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毓甄同志原本的首要目標就是和黃靜同學，在傳說中魔性的羅曼蒂克之都上海，再現鵲橋相會的千年戲碼，但是自從到了田老爹的網吧之後，卻莫名的被自己老爹這間名不見經傳的小店所吸引，它的一切都讓田毓甄同志充滿好奇和興趣，這裡的人，這裡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越是普通的人，身上越是背負著精彩紛呈的故事。

　　或許上帝在創造人類的時候是公平的，但是在編寫故事劇本的時候往往附注了自己的好惡，甚至是惡趣味。店裡有一個老油條的網管，名字叫做孔家達，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吹牛三，外帶三句不離嘴的葷段子。小小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卻妥妥活出了久經風塵世故的味道，像極了中年油膩的老司機。

　　他在一眾網管閑聊的時候，說過這樣一個故事:他曾是一名十五歲便輟學遊走社會的少年，但是一無學歷，二無手藝，離開了廣西老家壯族自治區的一個偏僻小山村後，卻發現外面的世界，與之前自己毅然輟學時腦海中的想象完全不同，並不是金磚鋪地，也不是機會滿天。即使想去飯館子打工，當一個最最普通的勤雜工，也被老板嫌棄年齡太小而拒絕。聽到這裡，田毓甄同志真的想為那位拒絕孔家達求職的餐館老板叫屈，這老板沒有錯啊，十五歲，還是法律明文規定的未成年人，使用未成年童工這是違法行為，餐館老板知法守法，明明是正直的個體經營者，怎麽會是他嘴裡的黃世仁呢?

　　但是孔家達的故事才剛剛開始，田毓甄同志還需耐心聽下去。孔家達為什麽會輟學呢?答案很簡單，想掙錢唄。但是對於一個十五歲的未成年人而言，這本是青春正茂，無憂無慮的年紀，為什麽要對金錢充斥著如此強烈的欲念和渴望?在聽孔家達講述這不知是他自己的真實經歷，還是憑空捏造的故事過程中，田毓甄同志不斷的產生疑問，又不斷的被刷新認知，每一段故事的開始都是前一個故事的答案，這不禁讓田毓甄同志心生對自己過往的認知，和這個欣欣向榮的飛速時代無窮的疑惑，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時代，他將經歷哪般的人生。

　　孔家達繼續講述這他的故事，一幅泰然、輕松的態度，講述著讓田毓甄同志聽來百般沉重的故事。孔家達是被那個餐館老板拒絕了，他被餐館老板嫌棄年紀太小也不假，但是嫌棄、拒絕的原因不是因為他遵紀守法，不願無恥的壓榨未成年勞動力，而是他覺得，這麽小的年紀配不上他開出的用工薪水，但是孔家達如果願意隻拿普通員工三分之一薪水的話，他倒是會考慮留他在店裡乾這最苦最累的雜工。那時的孔家達畢竟年輕，還未接受過嶄新時代的洗禮和蓬勃資本的毒打。畢竟他是小山村來的嘛，是不折不扣的鄉下人。這不是別人對他的輕蔑，而是當時的他打心眼裡就是這麽認為的，他們進城務工，認同了城裡人對他們的一切輕蔑與不公，他們任勞任怨，他們玩兒命趴活，為的就是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城裡人盡快接受他們的融入，感動於他們的勤勞，隻想能讓自己活出城裡人的模樣，活成城裡人。於是他欣然接受了老板的苛刻要求，拿著人三分之一的工錢，乾著人百分之百的工作。

　　獲得第一份工作的喜悅，可能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真正意義上最為開心的事情之一，他急衝衝給家裡帶話，自己已經在城裡找到了工作，以後家裡的腳跟，第二根頂梁柱立起來了。父母再也不用為弟弟妹妹們的學費擔憂，

也不用為此向親戚們借錢，承受數之不盡的白眼和奚落，最最重要的是，有了一個在城裡掙錢的出息兒子，就能在眾人面前挺直了腰杆子，仰起臉面，抬著頭接受別人羨慕崇拜的目光。但年少的孔家達所不知道的是，他當時想象中的一切，和家人們承諾的一切，在這許多年後，最終都成為了夢想泡影，他也變成了現在的這幅模樣。　　少年孔家達的故事還在繼續，他每天任勞任怨的乾著，本不該這個年紀的他，所能擔負的工作。但是生活總愛跟認真的、懷揣希望的人開玩笑，把他們變成頹廢的，萎靡不振的，對世界滿懷敵意的人。那一年的那一天，某個盛夏炎炎的晚上，餐館的生意一如往日的興隆。受不了炎熱夏天侵擾的人們，紛紛湧上街頭，湧入大大小小的餐館食肆，妄圖重味兒的美食，冰涼的啤酒，能消退酷暑的熱燥。這本該是尋常的夜晚，尋常到和每天如出一轍的繁忙夜晚。孔家達一如既往的乾著他日複一日的繁重工作，但是意外就在這樣一個尋常日子裡悄無聲息的到來了。

　　隨著一聲脆響，盤子接觸地面的聲音，在忙碌中稍有松懈的孔家達，把客人點的一份大菜給摔了。這本沒什麽，在忙碌的餐館中不慎打碎碟碟碗碗，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慘就慘在這盤子裡還有菜，一份價值不菲的大菜。當時的李家達慌了，慌得淚流如注，那桌的客人看到驚慌無助的幼弱李家達，也不禁心軟，大氣的表示並不怪罪他，重新上一份就好了，他們不著急吃。這件看似解決了的意外，卻遠沒想象的那麽簡單。到了深夜，客人散去，餐館打烊的時候，老板叫來了孔家達，問他賠償損失的事宜。孔家達自然知道自己打碎的盤子，賠償是本該的事，即使那盤菜價錢頗貴，那也是天經地義的，於是當即表示自己一定會按價賠償，希望老板能原諒他的這一次過失。但是孔家達積極的認錯態度，換來的卻是老板的冷冷一笑，此刻的他還不知道，這件事早已在老板的算計當中，成為他進入這個魔幻社會的深刻第一課。

　　面對弱小無助的孔家達，老板給予他的不是寬宏，也不是原諒，而是開除，一分工錢都沒有的卷鋪蓋滾蛋。站在燥熱夏夜街頭的孔家達，倍感寒冷。他曾今對這個世界的想象，對社會的美好理想，以及對自己成為城裡人的憧憬和家人的無限期望，都在那個夜裡化作泡影。

　　被掃地出門的孔家達無顏面對滿懷期許的家人，面對自己的豪言壯語，更無法不對自己幼小心靈的認知產生深深的懷疑。最終，他選擇了去更遙遠的地方驗證自己的理想，去深圳、去廣州、去上海。多年的漂泊，改變的不光是這個少年稚嫩的臉龐，還在消磨他的希望與理想。最終，他在上海落下了根，輾轉於各色各樣的店鋪、工廠，在混子日和找工作的路途上虛度光陰。他全無了當年的初心，他已經好些年沒有回過廣西老家，那個他不願踏入的村莊。他終於變成了現在的這幅模樣，一個老油條，一個在嬉笑怒罵中掩藏過往的城市打工人。

　　田毓甄同志在聆聽孔家達講述自己過往的故事之中，無數次感受到了這個社會小人物的希望與堅強，也同樣感受著他的希望在這個高速發展只求效率與經濟指數的社會中，一步步淪喪，一步步消亡。最終他認可了命運對他的一切安排，在毫無希望的現實中安逸的隨風擺蕩。的確，人貴在有初心，貴在堅持理想，但是這個世界與社會並不是理想與初心的溫床，它現實，它殘酷，它蔑視眾生，它只會按照自己方式分配資源和希望。而你的理想，只是芸芸眾生，萬千螻蟻中那毫不起眼的一點光芒，它，視而不見。也許孔家達是對的，與其與不切實際的命運做抗爭，還不如躺平了享受眼前的繁華，趁著年輕，還不至於餓死，及時享樂。

　　田毓甄同志其實很想問問，孔家達為什麽會選擇留在老爹的網吧裡工作，這裡工資並不高，待遇也一般，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老爹最終會是什麽樣的人，是曾今那個熱情洋溢，天天和街坊四裡拉家常，和片區群眾嘎訕胡，和每一個人都能打成一片的基層老片警，還是有如孔家達的第一個老板，一個被資本物化了的增值機。他希望聽到的是別人對自己老爹的稱讚，宛如當年海寧小城裡的那些四鄰群眾，但是這怎麽可能呢?現在的一切都變了，這些人是老爹的員工，是老爹創業過程中的螺絲釘，他們又怎麽會對著自己老板兒子的面吐露真實的心聲呢?田毓甄同志笑了，在心裡笑了，為自己的幼稚和不諳世事笑了。

　　那天下午，百無聊賴的田毓甄同志，坐在一旁看著小周在機房檢查網絡和維護應用。這時小周卻在旁邊的另一台電腦上打開一款遊戲應用，熟練的輸入遊戲帳號和密碼，登入遊戲界面，然後就那樣看著遊戲在那裡運行。

　　“這是做什麽的呢?”

　　田毓甄同志不禁好奇的問道。

　　“看延遲，看網絡運行卡不卡。現在網絡遊戲越來越多，佔用內存也越來越大，要想遊戲體驗流暢，看來過不了多久就要更新硬盤、顯卡了。”

　　田毓甄同志似懂非懂的聽了小周的一通白話，隨後機房門被打開了，一個網管探進頭來，叫他們去吃晚飯。一聽到吃晚飯，小周趕忙放下手頭的工作，便叫上田毓甄同志一起出來機房，來到休息區，去拿剛剛送來還冒著熱氣的盒飯。

　　田老爹也在那裡，和員工們一起吃著盒飯，有說有笑的和小崽子們談笑風生。還是那個熟悉的田老爹，即使在他的笑容中，田毓甄同志看到了一絲疲倦，一絲焦慮，但是依舊掩蓋不了他天生的樂觀與親和。萬幸資本的狂魔還未吞噬田老爹的心靈，讓他還保持著當年小鎮片警的風采，田毓甄心裡這樣想著。

　　田老爹吃飯的速度很快，吃完飯就去吧台那裡站著了，接替收銀的小姑娘，讓她可以安心的坐到休息區裡享用她的晚餐。

　　“這盒飯怎麽樣?”

　　田毓甄同志莫名其妙的問了小周一句。

　　“很不錯了，以前我上班的時候都是自己買飯吃，這裡是白吃，還有啥好比較的，要求不能太過分啊。老板，也就是你爸爸，他基本上會隔三差五給我們換著叫外賣吃，有時盒飯，有時餃子，有時面條什麽的，晚上還有一頓宵夜。上通宵的班組還能發點煙、飲料、小零食什麽的，很人性化了。員工在店裡買東西，都是進貨價，但是必須找老板買，也是，畢竟會有不老實的人，難免想玩花樣的，這一點我們都理解。你爸也很不容易，一天就睡四五個鍾頭，還不是連著睡的，有點什麽事就被喊起來，他其實是店裡最辛苦的。上次有個小子半夜上著班，突然就肚子疼，然後你爸半夜叫車扛著他上急診，到天亮才回來，付了醫藥費不說，還另給了他一百塊，讓他買點胃藥吃吃，這樣的老板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聽到有人誇獎自己的老爹，田毓甄同志的內心洋溢著由衷的喜悅與欣慰。嗯，還是那個配方的老爹，還是那片警的性格。此刻的田毓甄同志，只希望自己的父親能始終保持著這份難能可貴的初心，延續著他一如既往地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但是聽到小周說自己父親的辛勞，田毓甄同志又突然心生擔憂，畢竟田老爹也不年輕了，日複一日的這樣消磨著所剩不多的精力，遲早會累垮身體的。責任與擔當的念頭，再次在田毓甄同志的心頭泛起，即使自己無能為力，為田老爹分擔工作上的辛勞，至少也該做到不讓他們擔心，不讓他們分散本就不多的精力來應付自己的不成熟與莽撞。他要變得更加懂事和自立才行，這不禁又讓他想起先前的自己，還妄圖變成壞學生，著實的慚愧不已。

　　時間過得很快，一天的光陰就這樣的悄然而逝。從蕭山到上海，早上還在外婆家裡做著早飯想著黃靜，現在卻已經切切實實的躺在上海的床上。既然說到了黃靜，田毓甄同志又不免心猿意馬起來，但是這不比在蕭山外婆的家中，身邊也沒個電話，也隻消得想想了。話說剛才還在為自己的不成熟和幼稚深深慚愧的田毓甄同志，很快就將那份沉重拋到了腦後，滿腦子盤算起和黃靜見面的場景。也對，畢竟是青春無忌的放肆年歲，哪能和成年人一樣時時刻刻念想著肩負的責任和生活的壓力。這本就是花季少男、少女們該有的思緒，也是無可厚非的。

　　第二天一早，田毓甄同志悄悄溜出田老爹的宿舍，到街上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黃靜打電話。

　　“喂，儂好。”

　　“是我，我到上海了。”

　　“儂勿是講昨日就來的嗎?為撒到今早才給我打電話?”

　　“阿拉爺屋裡頭沒得電話，夜高頭又勿能溜出來打電話，阿拉爺還困裡廂呢。”

　　“沒得手機真當勿方便，我看儂每次打電話就跟個賊骨頭一色樣，交關吃力的。”

　　“勿辦法，手機個物什真當勿便宜，我哪有嘎老許多鈔票買伊。”

　　“真當拿儂勿得辦法，喏，我個廂正好有隻手機。是我昨日看阿拉爺酒櫃高頭擺牢一隻手機，看起來老許多辰光沒得用過了，上頭統落了灰了。我就問阿拉爺，儂個手機還用的伐?伊講勿要用了，儂歡喜儂拿走。正好給儂用，儂去買張MIS卡，後來趟儂就勿用這樣偷偷摸摸的跟我打電話了。”

　　本來聽到黃靜同學說給自己白嫖了一台手機心裡還挺高興的，但是回頭一想，心裡又不是滋味，這算不算吃軟飯呢?一個大男人自己沒本事買手機，還要女朋友薅自己老爹的羊毛來給你用，也太沒出息了點吧。

　　“喂，喂?儂做撒呢?為撒勿講閑話?”

　　“啊?沒撒...我在聽儂講閑話，儂講完啦?”

　　“儂撒辰光過來看我?我一人在窩裡廂無聊死了。”

　　“儂是讓我來浦東外金橋?”

　　“戇徒，阿拉爺工地在外金橋，伊公寓又勿在外金橋，我在盧灣。儂坐輕軌到人民公園，我到那廂同儂碰頭。”

　　田毓甄同志聽到黃靜說她並不在浦東，也不在外金橋，不禁心裡有些失落，畢竟昨天在地鐵上，他還滿懷期待的在上海全圖上外金橋的位置，畫了一個圈，還在一旁工工整整的寫上黃靜兩個字。不過現在已經知道了黃靜的確切位置，大不了到時候回去再在盧灣的位置畫個圈，也就找補回來了。當務之急，是趕緊去見小女友，那個日思夜想了幾個日夜的迷人臉龐。

　　田毓甄同志掛了電話之後，回到網吧隨便瞎編了一個蹩腳理由，糊弄了幾句田老爹，又從田老爹那裡借了兩百塊錢，心滿意足的踏上了開往人民廣場的地鐵。此時並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從莘莊開往人民廣場的輕軌上，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乘客。田毓甄同志看著窗外的這個上海一隅，高樓大廈，田野荒草，滿布圍擋的工地，騰轉挪移的塔吊，這就是上海，一個一眼憧憬，再眼憂傷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