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道不盡九月臨安的風流富貴景象。城西的虎跑泉巷,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西湖邊。茂密蔥蘢的樹木掩映著一座精巧雅舍,後院的台階爬滿青苔,最後幾級沒入湖水之中。此間主人姓張,四五十歲年紀,正在畫室內指導兒子習畫。
“吝兒,你畫的這幾朵白花還是老毛病:泛灰,死氣沉沉。記住了,畫工筆白花,一定要先罩一層象牙白,然後用淺豆綠和月白分別暈染一遍,這樣白花才顯得清爽明亮、嬌豔欲滴。絕對不能偷懶,會家子一眼就能看出畫工如何。”
張不吝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隨口回答:“是,爹爹,分別暈染一遍。”
“好了,我得出門了。”
“爹爹,我應該可以習練丹砂筆了吧?橘黃筆我都練了一年,李侍衛他們在我橘黃筆下走不上十招。”
張擇端暗自歎了一口氣,言到:“畫功為主,武功為次,主次分明,以次輔主,這是祖師爺留下的規矩。更何況,習練春秋筆法需要機緣巧合,不是你想練就可以練的。”他這個兒子,於習練武功特別上心,卻偏生缺少悟性,一套家傳的春秋筆法練了三年,連一半都沒有學會。
張擇端一人一騎,出得臨安城南門,過了錢塘江,來到余杭縣能仁禪寺,禪寺坐落於徑山之南,剡溪之北,古松環抱,風水極好。知客僧將擇端引入會客堂,奉上明前龍井。不一會,一位方臉白須的高僧緩步行來,張擇端立即起身合十,謝到“承蒙玄通大師相請前來貴寺,聆聽大師教誨,實乃擇端之福。”
玄通方丈合十還禮:“張大人是當世丹青翹楚,翰林待詔,能夠光臨小寺指點一二,善哉善哉!”
擇端慌忙回答:“豈敢,豈敢,都是前朝舊事,實不值一提。小人現在臨安賣畫聊以養家。”
玄通方丈向擇端讓了一回茶,說到:“此番請張大人來,確是有要事相擾,且此事非張大人不能。張大人請隨我來。”
二人隨即出了會客堂,經過曲曲折折的回廊,來到後院,一幢孤零零的三層樓閣矗立其間,這便是藏經閣。玄通方丈推開三樓一個小隔間的門,擇端立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麝香氣味,只見室內正中擺放著一張紫檀木長幾,其上端端正正地擱著一個寬不逾尺的明黃色絹本卷軸。
玄通方丈在銅盆中洗淨雙手,用一塊白布擦乾,緩緩展開卷軸。
首先出現的是工筆繪就的城市郊外山水,枯藤老樹、小橋流水、野渡遠山……方丈側頭看著張擇端,出家人衝淡平和、清心寡欲的修養也掩飾不住雙眸中閃過的一絲熱切和期盼。
擇端踱到長幾前,目光隨著漸次展開的卷軸移動,一言不發。絹本之中,販夫走卒、官吏士子、船工農夫,或駕車、或行船、或騎馬、或抬轎,亭台樓閣、虹橋飛渡、百舸爭流,一片花團錦簇繁榮景象。
方丈目不轉睛地盯著擇端,似乎想要從他的表情中得窺些許端倪。
堪堪一炷香的功夫,近二丈長的卷軸展開到了盡頭,圖畫上飛簷間,柳樹下,主仆一行人正自出行,生動形象,躍然紙上,似乎要加入到前面市井的喧囂熱鬧之中去。
“張大人,您看這幅似乎就是《清明上河圖》的真跡罷?”
擇端不予作答,反問到:“大師,可否見告您這幅絹本的來歷?”
“老僧日前去金陵棲霞寺請舍利子時,在夫子廟一間筆墨文房小店購得此畫。店主自稱是靖康二年從汴京避難南渡來到金陵謀生,
祖上曾做過前朝的禦史大夫。” “大師,您知道這幅絹本有多少臨摹本嗎?”
“還請張大人指教。”
“那還是在靖康之難前,徽宗皇帝在位時, 小可知道的便有五幅摹本。”
“那麽這幅是真跡還是摹本?”
“是摹本”由絹本畫家本人做出的鑒定不容置疑。
“是摹本?”方丈難掩內心的失望,損失五千兩銀子對這個香火旺盛的寺廟來說不足掛齒,見不到佚失人間的畫作真跡的確令人遺憾,尤其這幅絹本描繪的是徽宗年間京城最後的繁華,銘記著亡國後南遷宋人心裡的一聲歎息和無盡追思。
“張大人可否見教如何鑒別真本和摹本?”
“大師數次稱呼小可大人,實在不敢當。俗話說,不知真,焉辨偽,道理是這個道理,就《清明上河圖》而言,如果不把真本和摹本對照品鑒,一般人就不能夠說得很明白很詳細。倘若隻論真偽,倒有一個極簡單的法子,一眼便知。”
擇端撩起袖子,右手食指指向絹本開端的兩行簽題和朱砂印記,言道:“在真本裡,這是徽宗皇帝的親筆簽題,瘦金體字,這裡麽,便是徽宗皇帝收藏專用的雙龍小印印記。”擇端對於自己嘔心瀝血之作的每一個細節都了然於胸,當世畫家的絹本能夠被聖上簽題品鑒,收藏於大內,那是何等的皇恩浩蕩,歷經戰亂、流落民間的前朝翰林張擇端這番話語之中流露出對昔日榮光的驕傲。
“瞧見沒有?這個雙龍小印印記的龍爪只有四趾,真跡的印記是五趾龍爪。五趾龍爪圖案乃天子禦用,民間只能使用四趾龍爪或三趾龍爪圖案,否則就是逾製僭越,要被問罪下獄的。故而畫可以仿,但印鑒卻萬萬不敢仿冒。”
一席話說的玄通方丈不住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