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一幅畫,一切都好美。”
田毓甄同志驚豔於眼前的這幅天工美畫,不禁脫口而出最為樸實且高素的讚歎。
在親耳聽聞田毓甄的讚美之後,這幅絕美畫作中的美人她動了,只見她將脖頸上圍得嚴嚴實實的圍巾解開,雙手高高的舉到頭頂之上,臉上的笑容如鮮花一樣綻放,抬頭眺向遠方的星空。她踮起腳尖,大衣的衣襟在風兒的吹拂下展開、翻舞。
“田毓甄,你愛黃靜嗎!”
沒成想,她竟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田毓甄同志呆住了,或許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一時無從反應。
“你愛我嗎?!”
黃靜又問了一遍,這次的話語中帶著一絲絲期待,一絲絲疑惑。
“愛!”
這次田毓甄同志沒有再猶豫,而是斬釘截鐵的答了出來,語氣中有堅毅,也有激動。
“那就過來抱抱我。”
黃靜依然站在那裡,踮著腳尖,圍巾高高的舉起。田毓甄一把從背後抱住了衣襟一直在風中舞動著的黃靜,輕輕的為她把大衣合上。
“天氣這麽冷,你別凍著了。”
一滴眼淚從田毓甄的眼角滑出,滴落在了黃靜烏黑柔順的秀發上,卻又旋即被不甘寂靜的江風拭落。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和黃靜在一起,也是他第一次擁抱女生,那麽真實,那麽溫暖。黃靜身上散發的體香彌漫在他鼻腔裡的每一個空隙,使得風高露冷的寒夜,卻是那麽的如同春日一般和煦。
“我們以後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好。”
這一刻,田毓甄的語氣是那麽的溫柔,那麽的肯定,沒有半點遲疑,沒有半點做作。他在這一刻,真真切切、完完全全的愛上了他懷抱裡的這個女孩,這不是什麽山盟海誓,也不是什麽情話綿綿,有的只是他發自心底的聲音——他真的好想就這樣,永遠和她在一起。在最不能自主的年紀遇到你,在最不該戀愛的時光愛上你,即使身後洪水滔天,即使將來身不由己,從此之後再也無法忘記。今夜的風景,好美。
風終會遠去,寒夜也將迎來黎明,這終將銘篆永生的記憶,也隨著新一天的朝陽,永遠印刻在了田毓甄的腦海裡。在外婆烹煮早餐發出的鍋碗瓢盆的協奏聲中,田毓甄同志從睡夢中醒來。看著佝僂著身子在灶台邊遲緩動作的外婆,田毓甄同志突然感受到了一絲心酸和愧疚。
“外婆,儂去休息吧,讓吾來燒早飯。”
“儂會得燒的伐?”
“吾會得燒的,勿光早飯,中飯、夜飯統統會燒的,儂去,儂去休息,腰都直勿起來了,就勿要嘎吃力咧。”
勸退了外婆,田毓甄同志就一門心思的做起早餐來,等到吃罷早餐收拾完後,田毓甄開始了一天無聊的假期生活。關女士至少要到年前才能回家,田老爹基本就年三十兒才能回來吃個年夜飯,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上海的網吧,晚上呢再回來,這樣會持續好幾天,直到大年初四過後,便不會再在晚上回來了,畢竟店面房東還等著收新一年的租子呢,你哪敢歇著。好在嘉興與上海也算是一衣帶水,到海寧與蕭山也不過一個來小時的車程,於是田毓甄就有了一個不怎麽成熟的想法,反正放假了,那就去田老爹上海的網吧看看,一來算是探望自己爺,二來也見識見識傳說中十裡洋場的大上海,順便去幫老爹打打下手,也算是分擔些人力成本,為本不算富裕的家庭減輕些負擔,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不管怎麽說,田毓甄同志真的長大了,至少開始萌出發責心任的苞芽了。那一夜寒風中的擁抱,換來的是一位少年的人生成長,田毓甄同志這波真的是不虧的。畢竟他曾承諾要和黃靜永遠的在一起,這話不是光靠嘴說說就能實現的,他必須成長,必須要有擔當,能以寬闊的肩膀肩負起屬於自己,屬於一個即將長成的男人的一切使命與諾言。
未來的道路誰也不能預料,但是向往美好和寄托希望總歸是沒有錯的。他所能給予黃靜的,只有自己所能承受的一切責任與擔當,除此之外他也幾乎一無所有,畢竟他們之間的差距,是人世間最真實的差距——財富與階級。
黃靜的父親是開服裝廠和塑膠廠的,本來就是一個村辦集體所有製企業的廠長。但是90年代的一聲驚雷,一夜之間改革春風吹滿地,國家政策的改換使得千千萬萬像黃靜父親這樣的集體村鎮企業負責人們,搖身一變成了新時代裡正正經經的企業家、資本...哦不,是人民富豪。他們以極低的代價獲得了這些集體企業的所有權,改變以往的生產、經營模式,並在極短的時間內為自己創造出巨額的資本積累,從而或投身,或投資更大的產業項目,實現了自身階級的偉大飛躍,成為那一撥最會抓老鼠的好貓。
這不,黃靜的父親現在已經不滿足於經營服裝和塑膠工廠的項目,他有更宏大的目標和更長遠的規劃,他要進軍房地產行業。早在去年,他便將最初作為他起家資本的塑膠廠出售,又通過在當地的政商關系,獲得了大量的銀行貸款,匯攏資金準備投身大浦東的房地產開發。今年更是如願以償的在浦東外金橋獲得一塊地皮,正在如火如荼的招標開建。雖說那塊地皮不大,但黃靜老爹很有先見之明的選擇了開發寫字樓,為他夢想藍圖裡的黃氏資本帝國,邁出了具有歷史性的第一步。
這一切田毓甄也只是空有耳聞,但他並不在意,畢竟遺傳了田老爹的優良基因,他們父子都不是做商人的料,起碼不是能成為人民富豪的優秀商人的料。田毓甄同志但凡多繼承一些關女士家族的優良基因,或許將來還能成為超越黃靜老爹的優秀企業家,跨越自己人生中阻礙命運的壁壘。你看看他的表娘舅楊總,不就是一個最具教科書般教育意義的典型榜樣。
不過有些東西在你的人生之初就已經牢牢刻寫在了你的命運之中,所有的不甘和懊惱都不過是歷經滄桑與變幻之後的自我褒貶,事後諸葛亮罷了。田毓甄同志想去上海幫襯老爹,除了上面他自己總結的原因外,還有一個他不曾明說但至關重要的原因,也是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原因,那便是黃靜她也在上海,並且他們一家會在上海黃老爹新置的房產中歡度新年,以慶祝黃老爹的資本遠夢成功登陸上海。這就意味著直到寒假結束,田毓甄同志都難以見到自己心尖兒上的那個可人,除非——他也登陸上海。
凡是想起來總歸是美好的,但是田老爹是否允許那又是後話了,更何況遠在山東臨沂的關女士,如此重大的家庭問題,田老爹沒有理由不去知會關女士,爭取她首肯的。那麽,擒賊先擒王,直接搞定關女士不就結了,田老爹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中間因素,他不是必要條件,關女士的許可才是田毓甄同志直達上海,喜赴鵲橋之會的通行證。
於是這天下午,田毓甄同志心懷忐忑的給關女士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了很久,一直是無人接聽的狀態,這一情況讓原本就滿心忐忑的田毓甄同志愈發的心慌神亂,難道關女士忘記還有自己這麽一個兒子了?終於,電話被接起了,那頭傳來了關女士略有煩倦的聲音。
“喂,窩裡頭出撒事體了,一刻不停的打我辦公室座機,我還有一大堆張目要清對,有事體就快些講,弄忘記特了,又要從頭來過。”
出師稍顯不利,關女士的態度預示了不好的苗頭。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這時候要是認慫來句沒事,那關女士就更要火冒三丈了,你這不是沒事拿她尋開心嘛。田毓甄同志也不想自尋不自在,乾脆直奔主題,就把自己之前想好的,去上海幫田老爹分擔工作的說辭,再稍加修飾的跟關女士複述了一遍。
“儂想去就去咯,自己打電話跟儂爺話去,勿要問我,多大的人了,個些小事體還要來問我。我還要趕緊做帳,儂自己去,勿要再來煩我,要打電話明天再打,掛了。”
事情的反轉是田毓甄同志未曾料想到的,簡直是天大的驚喜。看來在關女士做帳做到心煩意亂的時候,偶爾的騷擾一下,成功的概率遠比在關女士心情舒暢的時候要高得多啊。但是仍然不能高興得太早,畢竟關女士的首肯不代表田老爹就不會出什麽么蛾子,但是田毓甄同志確實是太心急了,心急著去見黃靜,去十裡洋場,外灘鍾樓,一起領略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海派浪漫。所以無論田老爹到時候出了什麽么蛾子,即使這些都不能改變田毓甄同志去上海的事實,但是多少都會延緩兩人下江相會的進程,這是田毓甄同志不希望看到的,所以如何去和田老爹溝通思想,讓他發自身心的認同田毓甄同志來到上海的目的,這些是需要田毓甄同志再三考量方式和話術的。於是在經過一番精心的準備之後,田毓甄同志又撥通了田老爹的電話。
在一開始的通話中,田老爹還是懷疑田毓甄同志的說辭的,再說田毓甄同志是否去往上海幫助他,其實是沒有什麽實質性價值的,多他一個又能怎麽樣,除了要多操一份心管他,還能帶來什麽實質性的好處。但是當田毓甄同志最終祭出關女士允許這柄尚方寶劍的時候,田老爹的防線瞬間便崩塌得不堪一擊了,只在田毓甄同志之後幾句還尚顯拙劣、幼稚的花言巧語之後,便草草應允了他前來上海的要求。這是田毓甄的勝利,是他孜孜不倦堅持的勝利,也是逾越人類一切阻隔的偉大愛情的勝利。電話這頭的田毓甄同志,此時顯得志滿意得: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弄潮兒向濤頭立。宛如一個征服者。
田毓甄同志在打點前往上海的行裝之余,還不忘打電話將這一偉大勝利的消息,告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女友黃靜。對方自然也是歡欣雀躍的,畢竟相隔兩地,偷不得半點心歡,早就按捺不住人類最偉大力量的召喚了。第二天,田毓甄同志起了個大早,那時天還蒙蒙亮,他便為外婆做好了早飯,順便還檢查了下煤氣罐,看看裡面的存余還能不能堅持到他榮歸故裡歡度新春的時刻。當這一切都打點、準備妥當,田毓甄同志也便心花怒放的迎著早晨八九點鍾的初升朝陽,一路歡快的踏上了開往上海的大巴車。
有時候準確的車程還是要看開車司機的性格和情緒的。這趟前往上海的班車就不怎麽給力,司機師傅是個估摸著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一路上開車不慌不忙,穩如老狗。這可就苦了一心奔赴上海的田毓甄同志了,且不說你再這樣開下去,能不能趕上飯點到達上海,就說此刻那些將要乘坐這班大巴前往杭州的上海旅客,還在候車室裡苦苦等待著呢,你能不能有點責任心,你知不知道班車晚點給旅客帶來的心理傷害,它並不亞於看國足比賽的中國球迷嗎?
磨磨蹭蹭,大巴車終於駛入了上海站,當車最終停靠以後,一群被司機磨蹭到昏昏沉沉的旅客終於可以下車了,告別這輛給他們短暫旅途又多添一次難忘記憶的大巴車,走向田毓甄同志無限向往的上海。當然,如果不是有黃靜的話,他也不怎麽向往。田老爹的網吧開在閔行,傳說中滿是思密達的地方。但是閔行很大,田老爹不可能把他的小網吧開得到處都是,在田毓甄同志的再三確認下,終於知道了明確的地址——莘莊。為此田毓甄同志還在打公用電話的書報亭買了一張上海地圖,這就是他人生中買過的唯一一張地圖,保存至今。坐在輕軌上趕去莘莊的田毓甄同志興致滿滿的翻閱著上海地圖,在翻看之余還不忘用筆在上面圈圈點點,當圈到浦東外金橋的時候,他的臉上洋溢起淺淺的欣慰笑容,用筆仔細的在畫圈的邊上寫上兩個工整的小字——黃靜。
當田毓甄同志趕到田老爹網吧的時候,田老爹正在給他熱盒飯。這是田毓甄同志第一次看到老爹的網吧,老爹的事業,還有他們那本不富裕的家庭幾乎全部的積蓄。田老爹戰友可能是個不錯的合作夥伴、投資人,但絕不是一個合格的網吧老板,他擅長和喜歡的是與人應酬,是開拓人脈,幾乎全靠飯局拓展業務,靠肝在拚事業。也可謂是個壯士猛人了,只是酒桌上的拚殺使得他往往白天萎靡不振,晚上千杯萬盞,所以網吧的一切具體事務,基本上都是田老爹在操持,活像個大媳婦兒。
“安叔叔呢?伊今朝勿在嗎?”
“伊個猢猻精昨日夜裡廂吐得跟個噴水池一樣,今朝白日起勿來了。儂先吃飯,吃好飯我讓小周帶儂店裡廂轉轉,熟悉熟悉環境,過兩日再講幫忙打工的事體。”
既然田老爹吩咐了,那照做就是了。田毓甄找了員工休息區的角落,靜靜的去吃他的盒飯。打開飯盒的時候,卻發現菜蔬異常的豐盛,這不像是一般給員工發的工作餐,必定是田老爹額外為他買的,這不是普通盒飯,是豪華便當啊。這時候田毓甄同志有些感動了,不是因為這盒飯足以好吃到讓他流淚,而是昨天還在電話裡反感他來上海添亂的老爹,其實未必像他嘴上說的那樣,內心或許一直很期待與時隔日久的兒子相逢的時刻。男人的深沉與浪漫,或許就是這樣的幼稚且溫暖。
小周是四川人, 比田毓甄同志大了快10歲,在上海這座人滿為患的城市漂泊已多年,去年才辭去原本的工作,加入田老爹的創業團隊。用他自己的話說,以前工作的地方沒人味兒,老板不是人,是一張張通知,是一封封郵件。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老板長啥樣,每天只看他們組長的臉色行事,看他在那裡吆五喝六。不說周末加班沒加班費,自己有一次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星期沒休息,早上起來起突然上吐下瀉,就請了一天假去看醫生,醫生說他是不好好休息導致免疫力下降引起的胃腸型感冒,讓他明天再掛一天點滴。結果就這樣請了兩天假,到月末發工資,不但因為請假扣發了他那兩天的工資,還說他曠工,另外扣罰了他幾百塊薪水,於是他一氣之下就辭了職,然後就找到了田老爹這裡的工作。
小周在店裡當的是技術員,工作內容就是維護維護網吧的機子、網絡什麽的,偶爾還要修修電腦。店裡有三個技術員,還一個就是田老爹的戰友安建易的表弟,他最近報了個培訓班去深造了,所以店裡就剩兩個技術員了。另一個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只是兼職在這裡當技術員,一般到他的班才來,都是夜班,一個月只有一半的時間來上班,所以目前店裡就是小周一個人的天下,所以他幾乎吃住都在店裡。
田毓甄同志對這一切還是很好奇的,也很有興趣,他一邊在吃著盒飯,一邊聽著不請自來的小周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述說自己的過往平生和田老爹這百業待興的網吧,不由得對這個即將噴湧迸發的信息時代,充滿了疑問與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