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毓甄回到小娘舅家的時候,太陽還未落山,眾人正在熱火朝天的烹調著今夜的豐盛晚宴。
雞鴨魚肉自不必說,就連平日裡難得一見的澳洲大青龍,都出現在了今天的菜單上,不可謂不是小舅媽的良苦用心。
今晚的宴席,整整擺了五大桌,這還是在並非所有親戚都到場的情況下,如果老關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各家大小都齊上場的話,恐怕這小娘舅家,光是讓所有人站著,都會站不下了。
人聲嘈雜,營營逐逐,仿佛所有人今天都是自覺自發的參與其中,不辭辛勞且樂此不疲。也對,畢竟今夜宴會的主角,是這關家龐大親戚群體之中,唯一有大出息的人。這不是祖墳上冒青煙那又能是什麽呢?老關家好不容易,才出了這麽一個大財主,現在不死命的抱緊這根粗大腿,那還想等到什麽時候。
太陽逐漸滑落到與地平線相接的位置,白天裡風和日麗,宛如早春一般的氣溫,又變回了冬夜應有的溫度。在落日余暉消失前的那一刻,楊小年...哦不,應該稱呼為楊鑫鍂楊大老板,開著他新買的豐田霸道,從村頭的大路上,一路風馳電掣,仿佛目空一切的仆仆而來。車子駛過之後的路面上,揚起了一地的塵煙,混合著霸道的尾氣,直上青天。
楊總大駕光臨,豈能有失遠迎呐?早便等在房前不遠處的大路邊上,一直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著楊總到來的小舅媽,終於看到了希望的閃光,正向她馳騁而來。頓時喜出望外,口裡連連呼喊著:“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楊鑫鍂楊大老總停下了車子,只見駕駛室的車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但首先映入小舅媽眼簾的,不是楊總和藹可親的光亮大臉,卻是一隻擦得鋥光瓦亮的鱷魚皮鞋。然後是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色西褲,最後出現的,才是身著英國Savile Row定製的昂貴黑色西裝,帶著艾倫.米克力的蛤蟆鏡,大背頭梳得光潔油亮、一絲不苟的楊大老總。
“哎呀慧珍姊,怎好意思勞煩儂,跑到馬路高頭來接阿拉呢,哎喲,罪過、罪過啊。”
這時的小舅媽,早便是笑得合不攏了嘴,面對楊老板的慰問,哪敢有絲毫含糊,連忙幫楊大老板一家前頭引路。
“哎呀,阿年儂拉難得到阿拉窩裡頭來一趟。哦,還有姑母、姑爹,儂拉前些年也一直統在上海,阿拉鄉下頭人家,沒撒大事,也去勿到上海一趟,統沒得機會去探望探望儂拉。今朝剛好,大年初一,大家親戚也統在窩裡頭,所以就請大家一道來聚一聚。儂拉請進,請進,馬上可以吃夜飯了。”
華燈初上,這一屋子的親戚,以楊大老板一家為中心,紛紛落座,隻待這場眾星捧月的宴會,在楊大老板與眾親戚們寒暄完畢之後,正式開場。
這種場面田毓甄是見過的,就在不久之前的上海,外灘松鶴樓,那場糟心的湯麓冠的婚禮上。只不過這小娘舅的宴席,無論逼格還是場面,都是無法和湯大老板的婚宴相比擬的。但是此間的氣氛和人事,卻是與松鶴樓上的那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田毓甄的小娘舅本就是個老實人,作為一家之主,甚至連最基本的氣場都沒有,只會木訥的說上幾句客套話,就跟吃好喝好一樣的,毫無新意和誠意的場面話。
但是這小舅媽則完全不同了,仿佛她才是今天的東道主,是這個家裡實至名歸的一家之主。不僅是熱情的招待今天的貴客楊大老板,更是一直纏繞在楊家人的邊上,
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車軲轆話一套一套的。誇起這楊家人來,也是絲毫不吝惜溢美之詞,簡直是搜腸刮肚,把那肚子裡本就儲存不多的墨水,統統擠榨了出來。 田毓甄對小娘舅一家,以及楊小年一家的言談,沒有半點興趣。他隻想安安靜靜的吃完這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回到外婆家,美美的睡上一覺,給這2004開年的第一天,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關女士也同樣不願去摻和,這弟弟一家和自己老板之間的稀爛事兒。反正好話、賴話她都已經在前頭說盡了,能留下來吃這頓飯,也完全是出於親姐弟之間的情面,否則就中午時候小舅媽的那番言論,依著關女士往日裡的脾氣,早就甩胳膊走人了。
這母子二人,都是一樣的受不了,這肉麻到令人作惡的場面。但是既然已經身處這汙泥之中了,那就順應了那句老話,既來之則安之,痛痛快快的把這頓飯吃完,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即可。
正在田毓甄小娘舅的家裡杯觥交錯,馬屁衝天的時候,一輪新月已經悄然的掛在了東山之巔。離人在四方,明月共普照,毛奇站在自己外婆家的房間裡,抬頭看著窗外的新月,陷入了沉思之中。
當然,毛奇此時在想些什麽,誰也不會知道,像他這樣心思深重的孩子,每時每刻無不在思考著深遠且無用的問題。他的想法太多了,多到如同這天上的繁星一般。可惜的是這些年來,原本明亮璀璨的銀河星漢,卻是逐年的變得暗淡,直到現在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一開始毛奇還以為是自己的視力出了問題,但是去醫院檢查之後,發現一切正常,雙目更是達到了5.0的好視力。那就不是自己眼睛的問題,而是這天空出了問題。是在人們不能察覺的變化之中,這天空已悄悄的被塵霾遮蔽了,彷如資本的氤氳,籠罩這個世界一般。
雖說無法知曉此刻的毛奇,腦子裡都有那些繁雜的思緒,但是有一個問題,卻是他此時不得不想到的。那便是明天,他的外婆和外公,以及大舅廖韓平、二舅廖稷襄,還有他的表哥表姐,廖定真、廖定善、廖立果等,都要回到南京的家中。屆時廖家人齊聚一室,三代同堂,共享別樣的天倫之樂。
而遠在合肥的廖家保姆徐阿姨,也在今天夜裡得到了廖家的通知,趕在明天廖家人到家之前,回到南京的廖家家中,為他們整理好房間,準備好午餐。畢竟這徐阿姨,在廖家已經工作了快三十年了,像廖國珍、廖樺這樣的廖家末嗣,不是在她的關注下成長的,就是她抱著長大的。
廖家人太熟悉徐阿姨打點的一切了,也習慣了她燒菜的味道,那個介於徽菜和淮揚菜之間的第三種滋味。其實徐阿姨的老家並不在合肥,而在歙縣,舊時古徽州的治所。徐阿姨是土生土長的徽州人,這也就不難解釋她為什麽擅長烹飪徽菜了。
徐阿姨本來有一對兒女,丈夫是當地的一名公交司機,自己在造紙廠工作,一家人也算是和和美美,歲月靜好。但是這個世界總是喜歡給普通人的平淡生活,增添一些波折,有時候是驚喜,有時候就是悲劇了。徐阿姨的丈夫,為了救一個輕生跳河的女子,不幸成為了烈士,這給原本歲月安好的家庭,造成了無法承受的變故。為了把一雙兒女拉扯大,她隻得辭去了在造紙廠的工作,前往南京尋找能夠養活整個家庭的工作。這一去,就來到了廖家。在這裡,她一乾就是近三十年的光陰。
後來她的兒子考上了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合肥工作,女兒也去往了浙江打工。為了能讓兒子順利的在合肥扎下根來,娶妻生子穩定事業,她賣掉了歙縣老家的房子,為兒子在合肥買了房。女兒也在浙江結了婚,嫁給了一個從事捕撈的寧波人。眼看著一雙兒女也都成家立業,日子正逐漸往好的方向發展著。
此時,徐阿姨這辛苦操勞的人生,似乎也將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但是老天就喜歡和勤懇實在的普通人開玩笑。就在徐阿姨的女兒產下兒子後不久,女兒丈夫出海捕魚的漁船,卻在一場台風中翻覆了。這次的覆船事故,說來實在太蹊蹺了。在收到台風警報後,漁船已經及時返航了,卻在港口近在眼前的地方,突然就鬼使神差的翻了船。當地也是迅速、及時的開展了打撈搜救工作,船上8個人,6個被成功救援,還有一個人也在兩天后發現,已經被其他漁船成功救起,唯獨徐阿姨的女婿,消失在這片汪洋大海之中,無蹤無跡。直至今日都未被找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由此,徐阿姨的女兒和婆家的關系,迅速跌至了冰點。婆家人認為都是這個兒媳婦兒害的,是她克死了自己的丈夫,他們的兒子。而這徐阿姨的女兒也是倔脾氣,在遭受婆家這種莫須有的指責之後,乾脆帶著兒子離家出走,去往杭州打工,自己一個人獨力撫養這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但是一個沒受過高等教育的單親媽媽,找一份能兼顧孩子的好工作又談何容易。於是她不得不輾轉於各個工廠、流水線之間,直到兒子到了要上學的年紀,她實在是沒有精力和時間照顧了,不得不把兒子托付給自己的老媽和哥哥,讓他在合肥上小學。
畢竟是自己的親外甥,徐阿姨的兒子,自然不會拒絕自己妹妹寄養兒子的請求,但是徐阿姨的兒媳婦兒,卻未必是這麽想的。久而久之,對這個寄人籬下的外甥,越發的不順眼了起來,幾次三番的夾槍帶棒,讓老公把這個麻煩打發走,不管他去哪裡,別整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轉悠就行。
徐阿姨這在家中沒有什麽話語權的兒子,也實在沒了處理問題的辦法,於是就極盡能事,拐彎抹角的向自己的老媽透露這一想法。就在今年的年夜飯上,徐阿姨的兒媳婦兒,還借題發揮的挑明了這事兒。現在看來,光靠裝聾作啞,是無法逃避這個問題的了,於是徐阿姨就決定,讓這外孫跟著自己去南京。
雖然自己在南京工作了近三十年,但是既沒有戶口,又沒有房子,到時候真把外甥帶去了南京,要怎麽安置他讀書呢?這確實是個不容回避的問題。但事態已經發展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說自己的這個外孫也不是小孩子了,況且他還有別於平常娃娃,是個過分少年老成的孩子。或許與他這些年在舅舅家所經歷的一切,也是不無關系的。畢竟過早的經歷了人間冷暖,世事無常,又怎麽會不讓他的心智過早的成熟呢?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所幸現在離開學還早,自己這麽多年來在廖家兢兢業業,任勞任怨而從未提過任何要求,也沒麻煩過廖家人幫自己解決任何問題。那麽這次大不了拉下自己的這張老臉,就求廖家人一回吧。徐阿姨自然是知道,這廖家人的權勢和能量的,幫忙解決一下自己外孫上學這樣的小事,自然不在話下。
但是徐阿姨也知道,這種靠走後門得來的機會畢竟不是光彩的,她也是個要強的女人,否則怎麽憑借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她是真的不想去走這一步,否則早在女兒把外孫丟給自己的時候,就已經可以去求廖家人了,何必拖到現在。只是這次真的是沒辦法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保姆,年過半百的打工人,她又能有什麽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手段?買學區房,還是落戶南京?這兩樣,沒有一個是她能辦得到的。
那就只有一條路了,去求廖家人,不為自己,是為了這個外孫。如果是自己的問題,她寧可放棄可能的機會,也不會去求任何人的。她的身上,既有中國女性的堅毅品質,又有不肯屈眉折腰的保守與頑固。
既然這次廖家人大年初一的晚上,就通知她回去南京廖家,那就隻好把這個外孫也帶上吧。也好讓廖家人看看,自己這個外孫的為人和品質,或許可以增加廖家人對這個外孫的好感,讓這個請求能夠順利一些的達成。
“景略,你明天跟我去南京吧。晚上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
“外婆,我這次跟你去南京,還要回來的嗎?”
徐阿姨被自己的外孫這樣一問,頓時哽咽住了。其實徐阿姨何曾不想讓自己的外孫,能安安穩穩的留在這裡,一家人也能和和睦睦。自己的兒媳婦兒可以接納這個身世可憐的外孫,讓他平平安安的完成學業。但是現實就是這樣的事與願違,就是這樣的不容假設。
徐阿姨沉默了許久,其實那句話說起來也是很簡單的,無非是不回來了。你要在哪裡上學,在那裡完成學業,在那裡工作生活,在那裡擁有自己的家庭與事業,再也不要回來了,不要再寄人籬下,遭受惡毒的白眼和各種不可理喻的指桑罵槐。
徐阿姨的外孫,就是這個少年老成的王景略,他又怎麽會不知道。此去就要與這個合肥的舅舅家,或將從此永別了。他之所以這麽問,無非是心裡暫時沒適應這個現實罷了。明明是一家人,他的吃穿、學費,也都是由他遠在浙江的媽媽,在流水線上加班加點掙來的,又不曾花銷舅舅的一分錢。但自己的舅媽就是不願意生活中有他的存在,哪怕只是簡單的寄居而已。
其實王景略早就想明白了,下個學期,他就跟家裡的大人們提出住校的要求,這樣就不用出現在舅舅的家裡,也不會讓舅媽每日看到自己覺得礙眼了。當然,王景略也知道舅媽看自己這麽不順眼的原因的,除了對他們這對單親母子無端的厭惡,嫉妒他們分走婆婆的關愛之外,還有一個自己外婆不曾知曉的原因,那就是自己的那個小表妹,對他深深的仇視。
小表妹仇視王景略的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王景略的學習成績總比自己優秀,而自己的爸爸每次監督她的學業,每次批評教育她的時候,總是會拿她和這個表哥作比較。所以她天真的認為,只要這個令人討厭的表哥能從自己的世界裡消失,那她的父親就不能再拿他和自己相比較,從而作為批評、責罵自己的根據了。
於是她就經常的無事生非,挑起自己和表哥間的矛盾,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做文章,然後可以盡情的在自己老媽那裡吹耳旁風,加深她對這個外甥,原本就深懷的厭惡。這些王景略都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說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每逢自己表妹找茬的時候,都是盡可能選擇回避,實在無法回避的時候,就在那裡默默忍受,任由舅媽的冷嘲熱諷和表妹的趾高氣揚。
王景略早就受夠了在這個家庭裡的生活,他早就想離開這個家了。去住校,遠要好過在這個家裡,遭受如此不堪的精神折磨與冷暴力。但是之前他提出住校的請求,都被他的舅舅否決了。理由是他年紀還小,學校離家又不遠,你媽掙點錢不容易,幹嘛要多花那錢去住學校呢。其實除了這能說的理由,王景略的舅舅還有不能說的原因,那就是面子。
如果就這樣讓自己的親外甥去住校,自己的老媽、妹妹、親戚們會怎麽想?身邊的熟人朋友會怎麽說?這不是顯得自己是個帶惡人嘛,連親外甥都容不下,小小年紀就把他趕出家門去住校,而且你家離學校還這麽近。更何況自己這房子,首付都還是自己老媽,賣了老家的房子給付上的,老媽臨去南京的時候,把這個外甥托付給自己的時候,是怎麽跟自己說的?是讓他照顧好這個外甥的啊。即使現實做不到,表面工作總還是要顧全的,總不能裡外都不是人吧。
其實自己的老婆看這個外甥不順眼,以及自己女兒和這個表哥不對付,這些事兒對於每天都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自己來說, 又怎麽真會不知道的呢?只要沒出什麽問題,自己權且當做沒看到罷了。畢竟他真正關心的,並不是這個眼下的外甥,而是自己的面子和風評。
只是現在實在是架不住自己老婆的施壓了,隻好把這個問題在自己老媽面前挑破,把解決這個難題的責任,踢給了自己的老媽而已。王景略的這個舅舅,表面看似在自己老婆面前唯唯諾諾,實則是一個深藏不露的聰明人呐。
“如果不回來的話,我就把所有東西都收上了。外婆,我的東西不多,全收拾到一起,也就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書包的東西。我現在去收拾,半個小時內就能收拾好了。”
其實王景略心裡跟明鏡似的,他見到自己的外婆,遲遲說不出話來,於是就主動幫外婆,把她那句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給說了出來。
“景略啊,那你去收拾吧。收拾完早點睡覺,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去吧,收拾完早點休息。”
徐阿姨已經回答了王景略的問題,雖說不是直接、正面的回答,但這話透露的意思,就是不會再回來了。
王景略點了點頭,這就走出了徐阿姨的房間,出門後還不忘把門帶上。徐阿姨看著離去的外孫,心裡很不是滋味,為什麽一切好端端的,自己三十幾年如一日拉扯起來的家庭,卻永遠無法真正的圓滿?
可能這一切,都是常人口中所謂的命吧。但什麽又是命呢?我們的人生在冥冥之中到底在被什麽左右?被什麽撕扯?或許我們口口聲聲所謂的命,其實就是欲求不滿的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