個院子除了樹葉被微風吹的“沙沙”作響的聲音外,陷入了無限的沉靜中,不知過了多久,天已全黑了下來,韓滿財瞅了一眼坐在身邊的韓滿倉,見哥哥並未半點說話的意思。
見狀,韓滿財便起身回家,還沒走出哥哥家的院門,就聽見嫂子在謾罵自己的丈夫,夾雜著罵他的詞語,在安靜的初夜,聲音顯得十分洪亮。“有本事讓考,就有本事供,你心疼啥,他那個窮家苦業,能給我們還上嗎?”嫂子在質問韓滿倉。後面的聲音隨著韓滿財的走遠,越來越聽不清了,但是謾罵並未停歇。
到自家院落門口,本想進門的韓滿財停了下來,折身坐在了離院門口不遠處一棵白楊樹下面的石板上,刻薄嫂子的幾句話刺痛了他的心,更刺傷了男人的自尊。俗話說“水無爪子能刨坑,話無箭頭射爛心”。他需要獨自療傷,今天所發生的事情,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不得而知。他也不會讓知道,如果家裡的親人知道自己借錢遭人白眼的事情,只會增加他們心裡的痛楚,這件事將永遠藏在他的肚子裡。
卷了一支旱煙棒,猛吸了兩口,發泄著自己的難受,卷起右腿褲管,搓著小腿,左手中指和食指夾著煙卷,放在嘴角邊,似乎在吸煙,好像又沒在吸。腦海中回想著嫂子刻薄的話語。此刻,兩個手在瑟瑟發抖,是氣的,可能也是晚風吹冷的。在沒有調整好自己情緒前,這個倔強的男人暫時還不想回家。如果要用眼淚來發泄自己的痛苦,我想能裝下這個中年男人淚水的不是盆,而是缸。
一個厚重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一束手電光正好照在了韓滿財臉上,此人正是他的鄰居許二柱。看見坐在石板上的韓滿財,許二柱湊了過來,緊挨著坐了下來。許二柱比韓滿財年長三歲,性格耿直,為人爽快。兩家雖沒金錢往來,但是韓滿財家確實得到了許二柱家不少關懷和幫助,也就是這家人給他在種田時借牲口,農忙時主動幫忙打場、收麥子等,不論村裡人怎麽稱呼韓滿財,這個許二柱都一直叫他“小夥子”。
小夥子,遇上啥難心事了,看把你愁的。許二柱率先開口。
我的好許哥,再有啥事,就是娃娃上學的事情,學費把人愁壞了。韓滿財停下了搓腿,改為撓頭。
小夥子啊,有啥愁的。生個好兒郎,好比金萬兩。 你家娃娃爭氣,我眼紅的都不行,我是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愁球個啥麽。
也就你給我寬心,錢是硬頭貨,沒錢娃娃怎麽上學哩?
哎,就是的,還差多少麽?
一千。
一千就再不了愁了,我還以為多少呢,明天我取給你。你小夥子就好好給娃娃供書,難事情都是一時的,不可能一輩子都難,吃過了苦後面的日子就都甜了,你們兩口子的好日子在後頭啊。有啥難事,你吭氣,我給你幫不上了,還能出個主意,看把你一天憋屈的。走走走,回家睡覺。
兩人同時起了身,各自回家去了。
躺在炕上的韓滿財絲毫沒有睡意,兩個眼睛在黑暗中溜溜轉動。想著二柱的熱心和嫂子的謾罵,憎惡和感激交織在一起,愛和恨包圍著自己。心裡更五味雜陳,說不出的傷感,淚水再也不能被束縛了,順著臉頰流向枕頭,這淚水是苦的、更是甜的。人啊,往往最缺什麽,就特別需要什麽。苦難時候,幫人一把,銘記一生。但是,人們啊,做得錦上添花的事多,雪中送炭的事少。
此時,宗族同親的關系在韓滿財的眼裡是庸俗的,他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在於是否有血緣,在於是否尊重,是否發自肺腑的批評和關愛,那種乾淨、尊重、沒有任何色彩的交往將會長久的流淌在血液裡。
世界處處都充滿著愛,坐上通向省城汽車的韓曉仁,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父母借錢時候的窘迫和讓人瞧不起的寒酸。農民啊,他那偉大的全部艱辛只有自己才能真切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