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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山之影》第11章 難舍的牽絆
  喻恆明在隧道裡陪了爺爺一下午,老人始終執拗著不願跟回來。見對方身體雖虛,但暫時還沒什麽大礙,且地方偏僻路也難走,一個人背著怕有閃失,於是,喻恆明還是決定先回家通知父母,再一起來接人。

  離開前,喻恆明從鎮上買回一堆麵包餅乾牛奶礦泉水,撕開包裝袋:

  “爺爺,你先吃到這些。我馬上回切,喊我爸媽來接你……”

  老人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沒去接麵包,隻緊緊握住孫子,輕輕的搖了搖頭。

  喻恆明強忍住眼淚:

  “如果他們不要你,我就帶你走,跟我一起回滬邊市!”

  “跟我們住到一起,跟你孫媳婦,還有你重孫子住到一起!”

  喻恆明趕回家的時候,太陽已快落山,老喻也等了半天了。

  兩年沒見,父親頭髮已白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不知是不是沾了煤灰才顯得有那麽一點黑,但布滿血絲的雙眼依然還是那麽有神,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喻恆明本就跑得氣虛,此刻忽又有些心虛了,滿肚子話憋了半天隻冒出一句:

  “爸……”

  老喻:“恆明兒,一個人回來叻?”

  “啊……”

  “小梅叻?不是快生了嗎?”

  “是,就在這幾天……”

  “那你回來幹啥?你該守到起噻?”

  “沒事,有她媽陪著……”

  老喻便有些急:“這叫什麽話,個人老婆生娃兒,讓別個幫忙看到?”

  “我們這邊又沒啥子事,你們都弄規逸咯,等明年娃娃滿周歲,再回來都可以。”

  “你這樣一甩手回來,到時候,她們那屋裡叻人又有好多話要說。”

  見兒子半天不吱聲,老喻頓了一下:

  “當真沒得啥子事?”

  “沒……”

  老喻不說話了,直盯著兒子的臉。

  從小到大,父親犀利的眼神總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喻恆明苦熬不住,隻得交代:

  “爸,我回來……是找爺爺叻。”

  老喻有些意外:

  “你找他?找他做啥?”

  “我聽說爺爺失蹤咯,房子也垮咯……”

  老喻愣了一陣,嗓音低了下來:

  “就為這個?”

  “打個電話回來問一哈不就好了?”

  “我打過了,你們不是也沒管嗎?”

  “以前每次爺爺跑了,你們都沒管過。”

  老喻有些氣軟:

  “他那是犯了病,每次跑出去,又沒出啥子事……”

  “還沒出啥事?人都快不行了。”

  喻恆明聲音略大了些:

  “我已經找到他了,病得很厲害。再不去看看,就算不病死,餓都快餓死了……”

  忽又不知從哪冒出的勇氣,喻恆明把心一橫,迎著父親的目光直懟過去:

  “爸,我不知道你跟爺爺以前是不是有什麽過節,我也不好多問。”

  “但我今天把話放到這裡,今後,不管我走到哪步田地,也不管你變成了啥子樣,我都不得這樣對你!”

  老喻瞪大了眼睛,臉上的筋肉一抽一抽,不認識似的盯著兒子。

  正僵持,喻母端著一碗西紅柿蛋湯進屋來:

  “先吃飯吧……”

  飯桌上,爺倆悶頭而坐,喻恆明洗了兩個酒杯,先給父親滿上。

  老喻終於開了口:

  “你在哪點找到他叻?”

  “小火車,以前我們坐叻小火車,

在那路上。”  “就在第一個洞子裡頭。”

  “你啷子曉得他在那?”

  “我……我一路上問叻,那個洞子都快垮咯,牆上到處流起水……”

  老喻盯著兒子:

  “問?我們問咯那麽多人都不曉得,你一問就問到咯?”

  說完又悶了半天,轉向陽台:

  “老板娘,面館那排房子,還有空起叻沒得?”

  喻母一邊操著鍋鏟一邊回:

  “還有,還空起好幾間。”

  “那你明天去問一哈胖娃,我們再租一間,看他得不得少一點。”

  “找個小點叻,能住得下個人就可以。”

  老喻又回過頭來:

  “你爺爺那樣,你也曉得,住到這屋頭來,不說我們不方便,樓上樓下叻鄰居也嫌棄。”

  見父親松了口,喻恆明忙低下聲氣:

  “我知道,我也沒別的意思……”

  “就只是想讓他老人家有個地方住,不至於在外頭風吹雨淋……”

  爺倆一邊聊,一邊連碰兩杯,飯桌上的氣氛便慢慢融洽起來。

  喻恆明又小心翼翼的問:

  “爸,也怪我平日對家裡頭叻事,關心的太少……”

  “說來也好笑,到今天,我連爺爺的名字都沒記得住……能講一哈不?”

  老喻一愣:

  “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喻恆明賠笑:

  “沒啥……只是,萬一哪天有人問我爺爺叻名字,我總不能說叫‘喻瘋子’吧……”

  老喻不吱聲了。連悶兩口,才帶著酒氣吐出來:

  “喻寶根……”

  “你要不問,我都快想不起了……”

  跟著又歎了口氣:

  “有些事情,你是不曉得……”

  “我曉得,爸,你們也不容易……”

  喻恆明話沒說完,嗓子便哽住了。

  闊別已久的家,仍還是幾十年前單位分配的住房。小時候眼裡寬敞的客廳,現今看來已是如此狹小,擺下一張飯桌都顯得捉襟見肘了。許久沒換過的日光燈管,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頻率閃著熒光,照見黯淡的牆面和家具,仿佛蒙著一層細細的煤灰。喻恆明酒量差,兩杯下去已有些上頭,環顧屋裡灰蒙蒙的一切,想起自己那套光鮮亮麗的新房,越發血脈上湧,搖搖晃晃的猛乾一杯,敲在桌上:

  “爸!今後,屋裡頭欠叻錢,你們不要還咯,我個人來還!”

  “還有,你也不要天天出去跑車,媽媽,也別開那個店了,遭罪!”

  “你們就跟爺爺一起,好好享清福……我每個月,寄錢回來……”

  “你寄錢回來?”老喻看兒子說話都結巴了,撇嘴一笑:

  “你現在一個月拿得到好多?”

  問題來的突然,喻恆明頭皮發麻。

  “這麽多?”老喻不等兒子回答便伸出了五個手指。

  喻恆明紅著臉,含含糊糊:

  “不止……”

  “這麽多?”老喻不依不饒,又比了個六的手勢。

  “差不多……”

  “一個月六千,還房貸兩千,一個月買菜做飯叻花銷,再加上水電,我算你兩個人兩千……”

  “一千五就夠了。”

  “就算一千五,剩下兩千五。今後小孩出生了,衣服,奶粉,玩具,哪樣不是錢,你能剩多少?”

  “城裡頭叻超市,奶粉都一百多塊錢一罐咯。”喻母炒著菜,也忍不住插進話來。

  “一百多塊錢?”老喻瞟了眼陽台,滿臉不屑:“你曉得啥,現在要買都是買進口叻……”

  又對著兒子:

  “你那些出國出差叻同事,現在就可以喊他們帶一些回來,該準備到起咯。”

  “曉得……”喻恆明沒了銳氣,隻悶悶的扒拉飯。

  “等娃娃再大點,托兒所,幼兒園,上學……那花銷一年比一年高,你現在不多攢點,不得行。”

  喻恆明還有些不服氣:“我現在也攢得起。再說,孩子大點了,小嫻還能出去工作……”

  “那是另一碼,她能掙多少是她叻,你才是大梁。”

  老喻泯了口酒:“雖然當了媽,人家小梅也還年輕,穿叻戴叻,就算沒得表示,你也要時不時意思一哈。節假日,去哪裡走一走玩一玩,也是應該叻……”

  “人家當初談戀愛叻時候,就沒花你啥子錢,又頂到那麽大叻壓力,嫁給你個外地人……”

  “你們兩能走到一起,不容易,你不要虧待了人家。”

  老喻幾杯酒下肚,話也多了起來:

  “別個不說是豪門望族,那也是大家閨秀,死心塌地叻跟了你……”

  “你娃啊、豔福不淺~”

  “硬是喝醉了!”

  喻母端著盤炒菜走進屋來,嗔了丈夫一句。老喻嘿嘿訕笑,嘴裡繼續顛三倒四:

  “想你們結婚叻時候……”

  “結婚叻時候該把爺爺也請過來的……”喻恆明小小聲的說,忙接過母親手裡的菜盤:

  “媽,菜夠了,你也來吃吧。”。

  “沒事……再炒個青菜。”喻母低著頭又走開了。

  老喻晃晃腦袋:

  “你爺爺那樣子,真喊起來了,她們娘家人背後不得笑話你?

  “結婚這麽大叻事情,還是要顧及一下雙方叻想法……”

  “小梅人是不錯,但他們屋裡頭,勢利眼也不少……”

  “所以,你今後對她好一點,不僅是為了她一個人,也是要做給那屋頭叻人看。免得你自己在那邊,被別個瞧不起……”

  “你媽那個飯館,一個月再賺不到好多,也夠我們兩個叻花銷。”

  “我再跑一跑車,要不到兩年,差不多就能把借叻錢還清,這事就用不著你管。”

  “你爺爺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去找他叻……”

  “當務之急,明天就去把車票買了,趕快回去,把老婆守到,這才是頭等大事。”

  ……

  喻恆明人已經麻了,木木的坐著發愣。老喻又把兩人的杯子滿上,忽一咧嘴:

  “馬上,你也要嘗嘗當老子的滋味咯……”

  “來,再整一杯!”

  碰完響後,又是一飲而盡。苦澀的酒汁從舌尖直流入肺腑,喻恆明腦袋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滿肚子話哽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就連視線也慢慢變的模糊了。

  晚飯後,喻恆明本想再跟父母好好敘一敘,無奈奔波一天,又醉了酒,眼皮子實在撐不開,便早早的趴上了床。

  待兒子睡下,老喻兩口子也悶頭坐在外屋裡,細細的盤算起來。

  老喻還清楚的記得,幾年前的一個長假前夕,也正如今天的情形,喻恆明回到家來,進門時畏畏縮縮,隻輕輕叫了聲:“爸……”

  吃飯時,爺兒倆照例的碰了杯。喻恆明上班應酬少,酒量比不過老喻,幾圈下來人也照例的麻了。小夥子平日裡嘻嘻哈哈灑脫豁達,一醉酒就現了形,倒在父母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幾年來滿心的憋屈,把女朋友老媽子說過的話,把女朋友學的老媽子的玩笑話,一股腦的吐了出來。吐完之後,喻恆明也照例搖搖晃晃的爬上了床,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後整個人神清氣爽,把頭天晚上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但聽的人沒有忘。兒子酒話說的顛三倒四,老喻還是理出了大概的意思:女方家嫌自己這邊窮,要不是兒子願意留在她們那,這門親事是絕對不會答應的;而且即便如此,若是今後男方家在滬邊市區連套象樣的住房都沒有,哪怕兩人結了婚,兒子也得搬到女方家去——好在喻恆明模樣不算差,做個上門女婿也還算拿得出手……

  老喻差點沒氣炸。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一不偷二不搶,堂堂正正做人,到頭來,還要受別人的作踐了?自己的獨生兒子,雖不說十足的優秀,但也是畢生的心血,結果還要倒插到別人家門上去,去看別人的眼色,還要讓別人拿得出手?怕不是今後生個娃娃,還要跟著別人姓了?手裡有幾個臭錢,也太他M狗眼看人低了!

  老喻盛怒之下,差點沒讓兒子斷了這門親事。好在沒幾天就是新春,小嫻打電話找喻恆明,順便給二老拜年,一口一個伯父伯母,喊得老喻心又軟了下來。

  兒子上大學時就處了女朋友,老喻一直也知道,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每月寄生活費時,多給兒子夾帶幾十元的“活動津貼”而已。之後的幾年間,電話裡照片上,對面那姑娘一直沒變過,老喻夫婦頗感欣慰的同時,也就把這當成了正事,慢慢擺上了日程。

  幾年來,老喻也曾和小嫻對過幾次話,知道對面是個懂事的孩子,因此,火氣消了之後,還是舍不得這麽好個兒媳。

  於是等長假過後,兒子回了公司,老兩口認真考慮了一個多禮拜,也跟著後腳到了滬邊市。

  看見從天而降的雙親,喻恆明嚇了一個忽閃。當得知父母是專程過來給自己買房,還要買間大房時,更是唬得直跳腳,當即反對。

  但老喻做下的決定豈是輕易拗得過的?且喻恆明雖嘴裡喊著不要不要,心裡其實又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小小的渴望,遂掙扎了幾番之後,也就半推半就了。

  只是變故來的太快,喻恆明當時還隻一門心思埋頭攢錢,沒到四處看樓盤的時候,進度突然被提前了好幾檔,一時有點跟不上老人家的節奏。當老喻問起滬邊的樓價走勢,購房政策,喻恆明暈頭暈腦答不上來,老兩口見兒子不中用,搖搖頭,隻得先在滬邊暫住了下來。正好,那時小嫻也已搬回了家住,二老為了省錢,便直接在兒子的租房裡鋪了個地鋪,老兩口睡床,喻恆明睡地板。好在東南地區過了初春就不會太冷,三個人擠一擠也就將就了下來。

  之後的兩個月間,喻恆明上班沒空閑,老兩口便親自出馬,把滬邊市三環以內大大小小幾十個樓盤看了個遍。老喻這才知道,大都市的房價,跟家鄉小縣城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桂澈市市區一千六一平米的樓盤,在自己眼裡已算是天價了,結果到了滬邊,每平米至少六千起跳!售樓處的先生小姐們,見老喻兩公婆走路過來,穿的又是土裡土氣,搭都懶的搭理!

  其時,神州大地的城市化發展蒸蒸日上,作為支柱產業的房地產經濟更是一飛衝天,這節奏,又豈是兩個下崗老工人能跟得上的?

  一家三口隻得窩回到十來平米的出租屋裡,對坐著發愁。

  這回輪到喻恆明不甘心了:

  “要不,買個小點的,把首付交了,今後我慢慢還貸款。”

  老喻起先怕兒子攤上太多債務,沒想過要按揭。但現實擺在眼前,也不得不認命了。

  拿定主意後,老兩口又跑了一個多月,終於在二環開外的一個新建小區裡,物色到一套各方面都還算過得去的戶型:單價六千八,中等偏上;樓層第六,不高也不低;交通也還方便,地鐵站隻離了兩條街;套內面積一百零二平米,也夠得上老喻心目中“大房子”的標準。打完折後,房子總價近七十萬,首付二十萬,月供兩千,二十五年期。

  一家三口又窩回到出租屋裡盤算:老喻夫妻兩個,所有積蓄九萬多點,要繳首付的話還要再借十一萬;喻恆明手裡僅三萬多,勉強可以做個簡單的裝修,添幾樣必要的家當。至於剩下的電器擺件小東小西的,還可以日後慢慢補齊。

  一看事情有了眉目,老喻當機立斷連夜趕回老家,把跟老伴一碗面一車貨,辛辛苦苦好幾年攢下的錢,連同當年的買斷工齡補償款,全部都取了出來。只是,那另外要借的十一萬,才真真讓老喻犯了難。

  先前,老喻還曾暗自慶幸,以為平日裡來往的親朋好友少,結婚時可以少擺幾桌酒席,卻不料事到如今有了困難,連個能幫忙的人都不好找。少不得厚著臉皮走街串巷,以前跟過的老領導、後來帶過的徒弟娃、幫忙拉過貨的煤老板、一起下過象棋的街坊老頭……直把鎮上所有能開口的人統統問了個遍,才終於湊得二十萬首付款。

  錢的事情搞定了,老兩口都還沒能松口氣。後面的簽合同蓋印章雖是按部就班的事情,但要跑的流程繁多,打交道的又都是些政府部門事業單位,作息時間和打工仔們高度同步,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一般。喻恆明休息的日子辦事的人也在休息,老喻夫妻不想兒子請太多假,少不得又要自己再辛苦一番,從售樓處跑到銀行,再跑到房管所,到居委會,到裝修公司、建材市場、電器商城……前前後後歷時大半年,捱過東南酷熱的夏季,熬幹了兩把老骨頭,才總算把兒子的新房徹底安置了下來。

  老喻一家在滬邊市搞出這麽大動靜,女方梅家也是看在眼裡。當家的梅母也沒再說什麽,任由兩個小的牽線,定了時間場所,兩家大人正式見了面。席間,雙方人馬面子上也是客客氣氣,看火候差不多,順帶著把兒女的婚事也就定了下來。其年,喻恆明二十有九,梅梓嫻也二十有八,在當地已算得上是大齡女青年了。

  婚禮先是在桂澈市舉行,娘家那邊簡簡單單來了幾個人。盡管家裡已經見了底,可老喻還想著要大辦,被未過門的兒媳婦止住了:

  “喻伯父,都是做給別人看的,還是不要太浪費了。”

  “今後都是一家人,把錢攢下來,總有用的到的時候。”

  “我媽那性格你們也知道,連我在家裡都說不上話的。”

  “所以,這邊的婚禮,就讓我做一點主吧。”

  小嫻知書達理,說的話老喻愛聽,便只在桂澈市唯一的三星酒店訂了間中廳,擺了六桌。席間,新娘新郎給大家敬了圈酒,簡簡單單的也就過去了,娘家人也沒太多計較。

  而後,滬邊市的婚禮則由女方家全權負責。接親那天,梅家特意幫喻家湊了近百輛婚車,浩浩蕩蕩的車隊,老喻一眼望去連認得出的車標都沒幾個。中午,第一場酒席擺在女方家的祠堂裡,那梅家祠堂修得像座廟宇一般,高大寬敞古樸雅致,靈牌香爐一應俱全。老喻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見著現實中的祭拜場面,看兒子跟著媳婦站在別家的祖先畫像前三鞠躬,心裡總有些別扭。

  等到了晚上,壓軸大戲正式開場,梅家直接包下了滬邊市最大的五星酒店,還雇了策劃公司布置場地安排流程,就連小嫻定時補妝更換禮服都有三個化妝師跟著,看那漫天繽紛的氣球,花團錦簇的拱門,一米多高的大蛋糕,金碧輝煌的會場,老喻就像是穿越到了童話故事裡的皇宮一般。台上司儀也是梅母專門從特區請來的越港藝人,一嘴的海外口音,雖咬字不清但經驗老到巧舌如簧,把個婚禮氣氛煽乎的就像電視台上的綜藝節目一般。兩位主角也是不遑多讓,新娘子光彩照人,新郎一身帥氣,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過紅地毯,切開大蛋糕。給賓客們敬酒時,那酒桌一敬就是一百來席,席間,又不乏某某局長、某某老總之流……排場之大,看得老喻瞠目結舌。

  梅母為那天已經等了很久,盡管女婿不盡如人意,但還是把女兒風風光光的嫁了過來。然而,在老喻眼裡,卻總覺得對方像是專門做給自己看的一樣——這不明擺著是說,自己一家人高攀上人家了嗎?

  但不爽歸不爽,看著兩個年輕人親親熱熱的吻在一起,老喻也沒了別的念想。等事情塵埃落定,夫妻倆功德圓滿,便又回到家鄉破落的小鎮上,繼續討生活去了。

  一切貌似複歸了原樣,只是從那以後,老喻不僅背了一屁股債,欠了一溜的人情,心裡頭還慢慢生出些症候來,成天提心吊膽,總擔心兒子在那邊被人瞧不起,過得不順意。加之喻恆明結婚後回鄉次數越發的少,老兩口人沒在跟前時天天掛念,待兒子回到屋來,心裡又總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再多出個什麽事端來,自己兩公婆兩把老骨頭,已是經不起折騰了……

  隔壁,喻恆明的臥室裡已響起呼呼的鼾聲。看來,兒子這次回來應該真的沒別的事了,老喻前後盤算一圈,再想不出還有什麽疏漏,這才略放寬下心來,對著老伴苦笑:

  “這小子,還以為又要給我們添亂了……”

  又把燒到手的煙頭捏滅,仰天一聲長歎:

  “人那,都是上輩子欠的……”

  海瑩白天到了徐溝鎮,當得知自己被送錯了地方,離要去的東平鄉南轅北轍,登時驚得手腳冰涼,整個人差點沒氣暈過去。

  不過,此地好歹也算是個小煤礦,既來了,海瑩也徒勞無功的打聽了一番。不想到了傍晚時分,雨下得越發大起來,海瑩沒帶雨具,隻好躲進了路邊一家小雜貨店裡。

  直捱到晚飯,雨勢也沒有減弱的跡象,海瑩買了個小麵包默默的靠在角落裡啃,心裡也如同被冷雨澆透了的死灰一般,再沒了堅持下去的念頭,隻想著早點趕回招待所,跟好心的大媽道個別,然後徹底離開這烏煙瘴氣的鬼地方。

  櫃台後,一台黑白小電視已經開始播報本地新聞了:

  “……據專家介紹,此次洪峰已達近百年來的最高水位,本市多個地段險情頻現……”

  “……正在本省視察的參議員一行人,立即召集全省救援力量,奔赴抗洪前線……”

  “都當參議員咯,不得了誒。”小店老板自言自語,回頭見邊上還有個聽眾,便順勢擺起龍門陣來:

  “中央會議參議員,老家就是我們省叻,老鄉。”

  “聽說這次是專門回來視察叻。正好,現在西南這邊經濟不景氣,就看他來這一趟,得不得搞點啥子優惠政策咯……”

  有的沒的的搭了幾句,見對方面色陰沉反應冷淡,店老板隻當是個不愛聊的人,自己也就閉了嘴。

  等到街上的水花終於稀疏了些,便有那三三兩兩的礦工進到店來買煙買酒,又靠在門口的凳子上,一面蹭著電視一面打牌聊天。見此情景,海瑩也再沒心思等下去,頂著小雨跑出了店門。

  店老板見兩三個主顧一直盯著姑娘的背影,便訕笑著打諢:

  “這女娃子你們以前見過沒?”

  “沒見過,不像是這鎮上叻人誒?”

  “我也是說,今天早上就來咯叻。還說要找一個姓余叻人。”

  “姓余叻?是親戚乜?”

  “我啷個曉得?”店老板樂的嘴角撇到一邊:

  “怕是有點來頭誒……”

  徐溝煤礦運輸科的車庫,也是公交的終點站。大院角落裡兩輛並排停靠的公交車,當中一輛大敞著車門,幾個司機正坐在裡邊打牌,忽聽一聲沙啞的嗓音:

  “師傅,這趟車還走嗎?”

  幾個人便扭過頭來,見門外立著個女生,渾身衣服濕漉漉的。

  “不,不走了。”一司機含糊的答著,眼睛卻很糾結,舍不得手中的牌面,又忍不住去瞟那女生的胸口。

  “雨下的太大,城裡頭淹了水了,過不切。”另一個乾脆直勾勾的盯了過來:

  “這鎮上叻公交都停咯,你怕是回不切咯。”

  “最好先找個地方住到起……”

  “哦,好,謝謝了。”那女生一臉失望,退了出去。

  幾個司機也一臉失望,目送女生的身影蕩著水花消失在夜幕中。

  街道上已看不到半個人影,小雨淅淅瀝瀝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身後,又一間店鋪的卷簾門“哢啦啦”的合上了,海瑩漠然的回望一眼,繼續走腳下的路。

  一陣冷風卷著雨點迎面刮來,海瑩打了個噴嚏。一低頭,才發現濕透了的襯衫正緊緊貼在身上,裡面的胴體曲線連著內衣輪廓,山山水水已是隱約可見。海瑩這才領悟到,剛才車上那幾個司機,盯過來的目光為何那麽深邃,趕緊拉起領口甩了甩水。無奈剛一松手,早已沒了彈性的布料又貪婪的貼在了肌膚上,昏暗的路燈下,隱隱露出些許肉色來。

  海瑩窘的滿臉發燙,隻得雙手插進褲兜,聳著肩膀,盡力想把胸前的衣服撐起來一點。冷不丁耳邊又冒出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小妹兒,住旅店乜?”

  海瑩嚇了一跳,扭頭看時,路邊一幢小房的樓道門口,一個影子正斜靠在門坎上,背對著光線,隱在暗處看不清眉眼:

  “住不住嘛?看你像個學生乜,少收你一點咯。”

  那婦女身後的門洞裡,還坐著兩個衣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一邊磕著瓜子看著電視,一邊正往門外望過來。

  海瑩登時感到所有人都在不懷好意的盯著自己,一連後退幾步:

  “不……不用了……”

  轉身剛要跑,卻見前方連個路燈都沒有,嚇得又趕緊掉過頭來,匆匆忙忙往回疾奔。

  冷清的小鎮加上清冷的雨夜,還不到十點,街上便只剩了條泛著鱗光的水道,四周的樓影裡,連半扇亮燈的窗面都見不著了。海瑩站在街角,任憑冰冷的雨滴無休止的飛灑在身上,想到今晚真要在這陌生的小鎮流落街頭,甚至比先前在車站外的那一晚還要來得淒慘,終於再忍不住眼角的淚水,混著雨花滾落下來。

  路對面的一條巷道深處,屋簷下掛著幾串彩色小燈,拚成的“大豆夾網吧”五個字,海瑩來來回回已經看過兩三次了。在學校的時候,從男生們的隻言片語中,海瑩大概有聽說過在網吧過夜的情形,知道雖是個烏煙瘴氣藏淤納垢之所,但窩一晚上的價錢,反倒比住旅店還要便宜。並且,通宵上網的人大都體力透支精神渙散,應該也不會注意到自己,眼下既已走投無路,不如去裡邊碰碰運氣罷,海瑩摸摸兜裡僅剩的二十來塊錢,硬著頭皮鑽進了小巷。

  滬邊市第一人民醫院這邊,小嫻正忍著一陣緊過一陣的腹痛望著窗外發呆,梅母捧著張檢驗單,輕輕坐回到了床前。

  小嫻見母親面有難色:

  “結果怎麽樣?”

  “這上面寫的,頭盆位相對不正,應該就是胎兒的位置不太好,可能需要剖宮產……”

  小嫻拿過單子,看了半天:“必須剖嗎?”

  “醫生也沒這麽說,只是建議……”

  “那還是先順產看看吧,不行了再轉剖宮產,也來得及的。”

  梅母猶豫著:“要不要……先給阿明打個電話?”

  小嫻半天沒言語,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了,他沒在跟前,幫不上忙的。”

  梅母便沒再說什麽,背過臉去輕輕歎了口氣,知道女兒一旦鐵了心意,就再也拗不回來了。

  早在大學期間,小嫻就試探著告訴過母親,有個男生喜歡自己。梅母一開始還有些高興,但當女兒支支吾吾的說出對方家裡經濟條件不是很好時,心裡又老大的失望。待最後,得知那男生的戶籍竟然遠在大西南,坐火車要二十多個小時,梅母當即把臉拉了下來,叫女兒別去搭理,趁早斷了這個念頭。小嫻唯唯諾諾,之後果真再沒提過這事,梅母也當只是個小插曲,過去也就算了。

  畢業後,小嫻自己找了份工作。公司地點雖還在滬邊市境內,但從家裡坐車轉地鐵差不多也要一個小時。梅母本想每天接送,或是乾脆讓女兒考個駕照再給她買部小車,但小嫻以‘想和新同事搞好關系且不想每天起太早’為由,住進了公司宿舍。梅母雖依然放心不下,但也沒太多乾預——年輕人嘛,有自己的事業,在外邊鍛煉一下也是好的。

  其時,梅母更在意的,是女兒的婚姻大事。

  小嫻離校後的頭一年,梅母便張羅著給女兒相親,無奈媒婆也找了,親朋好友也介紹了,一年下來沒一個對上眼的。起初梅母也還理解,覺得女兒條件不錯,是應該多挑揀一下。第二年相親還是不成,梅母又以為是女兒年輕,從小內向,思想放不開。等到第三年仍一無所獲,梅母便有些坐不住了,茶余飯後開始教導女兒:老大不小了,該想想終身大事了,不要害怕跟男孩子交往,眼光也不要太高。等過了第四年,十裡八鄉的好人家看了個遍,小嫻依然無動於衷,梅母也終於感覺到有些不太對勁——女兒周末加班的時候越來越多,經常連著兩三個禮拜都不回家一次了。

  梅母便開始悄悄調查女兒的動向,還潛到小嫻公司附近蹲點。一來二去才知道,女兒根本就沒住在公司宿舍裡,而是跟著個男的,在附近城中村,同租了一間房!

  於是,一個下雨的夜晚,母女倆開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對峙。

  梅母一開始還壓得住火氣,隻怪女兒有了男朋友也不說一聲,害自己浪費人情。小嫻也不再隱瞞,合盤說出對方正是上學期間,曾跟母親提起過的那個外地窮小子,倆人的關系從未斷過。

  梅母這才驚的差點背過氣去,萬沒想到,從小到大溫順服帖的女兒,竟然瞞了自己這麽久!那看似老實本分的外表下,原來還藏著如此深邃的心機!

  梅母從來都是算計別人,卻沒想到被最疼愛的女兒擺了一道。自己幾年時間,所有的良苦用心,原來都是貼了別人的冷臉!於是,當晚屋外,屋內也開始電閃雷鳴。梅母像一座爆發的活火山,把滿肚子烈焰風暴,沒頭沒腦的往女兒頭上噴去。然而,小嫻卻再沒了半句言語,隻縮在沙發角落裡,靜靜的搓弄手指。

  梅母足足罵夠一個小時,直到吼幹了嗓子,對方仍是無動於衷。梅母氣的渾身冷汗直冒,嘴裡也越發沒遮沒欄起來:

  “再讓我看見,你們在一起,我不打斷你的腿!”

  小嫻抬起頭,迎著母親的目光。

  “你還敢瞪我?翅膀長硬了是吧?”

  “好啊,你跟著他走啊!現在就走!”

  “只要你跟了他,就再也別進這個門!”

  小嫻緊咬住嘴唇,垂下眼簾,默默的回了自己房間。沒多一會兒,便拖著個行李箱,輕輕走出家門,消失在雨幕中。

  冷戰持續了快兩年。

  第一個新春小嫻沒回家,梅母就有些後悔。吵架的那天晚上,只因看到女兒絲毫不為所動,擺出一副寧死不從的冰冷姿態,梅母這才徹底氣迷的心竅,頭腦發熱罵出去的話,清醒過後,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有些過火。且母女倆又是頭一回分開的這麽久,梅母實在忍不住,掛念著女兒的飽暖,又怕在外邊受那男的欺負,於是第二個新春前夕,便主動找到了女兒的住處。

  巴掌大的城中村,像塊癩瘡一樣貼在成片的高樓大廈中。喻恆明租的房子比較小,窗戶更小,再冷也得趁著中午把前後門都打開來透氣。小嫻正在陽台上洗菜,煤氣灶打不燃火,喻恆明正拿著螺絲刀拆開來修,梅母突然就站在了門口。

  兩邊都很窘。喻恆明驚惶失措,忙把客人往裡讓,低頭一看兩手黑油汙:

  “伯母,您請坐……我洗一下手先……”

  順勢就想往陽台上閃,後門卻被小嫻擋住了。

  小嫻也不說話也不讓道,隻站在門坎上看著母親。梅母環顧房間,十來平米的小單間裡,擺著一張角鐵焊的的雙人床,一方缺了角的床頭櫃,一個罩著帆布的簡易衣櫥,一張掉了漆的寫字台,一面折迭起來的小圓桌——雖都收拾的齊齊整整,卻連個坐的地方也騰不出來。梅母當房東這麽些年,如此的情形已是見慣不怪,但這回看著自己的女兒住在裡邊,心裡又是別一番滋味。

  前後房門大開著,穿堂風嗖嗖的吹,小嫻靠在門框上,還是離家時的態度,隻安安靜靜的搓著手指。南方冬天的氣溫雖沒有北方來得低,但濕冷的空氣更能浸透肌膚深入骨髓,梅母看著女兒那十根原本潔白細嫩的手指被冰水浸的通紅,心疼的再沒了脾氣。

  長假前夕,城中村的店鋪差不多都已關門,街上冷冷清清,寒風掃著路邊的枯樹葉滴溜溜的打著轉。梅母帶著兩個孩子,好不容易找到家小餐館,一起吃了頓便飯。

  席間,梅母見喻恆明儀表堂堂,談吐舉止禮貌得體,人也有上進心,嫌棄之感便少了幾分;待又得知,小夥子願意留在滬邊市發展,並沒有帶著女兒回老家遠走高飛的打算,心中最大的石頭才終於落了地。飯吃到最後,桌上的氣氛已緩和了不少,兩邊遂各自退讓一步,達成了口頭上的協議——梅母不再干涉兩人的交往;但是,在喻恆明有一個更好的地方前,小嫻也必須搬回家裡去住。

  冷戰的兩年間,梅母已終於認清現實,知道女兒大了,也繼承了自己的倔脾氣,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假裝聽話一輩子。但即便如此,梅母終究還是忍不住為女兒擔心,怕年輕閨女不諳世事,跟著那男的吃虧受委屈。

  於是,少不得又從長計議,幫著女兒算計起往後的日子來。

  小嫻搬回家後,梅母借著緩兵之計,悄悄把喻恆明的家底裡裡外外摸了個剔透;同時,也像大多數望婿成龍的丈母娘一樣,給小夥設下過九九八十一道難關。而這其中的住房問題,便是最後的殺手鐧。一來,梅母確實有想過,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望其認清現實知難而退。二來,梅母也決不允許女兒窩在自己口中的“豬籠”裡。然而,略微出乎梅母預料的是,對面男方家的人也還有幾分硬氣,竟拚盡家底,果真在滬邊市區置辦下一套房產來。

  那房子雖離自己心目中的標準還差得很遠,但梅母最終還是信守諾言,成全了兩個晚輩。對喻恆明本人,梅母並無十分的厭惡,也知道小夥子是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然而當今的世道,只靠踏實是遠遠不夠的。正如這喻家為了買房,雖是流幹了最後一滴血,但房子過戶後還不到三年,滬邊市三環以內的房價便從六千漲破了兩萬每平米。如今,喻恆明本人都還沒意識到,除開貸款,自己已經擁有了上百萬的固定資產,幾乎是躺著讓錢砸在了臉上。而同樣是這三年間,靠著打工累死累活,“踏踏實實”拿到的薪水,還不到這的四分之一而已。

  梅母費勁心思設下的考驗,最後一點心願,就是希望通過這樣一筆投資,讓女婿打開眼界認清現實,別再隻守著自己那點死工資,也別再醉心於那份毫無前途的職位。在如今的社會,只有放下清高和迂腐,學會投機和鑽營,才有機會得到別人得不到的財富。而只有擁有了財富,才能贏得地位和尊重,也如此,才能給自己的女兒一個應有的幸福……

  入夜已深,小嫻疼累了終於昏睡過去。梅母的心緒回到眼前,望著女兒柔美嫻靜的臉,輕輕拭去那額頭上細細的汗絲。當初,梅母自己雖沒受過太多教育,但也一心想讓女兒去到那傳說中的象牙塔裡熏陶一番,隻為能讓她結交一些上流社會的孩子,選一個好夫婿,嫁一個好人家,和和美美安安穩穩的享用一生。

  然而十多年下來,自己為之規劃的美好藍圖,被一步步擊得粉碎。到頭來,女兒終究還是成了一個普通人家的媳婦,當上了大肚婆,也即將走上自己曾經歷過的輪回。但此時此刻,梅母心裡早已沒了別的念想,隻巴望著女兒盡快挺過這道鬼門關——只要孩子們相安無事,就是自己最大的滿足了。

  堔陲工業大學女生宿舍,熄燈鈴已經響過很久,彩虹仍還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強迫著自己閉上眼,好容易有點迷糊了,忽又聽見走廊盡頭似乎有些嘈雜,像許多人的腳步。

  砰、砰、砰——

  “……查房,請開門……”

  “……政教處的,把門打開一下!”

  彩虹忽的驚坐起來:

  “還真的要查房?連我們大四的都要查?”

  “彩虹……”門邊女生也嚇得不輕:“海瑩怎麽辦?”

  彩虹六神無主,隻呆呆的傻坐。外邊走廊裡,七嘴八舌尖聲尖氣的抱怨已響成了一片,但那串腳步絲毫不為所動,穩步向前,片刻間就已停在門口了。

  砰、砰、砰——

  “同學,請把門打開,我們是政教處的,查房。”

  門邊女生屏著呼吸:“彩虹……開嗎?”

  沒等回答,鎖孔裡哢剌剌一串摩擦聲,門被直接推了開來。走廊上刺眼的日光燈照進屋裡,幾個偉岸的身影嵌在白幕中。

  “喊開門就早點開嘛,等撒子叻?還跑的脫乜?”舍管大媽已很有些不耐煩。

  “我們還沒穿好衣服呢……”門邊女生不滿的回嘴。

  一女老師大踏步走進寢室,打亮手電筒,往女生的床鋪上挨個挨個照過去。

  終究是躲不掉了,彩虹還想要周旋一下:

  “老師,我同學生病了,在校醫院躺了幾天都沒好。所以, 她今天去市醫院了,這幾天可能都要在住在那邊……”

  “你們理由倒是挺多的……”查房老師笑著,電筒光在海瑩的空床上晃來晃去,“生病的,家裡有人生病的,臨時找到工作了的,給人當家教回不來的……偏偏都趕到今晚了。”

  “老師,我沒撒謊,校醫院那裡,還有她前幾天的病歷……”

  查房老師並不理會,回頭對另一個捧著筆記本的女生:

  “505寢室有幾個在外實習的?”

  “一個。”

  “好,505,應在三人,實在兩人……”

  又向著彩虹:

  “你同學叫什麽名字?”

  “……葉……海瑩……”

  查房老師一愣:

  “原來是她……”

  便沒再言語,把宿舍裡的角落又照看了一番,轉身對著另外幾個人:

  “走吧,下一間!”

  臨到快把門拉上,又回過臉來:

  “今晚的查房只是個預演,就不追究了。上面視察的人馬上就到,你們全都注意一點。”

  “雖然馬上要畢業了,但為了學校的聲譽,也為了你們自己的名譽,希望這幾天大家都能克制一下。”

  “還有,叫葉海瑩早點回來。回來後,去導師那邊打一聲招呼,應該有事要找她。”

  砰——門關上了。

  屋裡再次複歸平靜。彩虹松了口氣,但懸著的心卻是越箍越緊,聽著窗外的雨勢一陣急過一陣,忍不住默默的祈禱:

  “海瑩,你可千萬別出什麽事……小白,趕快想辦法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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