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於是隨那仆人，繞過幾處屋宅，聞過一片異香，見前方光斑人影雜亂，便知是大廳了。所謂有樣學樣，吳華踏進大廳後，當即混在侍立一旁的一群婢女中，也垂首沉默著。

　　待微微抬首來看，即見一桌盛宴擺在前，有清蒸排骨、蒸籠牛肉、扣雞一鬥碗、蒸酥肉一品碗、蒸魚一條、蒸甲魚一盆、蒸豬肘子一個、最後甜與鹹燒白各一盤，另有涼菜口水雞，美酒五糧液，看得吳華涎水口中轉，眼光盤裡遊。

　　須臾，先是草叢裡那個文氣書生入座，然後是那個猥瑣的三當家，剛一入座，雙眼左右溜動，就精準鎖定了吳華的站位，並拋了一個媚眼。這一拋不要緊，卻把吳華本來的好胃口，隻一個反胃，全給惡心沒了。

　　接著，便是草叢裡那個婦女，最後是一個雍容富貴，方臉闊面的三十歲左右男子，與那婦女坐了一塊去。

　　“娘子，這次的藥，可是賣了好價錢。”說罷，自提了一個木箱擺在桌子上，待一打開，則霎時金光奪目，竟是滿箱的黃金錠子。

　　“哼，不僅賺了好價錢，還賺了好聲名嘞。用我造的藥，來出你的名，人人都知萬毒坊大當家段複，卻不知萬毒坊有個段明，哈哈哈......”三當家段明滿懷怨氣地說道。

　　“三弟，你以為我想的嗎！我們三兄弟向來分工明確，你藥道最通，便由你來開發新藥;清弟武功最高，便由他來看守貨物;我商道最知，便由我來打通渠道，你們無法再外露面，自然談論你們的人少，說起我的人多，這我有甚麽辦法！”段複拍案怒道。

　　“誒誒，大家都是一家兄弟，何必說這兩家話，出名也好，賺錢也好，總之咱們能在一塊就行。”二當家段清連忙來勸解。

　　“是啊夫君，沒你和老三都不行的，來，二人都吃些東西，別氣了。”說罷，段大夫人便先給老三段明夾了一塊肉，又從同一個盤子裡，也給段複夾了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肉。

　　待那二人都吃了肉，也就自認這事作罷，再不提起了。段明兀自思了會，便起身舉起酒杯，給大哥段複敬酒，誠然說道:“大哥，小弟剛才無禮了，請大哥莫怪。”

　　段複也舉起酒杯，與那三弟段明碰了一個響杯，便也賠禮說:“大哥剛才也是一時心燥，三弟能體諒便是。”

　　“是了是了，這才是一家人。”說這句話時，眼光朝不屑於自己的大嫂一瞥去，不由得面帶慚愧。

　　段清心生愧疚，又立即從懷中取出一本帳本來，雙手呈遞於大哥段複，說道:“大哥，這是本月婢仆贖金的帳本，你過目一下。”

　　“好。”段複接過帳本，用嘴舔了下手指，然後翻了翻帳本，再放下道:“先吃飯才是。”

　　正待段複舉筷，忽聞段大夫人道:“夫君，別動！”說罷，小心地用手指在段複嘴唇上沾點了一下，看向自己那隻沾點過的手指，又嗅了一下，驚慌地展示手指上沾的一點白色粉末，顫道:“夫君，這是鎖神丹！”

　　“對，是這味道！”段複愕然，筷子驚跌在地。

　　“甚麽！”三兄弟立即驚座而起。

　　“快，三弟，解藥！清心露！”段大夫人如火燒眉毛。

　　“好，好。”段明慌亂中全身摸過，才取出一罐小瓷瓶來。

　　段大夫人迅速接過，打開之後，給手足無措的段複，喂了一整瓶清心露。

　　眾人松了一口氣，欲開口詢問，只見段複笑容漸漸僵硬，臉色青紫，面目猙獰，

乍的摔倒在地，呻吟幾下後，便歸寂靜了。　　“大哥！”

　　“夫君！”

　　眾婢仆不敢說話，知道出了大事，生怕擔責自己，但一個個撲通跪倒，垂首不語。

　　在旁的吳華一直看著桌宴上所發生的，此刻，也隨眾婢仆跪地不動，以靜觀其變。

　　傷痛之後，是沉默與疑惑，接著，是猜忌與懷疑。他們心知肚明，不必懷疑仆人們，因為他們根本拿不到毒藥，所以給段複下毒的，也只有同桌的三人而已。

　　三人檢查了餐桌與彼此間的衣物，這對本來即是用毒大家的他們，並不是甚麽難事。查過之後，三人都退了幾步，用異樣的表情，帶狐疑的眼光，各對視了一陣。

　　“哼，我明白了，剛才看過大哥的遺體了，大哥真正的死因，不是因為鎖神丹，那早就被清心露解掉了。殺死大哥的，是斷魂散。這兩種毒藥都是白色粉末、都有味道，鎖神丹味道比較重，要稍後起效;斷魂散味道比較輕，可以當即生效，而二者又味道相近，清心露可以解鎖神丹，但不能解斷魂散。有人同時用這兩種毒藥，若用了一種，則很容易被大哥給嘗出來，迅速便能解開，但若兩種同時服用，鎖神丹的味道，掩蓋了斷魂散的味道，我們誤以為解開了鎖神丹，就自然沒事了，而等到反應過來，大哥已經死在斷魂散之下。哼，好厲害的下毒法啊！”

　　說罷，段明狠狠盯了段大夫人與段清一眼。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乾的好勾當，大哥被蒙在鼓裡，我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三弟，你甚麽意思！”一向儒氣的段清忽然喝道。

　　“甚麽意思?那個帳本一側上，還有嫂子右手衣袖上，都有毒藥味道，而大哥的右指上也有味道。反正一定是你們其中一個下了毒，哼，我的好嫂子，還特意好心提醒大哥，就算不用你說，大哥自己也會發現。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好人，我呸。”說罷，狠狠向段大夫人吐了一口惡痰。

　　段清連忙把嫂子拉過，躲開了那口惡痰，喝道:“不錯，我們是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可你呢！據我所知，你最近好像在找人打通渠道，想自立門戶啊?”

　　“你，休要胡說八道，我雖然對大哥怨氣，可從未想過背叛萬毒坊祖傳下來的基業！”

　　“胡說?你倒是說說看，你的酒杯，和大哥的酒杯，為何都有味道！”

　　“哼，說不準是一對狗男女偷偷給抹了上去呢?”

　　“你.......”

　　“夠了，別吵了！”段大夫人一吼，待要上前勸止兄弟倆吵架，誰知腳一踩，竟踩到段複遺體旁的一個布帕，然後眼神一驚，緩緩蹲身下來，拾起一嗅，更是戰戰然疑惑不已。

　　“這是！”段明連忙搶過，也一看一嗅，笑道:“哈哈哈，我明白了，難怪你們身上沒有毒藥味道，原來是先用一塊布帕，沾染了毒，包好藏身之後，要用時，再打開一抹便是！”

　　但三人相覷過，誰也不知，這塊布帕到底是屬於誰的東西。

　　伴隨這段明辱罵的醃臢聲，段清打碎的瓶罐聲，夫人哭倒的幽咽聲，這一夜鬧到了亥時，才草草安置了段複的遺體，三人沉默的沉默，哀傷的哀傷，也便各回自己房中去了。

　　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吳華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她已有了自己的猜測。吳華看眾婢仆慌亂地散去，又看向桌上那箱金光燦燦的錠子，自長歎了一聲。

　　......

　　寂落的月光下，空虛的華房裡。

　　“大膽狗婢，你在做甚麽！”段大夫人指著一個坐在梳妝台上，手裡把玩一顆青珠的婢女。

　　“噓！”這個婢女用食指豎在嘴前，示意要安靜些。然後解下兩個丫髻，長發一飄揚，便笑道:“我可不是你家的婢仆，我是來找這個的。”說罷，將手中的青珠晃了晃。

　　這個少女，便是吳華。

　　“你是小偷！”

　　“噓......你可別太激動，我知道，你的夫君剛才慘死，而我更知道，你就是殺害親夫的凶手。”

　　“你......”段夫人連忙把嗓音降了下來。

　　“你想知道，我為何知道嗎?”

　　“哼，我倒要聽聽看，你能說些甚麽?”段夫人自作鎮定地尋坐了下來。

　　“首先嘛，能下毒的只有你們三個，因為我剛才問了幾個婢女，婢仆們是決計不可能拿到毒藥的，更別說甚麽‘鎖神丹’、‘斷魂散’了。而且你們三個都有嫌疑，不妨先來回想一下，今晚都發生了甚麽?”

　　“死者先是吃了你喂的一口肉，然後和猥瑣的三當家敬了酒，再是收了二當家的帳本並翻動，嗯......有舔手指哦。之後你先發現死者嘴角的白色粉末，猥瑣的三當家最後給了一瓶甚麽‘清心露’，但正如那猥瑣的所說，這是一種高明的下毒手法，用兩種味道相似，卻要用不同解藥的毒，以其中一種掩蓋另一種的存在，待認為解開第一種後，自己還在高興時，殊不知第二種的毒已經要了他的命。”

　　“既然都是嫌疑人，那就要排除其他兩個的嫌疑。先是二當家，他是給了一本帳本，而且死者用於翻看帳本的手指上，也確實有點味道，但要他下毒，卻是不可能的。”

　　“哼，你憑什麽這樣說?”

　　“你沒發現嗎?我的眼力可是很好的。二當家遞過去時，手是抓在帳本右側書頁處，而死者也是翻看了右側書頁處，偏偏毒藥味道也在同是右側書頁，若凶手真是二當家，那麽必是要先自己手沾毒，染到書頁上，再有死者摸過書頁，並最後舔入口中。這樣一來，就有一個矛盾了，為何你們沒能從二當家手指上發現毒藥味道，當時他遞過去，可沒用布帕包著哦。”

　　“這......”段大夫人似乎意識到了甚麽，有些懊惱。

　　“再來是那個猥瑣的，他確實和死者碰了杯，且兩個酒杯上都有毒藥味道。不過，我事後可是認真聞了一下，死者那隻杯子，可半個杯圈都是味道，而那個猥瑣的，他的杯子，隻沾了淺淺一點。要說，凶手倘用碰杯的方法傳遞毒藥，我很好奇，他是怎麽傳的?自己明明隻塗了一丁點，卻給對面染了一大片。”

　　看那段大夫人開始冒冷汗，吳華繼續說道:“那為何會這樣呢?不妨假設一下，真正的凶手為了嫁禍於他，在檢查毒藥時，趁機把毒藥抹染到了兩個杯子上，但凶手太急了，抹死者的杯子時，硬是塗了一大片，導致後來抹另一個杯子時，剩下的毒藥殘余，只能在杯子上留下一丁點。之前的帳本，以及死者的手指，也是如此沾上毒的。但問題又來了，既然真凶只有在檢查毒藥時，才有機會下手腳，勢必要身上沾點毒才是。那為何她帶的毒藥，沒被其他人查出來呢?”

　　“那你說為什麽?”

　　“很簡單，這個人，曾在死者嘴角上沾點過，並因此發現了死者中毒，也因此手指上殘留了毒藥味道，他們都是知道的，就不會理會你沾過毒的手指了。而第一個發現死者中毒的，不就是你嗎?段大夫人?”

　　“你！哼，你難道要說，我用沾毒的衣袖揮灑，給那塊肉上下毒嗎！這樣一來，毒粉一灑，不就滿桌都是毒嗎！可那桌上的東西，甚麽毒也查不到，不是嗎！”

　　“你倒是自己說出來了，而且，你在夾肉時，還特意用左手攬起右手的袖子，以免寬大的袖子刮到飯菜。但也因此，將你藏到左手上的毒，沾到了右手袖子上，袖子都挽起來了，還揮灑甚麽毒藥呀?不過，這個路子不行，當然有另外的辦法下毒啊，嗯......很簡單的辦法。”

　　“甚麽！”

　　“事實上，從頭到尾，所有的毒藥味道，都來自一個地方，那就是——你的左手指。無論死者是吃肉還是碰杯，這些都沒問題。問題在於，死者在這根本沒中毒，反而是你假裝發現毒藥，並騙了所有人，是怎麽個騙法呢?你用手指沾點了死者嘴唇， 將抹在手指的毒藥沾到死者嘴唇上，這時，你再裝模作樣的說，死者中了毒，眾人自然以為，你手指上的毒，是沾了死者嘴唇，才會有的，卻不知事實恰恰相反。”

　　“嗯，我記得，斷魂散是當即生效，可在你沾了他的嘴唇後，他並未立即有毒藥反應。說明，毒藥只是暫時殘留在他的嘴唇上而已。最為致命的，是那瓶清心露，死者以為是救命藥，那知他服用清心露的同時，也把沾在嘴唇上的真正毒藥，給帶了下去，這才當即致死。我想，你們沒有好好查驗那個清心露的瓶子，那上邊，多少會沾上點味道的。”

　　驚愕了一陣後，段大夫人又強道:“你說得頭頭是道，可是證據呢?沒有證據，一切都是胡言！”

　　“你真碰過沒有‘鎖神丹’和‘斷魂散’?”

　　“沒碰過！”

　　“那，這是甚麽?”說罷，吳華從身後取出兩個瓷瓶，一個一個有聲地放在櫃子上，笑道:“我要是你，肯定不會把這些東西藏在自己房間的。”

　　段大夫人隻覺渾身如傾冰水，顫抖地，一字字道:“你要怎麽樣?揭發我嗎?”

　　“我不喜歡你們萬毒坊，我也沒打算給你們破案。我只是來取東西的，至於真相說不說，你自己做決定。”換作以前，吳華一定會揭穿真相，但現在，她不想去管別人的事，她連自己都顧不好，她隻想找到哥哥，找到唯一的親人。

　　說罷，吳華一個躍身出了窗戶，借著淡淡月光，聽著幽幽哭聲，吳華離開了萬毒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