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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山之影》第4章 血與淚的歸宿
  現代都市的生活充滿了節奏感……似乎,也只剩下節奏感了,就像街頭巷角裡,酒吧迪廳爆出的DJ音樂,略去了勞神的旋律,只剩下咚嘁咚嘁的鼓點,催促著人們像無腦殭屍一樣,繞著這片華麗的舞台不停的兜圈子。

  這天早上,喻恆明一如既往的從人堆裡擠出地鐵,剛出站口,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半睡眠的腦袋瞬間清醒了。喻恆明以為碰上了傳說中的拍花,杵在原地沒敢動,倒是對方熱情的迎上來,一邊自我介紹,一邊不住的誇喻恆明是個好人,熱心腸,面相也好,前途無量。喻恆明越聽越怕,抽身想跑,那男子繼續說,自己先前在地鐵上丟了個挎包,當時人多,本以為是找不回來了。沒想到第二天在這車站一問,竟被人送了回來。自己感激不盡,特地調了監控錄像,看看是誰還的包,還這站口蹲守了幾天,終於又碰上好心人了。

  喻恆明這才記起來,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再瞧那乾瘦男子,確也有些眼熟,但自己急著上班,便婉言相辭,乾瘦男囉哩叭嗦一堆道謝的話,臨走還硬塞了張名片。

  坐在辦公室吹了會兒空調,喻恆明緩過氣來,掏出名片看時,上面印著:滬邊堪輿協會會長、東南冶基大學風水工程院士、神州命理研究所榮譽講師……等等一串頭銜——原來是個算命的。

  自己那天好心把包送回去,不料這失主也是有意,竟還一直掛念著,喻恆明心裡有些感動,但細思又有些惶恐:這些個看相的,認人倒是一認一個準,躲都躲不掉。想那包裡的一方紅木羅盤,雖不知值錢與否,但看起來也是古香古色,在地鐵上被那麽多隻腳踐踏了一番,好在沒什麽破損,否則,萬一真有個差池,自己哪裡說得清?想想今後還是不要去管這類閑事了。

  “呵,成天幫別人算命,卻算不到自己的東西掉在哪了。”當辦公室裡稀稀拉拉又坐了幾個人,喻恆明便把這經歷當笑話拿出來擺談。

  “都是唬人的,”小尤不屑:“這邊的人最喜歡信這些了。”

  老卓也插嘴:“是哦,先前那個經常在天橋下看相的瞎子,有一回十點多了,我正好路過,看他收攤子的時候,自己扛起東西就繞到巷道裡去了。根本就是裝瞎。”

  “……但就算是這樣,都還是有人信。你看荔荏泉那邊,好多廠房修的那麽漂亮,結果大門口旁邊立個菩薩,裡面的香火從沒斷過。都是聽了這些人的鬼話。”

  小尤:“只能說,現在很多人缺少真正的信仰,內心空虛,只能用這些神乎乎的事情來安慰自己了。”

  兩個冤家今天難得站在了同一戰線上。但前排的阿力不爽起來:

  “你們說的太過了吧,看命理,看風水,這些事情你敢說一點道理都沒有?”

  “比如,上次我們聚餐,去的那家菜館,之前生意那麽差,禮拜六的晚上人都坐不滿。後來找了個大師看了一下,重新裝修了一遍,招牌也換了,現在生意怎麽樣?平時去都要排隊了,你們說這又是為什麽呢?”

  小尤:“不過是巧合而已,或者說是他那店面重新裝修之後,更能吸引顧客了,這是心理學的范疇。”

  阿力:“不管你這學那學,在我們這,這就叫風水。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東西,不可能沒一點道理的。”

  小尤:“哪有什麽道理,偽科學而已,隨便編一套理論,只要口才好,說的字數夠多,再裝的道貌岸然一點,總能唬得到人的。”

  老卓:“這就是騙子慣用的手段。

說真的,要放在以前,這叫做宣揚封建迷信,要抓去坐牢的,只是現在管的沒那麽嚴了。”  阿力嗓門便有些大起來:

  “屌!好意思說,流傳了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就是被你們這些人給敗壞了的。現在連很多鬼佬,都開始研究我們神州的風水學了,人家的眼光不比你們高明?”

  老卓:“老外研究又怎麽了?老外還有信邪教的呢。做人,應該多相信自己的判斷。”

  阿力:“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家那邊,因為改了房間風水,家裡人升官發財,小孩考上大學的,大有人在。”

  小尤:“從科學的角度看,凡是不能證實的,不具備可重複性的理論,都是偽科學。你們那什麽我舅舅我朋友我哪個遠房親戚怎麽怎麽樣了,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我都會編,反正也沒辦法重現的。”

  阿力:“屌你!就你的是科學,別人的都是偽科學?現在還有很多事情,科學都解釋不了的呢。我管你那些什麽理論,什麽再現的,你們愛信不信!”

  小尤見阿力有些急了,繼續將軍:

  “說的這麽厲害,那你怎麽不去找個大師指點一下,保你買馬買中啊?”

  阿力面紅耳赤:“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風水研究的是聚氣的學問,就是把財氣、旺氣,匯聚在身邊,好讓你做事順利。但最終能不能發財,還要看自己如何去把握機會,這叫‘成事在天,謀事在人’。”

  小尤笑了:“切,說那麽多還不是沒用,心裡安慰而已。”

  阿力:“屌你!沒用沒用,別人家裡修房子、修祖墳,都要看風水,難道除了你,每個人都是傻的?”

  小尤冷笑:“我們那邊修房子,選好地方就直接挖地基的,從沒聽過要請什麽風水先生。”

  阿力:“屌!怎麽可能,選地方的時候就看好了的,你當然不知道,難道還要專門通知你?先看風水,選位置定朝向,還要拜土地爺,然後才挖地基,這點常識都不懂。”

  小尤也不反駁,轉頭向著老卓:“卓工,你活的比我們都久,你家那邊,修房子之前要乾這些事的嗎?”

  老卓撓撓頭:“沒,沒聽說過,都是單位建的家屬樓。”

  小尤又向著喻恆明:“喻工,你們那兒呢?”

  喻恆明樂得隔岸觀火,不料也被拖下水:

  “我們那邊……好像也沒見過,主要是我老家山多,能找一塊平地,把房子修起來就不錯了,講究不了那麽多。”

  “哈,還說我沒常識,”小尤得意了,“看吧,全國都不興這一套了,就只有你們這的人,還信這些。”

  這下是三英戰呂布了。阿力確實從沒出過省,對東南以外的民風民俗知之甚少,懊惱之下,竟使出殺手鐧:

  “屌!所以你們那些地方才窮的嗎。壞了風水,斷了財氣,掙不到錢,不然怎麽都往我們這邊跑?”

  打人不打臉,鬥嘴不揭短,阿力顯然犯規了——小尤是西北人,畢業後來東南省,就是因為聽說這邊好找工作待遇夠高;老卓是東北人,國企下崗後來東南賺錢養家,跟老婆孩子現在都還是常年分居;喻恆明當年也是因為家鄉經濟不景氣,才一心要報考到東南省來的。

  一個巴掌打了三張臉,眾人看阿力確有些急眼了,也就不再爭辯。老卓“哼哼”乾笑幾聲,小尤和喻恆明專心的繼續敲鍵盤。

  攪屎棍小許靠在文員小蘭案前,蹭了半天插不進話,終於逮著機會了:

  “誒?力哥,我聽說,房間裡養寵物也是對風水有影響的?”

  阿力緩了口氣:“是啊,什麽樣的房子養什麽寵物,養在哪裡,都有講究的。”

  小許轉向小蘭:

  “誒,師妹,你不是領養了一隻小貓的嗎?要不也讓大師算算,看招進屋裡的是福氣還是晦氣?”

  “妳才是晦氣呢,我一會兒就跟胡總建議,為了凈化辦公室的風水,把小許掃地出門,哈哈……”

  “小蘭,妳真養了隻貓?”阿力也轉向小蘭。

  “嗯,怎麽……不好嗎?”

  “哦,都說貓的陰氣比較重,女孩子的房間,還是多些陽氣比較好。”

  小許涎著臉:“小蘭,我陽氣重,把我擺屋裡就好,我不介意的。”

  “滾!一邊去!妳進過的房間以後都不能住人的。”小蘭啐了一口,又問,“力哥,女生房間裡真的不能養貓嗎?”

  “也不是絕對的,你們女生本身陰氣就重,和貓共處一室的話,兩者不互補,陰陽不能協調。”

  “當然還要看別的條件。比如屬相,貓屬寅,與虎同為一類,所以屬牛羊的也不適合養。而在五行上,貓屬木,水生木、金克木、木克土而生火,所以金和土屬性的人也不適合養。”

  “啊?還有這麽多講究啊?”小蘭聽得有點懵。

  小許繼續胡攪蠻纏:“小蘭,別怕,我看妳一點都不土,妳挺洋氣的……”

  “哎呀妳煩不煩!”小蘭操起個鋼板尺就要打。

  阿力也有些來勁:

  “這裡面學問多著呢,處理好了,人寵兩旺。處理的不好,寵物養不活容易死不說,還會克主人的命的。”

  阿力一席話說的玄乎其玄,後面喻恆明聽的也動了心,湊過來:

  “阿力,那家裡有孕婦的,養狗好嗎?小的哈巴狗。”

  阿力:“妳是說妳老婆嗎?阿嫻是屬什麽的?”

  “屬龍。”

  “龍?好像是不太好哦,龍屬辰,狗屬戌,家裡會有口角之爭。如果一定要養,在顯眼的位置擺個水晶球鎮一下咯。”

  “還有,狗屬戌,對應的是西南方位,所以,如果房子大門在這個朝向上,也會好一些。狗的五行屬土,木克土,所以養狗的籠子最好不要是木頭或竹子的……誒?妳不是不信這些的嗎?”

  “沒……我隨便問問。”

  阿力皺皺眉頭:“阿嫻懷孕幾個月了?”

  “八個多月,精神一直不太好,家裡有條小狗……我怕到時候太吵,影響她和孩子休息。”

  “哦,是頭胎吧?最關鍵的時候了,如果真有什麽不對的,乾脆拿出去送人好了,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的。”

  喻恆明為難:“那我怕她會更傷心。”

  阿力咧咧嘴:“嗨,女人嘛,養貓養狗還不是年齡到了身邊沒小孩,母愛沒處發泄。等到孩子出生,把屎把尿的,她自己都沒心思管了。”

  “呵呵……不過話說回來,妳們兩口子小孩要的也太晚了。阿嫻也是三十出頭了吧?按這邊的習慣,孩子都該滿地跑了……”

  正聊著,走廊裡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家馬上風卷殘雲般閃回了各自的座位。

  老胡隻探了半個腦袋進來:

  “阿明!手頭的工作先放一下,我們今天出差去‘衛星’看看!”

  奧思維集團在神州創建的分公司有好幾處,僅滬邊市就有兩個據點。龍興科技園的奧思維科技有限公司,簡稱“奧科”,負責的是後勤支援這類二線業務,而真正的一線生產基地,則位於西北郊的荔荏泉工業區。

  滬邊市市區地價昂貴,相應的房屋租金也不便宜,能負擔得起的就只有那些高檔餐飲、大型商場、金融保險等高附加值產業,而這又進一步提高了市區的消費水平。處在資本下遊的製造業,普遍都是勞動密集型企業,佔地面積大又需要成百上千的廉價勞動力,那些學歷較低收入不高的普通工人們也難以承受市區高昂的生活成本,因此,在滬邊市總產值裡佔比最高的來料加工業,大都匯聚在了偏遠的市郊地段。

  奧思維集團在工業區開設的分廠名叫“奧思衛星精密電子有限公司”,簡稱“奧衛”,坐擁員工一萬二,八座大車間,宿舍樓十六棟,在周邊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大廠。從奧科到奧衛,說是出差,其實不堵車的話只要一個小時就能跑個來回。只是這生產車間比不得寫字樓,沒有寬敞的辦公桌,沒有舒適的靠背椅,也沒有茶水咖啡。唯一有的只是那一排排流水線和機器設備,以及一雙雙不停重複勞作著的人手。

  每次到了奧衛,喻恆明雖置身於人網,卻從未感受過人文的氣息,即便是那些可以自由走動的管理人員和技術工人,也大都沒什麽生氣,隻低著頭從身邊匆匆閃過。而流水線旁,掩蓋在統一的工作帽下,那些乾澀而又麻木、一張張如背景色般單調的面孔,則更像是為了生計出賣掉血肉,最終被定在了龐大機器上的一顆顆小小的螺絲釘。

  喻恆明參與的DB100項目,即將在這裡試產。該項目從客戶談判、方案確立,到產品研發、工程設計,所有環節都是在奧科公司完成,參與者也都是神州本土人士,因此,批量生產的地點自然而然就定在了與之毗鄰的奧衛公司。

  按照官方宣傳,DB100是一款多用途電子設備。自帶小型手搖發電機、充電電池、電筒、應急燈、收音機、無線電視等諸多功能,當因自然災害造成大面積停電和通訊設施癱瘓時,可以用來照明以及接收外界信息……看似功能強大,可喻恆明心裡清楚,這東西其實沒什麽新鮮玩意兒,也沒什麽核心技術,不過是把許多既有功能拚湊在一起,集成化程度高而已。

  但即便如此,因為是奧思維集團交由神州據點獨立開發的第一個項目,上頭的大小老板們依然重視非常。這麽好個露臉的機會,喻恆明作為研發階段的主要負責人,上司老胡又是項目主管,兩人自然不肯怠慢,遂趁著生產線還在施工階段,就早早的跑過來踩點了。

  荔荏泉工業區雖離市區不遠,但城外城內卻是很大不同。沒了高聳的大廈、盤絙的立交,取而代之的是寬廣的廠房和密集的出租樓。還有那一片片或是裸露,或是長滿荒草的儲備用地。

  在這新興的園區裡,每天早上七八點,都能看到馬路邊成片的人海,罩著統一樣式的工作服接踵擦肩的貼身而過。而日落後,返流的人潮雖不似早上那般稠密,但卻能持續更久的時間,直到快半夜了都還看得到陣陣人影,被建築分割成一股股支流,鑽進路旁的巷道裡。

  但再多的人口,也掩蓋不住工業區原本的鄉村氣息:路燈下,小夥們搭著工作服,等著各自的相好,但到了白天,空蕩蕩的草坪上只剩下牛兒在吃草;土生土長的老農,架著馬車,載著剛從地裡收來的新鮮蔬菜,從容淡定的行進在水泥路中,絲毫不介意十幾米長的貨櫃大卡從身邊費勁的繞過;超市和商場雖也是琳琅滿目,但同類貨品的商標,如玻璃瓶上的RID和,鞋幫子上的MIKE和NIRE,衣領上的夭丹和喬舟,往往相似的讓人感到困惑。

  新修的出租樓群,遠望去算是工業區裡最為靚麗的風景線了。但離近了看,象牙白浮雕護欄的陽台上,滿掛了花花綠綠的鞋襪衣褲和文胸尿片。外表光鮮整潔的牆磚也隻貼了當街見人的一面,從相鄰樓棟間不足一米的縫隙望過去,粗糙的牆面還羞答答的裸露著本色。有時,兩座樓房靠得實在太近,窗戶開大了,甚至會刮到對面牆上凹凸不平的紅磚或水泥坯子。

  大樓的內部則更顯寒酸,走廊上交叉裸露著五彩線路,牆邊頂著儀表的水管也直接拱出了地面。整齊劃一的大鐵門上掛著鏽跡斑斑的插銷,一眼望去,像是監獄裡成排的囚房。

  住宿條件雖差強人意,但這裡的住戶們卻從不挑剔。許多人每天太陽剛一露臉,就揉著惺忪的睡眼出了門,等踩著月光回到屋裡時,差不多又是洗洗睡覺的時間了。這些被視為紅利的廉價人口,需要的只是便宜的房租,四堵可以擋風的牆,再一個溫暖、偶爾還可以溫存一下的小小床鋪,也就足夠了。除去工作,他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各自的夢鄉中,而沉睡的人們,當然是不會有怨言的。

  勞頓還會讓人忽視掉很多東西,每天隻沿著別人走過的道路盲目前行,眼中看到的,也只有大路中間平整的綠化帶,以及插在上面的一排排嶄新筆挺的樹苗。卻看不見從前的小河隱沒在草叢中,被空瓶鐵罐和爛塑料袋填滿,堵塞的黑水泛著油光和白沫,彌漫著經久不息的惡臭。欣欣向榮的外表下,湧動著陣陣潰爛與腐朽;一張張本應是朝氣蓬勃的臉上,提前刻滿了仿徨與老成。

  但那些潛藏在暗處的汙穢,絲毫影響不到勞動人民的胃口。工業區裡隨處可見的小吃街,常年都是最熱鬧的地方。雖看不到熊掌燕窩、海參魚翅這類高檔大餐,但全國各地的家常小吃差不多都已匯集於此。有簡單便捷的東北菜式——包子饅頭蒸水餃,油條大餅醬板鴨;有做工利索分量十足的西北菜式——拉麵扯面刀削面,涼皮麻食肉夾饃;還有色澤和口味同樣濃鬱的西南風格——麻婆豆腐辣子雞,魚香肉絲毛血旺;當然也少不了清淡鮮香的本地特色——米粉腸粉炒河粉,鮮蝦牛腩叉燒飯……參差不齊的的店面前,再穿插幾塊手推攤檔,烤些土豆羊肉串,炸些雞柳豆腐乾,每到下班時間,街道兩邊都能擠得沸沸揚揚。

  工業區裡多是合資或外資企業,管事的也多是外國人,作息得按人家的節奏來。中午隻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吃飯問題必須火速解決,客人們著急,飯館裡的夥計更是忙亂,隻恨兩隻手生得太少,一邊往鍋裡下鹽,一邊往盤子裡下醬,剛收了錢的手,來不及洗又得趕緊去揉面。且人多口雜眾味難調,下個面都要分不辣、微辣、小辣、中辣、大辣特辣超級辣,再加上要蔥不要蔥,要醋不要醋……店夥計忙開了總有玩暈的時候。給喜歡清淡的沿海小妹擺上一碗熱騰騰的紅湯面,再撒一層花椒粉,那小妹也只能含著眼淚鼻涕吃下去——時間緊迫,再來一碗已經趕不上了!

  在外謀生,必須學會適應。面條現下時間長,為了中午多休息一下,從未沾過大米的西北青年也只能慢慢學著接受米飯的滋味;桌上擺著的整坨生大蒜,北方小夥直接剝開來丟嘴裡生嚼,對面坐著的南方姑娘也只能憋氣忍著——別的位置都已經坐滿了;同樣,平原男生臭豆腐吃的滿嘴流油,旁邊的山裡妹子,也只能捏著鼻子皺皺眉頭……

  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是香的。但有些東西,聞著香,吃起來……也還好,但它實際上可能應該是臭的。每晚,等到小吃街上的食客少了,就會有黑糊糊的人影,騎著黑糊糊的三輪自行車,拉著黑糊糊的塑料桶,挨個店面把潲水倒在一起,一股腦的拖了去。超乎許多人的想象,這些臭氣熏天的垃圾,其實還能發揮出不少的余熱——食物殘渣可以用作豬飼料;而液態的油脂經過濾塞、沉澱、去除雜質……如此的提煉一番後,竟能重獲新生,再次還原成晶瑩透徹的食用油來。多虧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回到餐桌上的這些地溝油,歷練一個輪回後,色澤口感和先前相比幾無差異,甚至還要好上一截了。

  正是擔心這樣的瓊漿吃了讓人流連忘返,工業園裡稍微大點的廠子都自建了員工食堂。一來可以保證食品衛生,疫病蔓延時,防止因員工大面積患病而造成工廠停產;二來,多一個營業性的部門也就多一條路子,食堂從原料采購到成品售出,一進一出擠下來的油水也是可觀的,與其肥了外人田,不如留在自己人手裡。

  但不管油水進了誰的腰包,從那千篇一律的菜色和賣飯大媽不耐煩的神情上看,夥夫們應該是沒沾到什麽便宜的。好在公家食堂收入穩定,雖撐不死,但旱澇保收,不必擔心回頭客的問題,故燒菜師傅的手藝,相比外面館子也懈怠了不少。再加上食堂裡一煮就是幾百號人的份量,飯鍋比工地上燒瀝青的大黑鍋還要闊上一圍,用鐵鍬炒出來的菜,和用鍋鏟炒出來的相比,那味道自然更是沒法說了。

  主管老胡愛講究,嫌外面的東西不乾淨,於是乎,每次出差連帶著喻恆明都只能一起吃食堂。奧衛的食堂空間不小,排了幾百張桌子,但同時塞進幾千號人還是有些勉強。於是,公司便把所有就餐人員,按照部門分成了三批,中午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每批次相隔半小時下班,以錯開用餐時間。喻恆明這類出差人員,和管理、技術同屬第一批,每天都能趕上飯菜最熱氣騰騰的時候。

  這天午飯,老胡把一瓶可樂放到喻恆明面前,一邊抱怨:

  “一早上,水都沒喝一口!”

  “吃個鳥飯!排隊都排了半天!”

  “前面那麽多插隊的!看見沒,穿粉褲子那個小妹,看見個熟人就插進去了!”

  “屌!就沒人管的嗎?”

  “我要去廠務那邊投訴的!”

  又看看餐盤:水煮空心菜,菜葉子黑綠黑綠的;土豆蒸排骨,兩塊骨頭上趴著幾條肉絲;西紅柿煮雞蛋,只有紅看不見黃;一坨米飯倒是黃黃的。

  “屌!這他M什麽鳥飯?”

  “越來越差,還每頓5塊錢的標準,不知道都花到哪去了。”

  “這東西,在我們那邊,喂豬豬都不吃的!”

  “還好吧,至少不用自己花錢,”喻恆明邊說邊夾了塊土豆,一口咬下去,異常酸甜,差點沒噴出來。老胡見了,也嘗一塊,笑了:

  “誒?今天還換了個花樣,這是菠蘿燉排骨,你們那邊肯定沒有的。”

  喻恆明猝不及防,滿口牙根子都是軟的:

  “我這輩子就見過拿菠蘿煮著吃的……”

  午飯吃的不舒服,出了食堂倆人還悶悶不樂,隨著稀疏的人流慢慢往前踱。爬了兩層樓,喻恆明忽感到有些不對:同行的人怎麽越來越少?一抬頭,前面兩個落單的女工,一個看了下表,趕緊拍拍同伴,另一個也猛地反應過來,兩人急匆匆的往旁邊門洞裡跑掉了。正詫異間,後面追上來一個人,大喊:

  “胡總!喻工!別上去!在邊上躲一下!”

  話沒說完,就聽一陣刺耳的鈴聲。緊接著,頭頂上也是劈裡啪啦響起一陣地滾雷般的轟鳴。兩人還在發愣,前方轉角處已經跳出好幾個人影,跟著便是黑壓壓一堵人牆直往臉上碾過來。喻恆明趕緊扶住老胡,兩人被洪水一樣的人流衝回到樓梯轉角平台,緊貼在牆上。

  “胡總,沒被撞到吧?”幫忙提醒的小夥也躲進了港灣。

  “屌!吃他M個鳥飯也要搶!要是摔一跤,非踩死幾個不可!”老胡扶著窗台,望著面前一堆嘻嘻哈哈不斷閃過的臉,驚魂未定。

  “也不能怪她們,”小夥笑了,“這一批是人最多的,隊伍一排就是好長一串,跑快一點,少排幾個人,就能早幾分鍾吃完回來休息。”

  喻恆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和老胡動作太慢,回來路上正好撞上第二批,也就是現場工人的開飯時間了。

  打招呼的小夥姓吳名忝禮,是產線上一名電工,平時經常和奧科的人打交道,於是洪峰退後,三人便一起逆著人流往上爬。

  小吳隨意搭話:

  “喻工,食堂的飯菜還合胃口吧?”

  喻恆明打趣:

  “別提了,你們胡總家的豬都不吃的。”

  小吳又笑:

  “哈,這飯菜,產線上很多女工都吃不慣的,別說你們了。”

  “……對了,外面街上新開了一家面館,正宗西北口味,看著還算乾淨,明天要不要去試試?”

  喻恆明與這小吳私下也有些交情,便不假思索的點了頭。

  這邊只是隨意的響應,不想那耿直的後生卻放在了心上。

  這電工小吳來自一個貧困多山的省份,又出生在那山區最偏遠的村落。按其本人的話講,每次回老家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再轉五個小時的大巴,再轉三個小時的小巴,最後再搭兩個小時的摩托,就終於可以摸到家門口了。

  山間道路曲折起伏的厲害。一座山頭,望著不過幾百米的距離,汽車繞上半個小時卻還到不了跟前。地勢也很險惡,許多路段車道窄,坡度大,急彎又多,一面緊靠著峭壁,一面下臨著深淵,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面還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一步三跳,車速超過20公裡就能讓人膽戰心驚了。

  在城裡混久了的小吳,每次輾轉回到村頭的路口,聞著村尾家裡熟悉的飯菜氣息,才知道,這個曾經的眼中的整個世界,原來竟是如此的渺小。

  一條勉強通得了麵包車的黃土路,蜿蜒曲折的穿過了幾乎所有人家。村裡百十來間房屋依山而建,大多是瓦房,偶爾還看得到幾戶茅屋。村口的一處高地上立著的希望小學,是村裡唯一一座用水泥封頂的現代建築。迷你的教學樓總共三層六間教室,對應著六個年級,每間教室雖隻擺得下十來張書桌,但對於全村不過幾百的人口來說,也是綽綽有余了。

  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建一所學校很難。當年靠著政府的扶持社會的捐贈還有全村人的分擔,歷經幾年的陣痛才總算把校舍修好。但隨之而來的更大困難,是如何找來願意長留於此的老師。

  公辦教師肯定是請不來的。在那方坑坑窪窪的講台上,除了一年一換的支教人員,站的年頭最久的,就是幾個稍微有點文化的本村人了。這些編制以外,沒有任何從教資格的代課老師,往往一個人同時教著幾個年級的課,甚至還跨越了科目,一邊念著語文一邊上著音樂,一邊改著數學作業一邊描著著美術圖紙,每月拿著一兩百的工資,收拾著殘缺不全的教材,在最偏遠的角落裡,勉強支撐著神州的百年大計。

  更可悲的是,山裡的孩子們卻並不理會這番苦心。許多人來校讀書,純粹是為了躲避枯燥勞累的農活,更有些熊孩子,經常課上到一半,趁著老師不注意就溜出教室去漫山遍野的瘋玩。一個班的人本來就少,去掉那些遲到早退無故曠課,甚至靦腆害羞躲在家裡不敢來的,剩下的學生能把前排三張課桌坐滿,都是很罕見的了。

  好在樸實的村民們也並不計較孩子的學業,只要娃娃們能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的瞎子就行。但小村落到底是山清水秀地傑人靈,即便在如此寒酸的條件下,村裡也出過兩個大學生。

  山裡人搞不懂“大學生”的含義,隻當像古人高中了狀元一樣,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發榜時,鄉郵員騎著摩托,把通知書送到村口,家家戶戶都會前來祝賀,以求沾點喜氣。而等到開學,“狀元”挎著行囊遠赴他鄉,全村老小又會送到村口,由村長點燃一串三千響的大紅鞭炮,算是為遊子送上全村人的祝福。

  這簡陋的儀式,在當年小吳眼裡威嚴至極,也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成為下一個幸運的受洗者。因此,從小學起,小吳上課就比別的孩子用功,加之腦袋瓜好使,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小學上完,小吳又每天來回走四個小時的山路,去鄉裡上初中,等三年後中考完畢,成績排名全鄉第三——那還是因為考試前幾天,晚上冒雨趕夜路,著了涼沒能發揮好。

  於是,那一年小吳的父親老吳,做出一個重要決定——要送兒子去縣城上高中。而且,為了避免再在夜裡趕路出狀況,還要讓小吳在城裡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就好。

  高中已不算是義務教育,走的是產業化的道路,市場機制也開始生效——通俗來講就是上學的費用多了好幾倍。小吳進的學校,每年單是春夏秋冬四套校服就要5百多元,加上學費,已是讓一個平均年收入不足千元的山村人家捉襟見肘,而那每年一千二的住宿費,則更是能讓全家的生活雪上加霜。老吳把積攢多年,打算翻修房子的錢都支了出來,才勉強湊夠了全部的費用。

  小吳進了縣城高中,才頭一回明白,原來教室裡那麽多的桌椅並不全是擺設,竟然都能坐得滿,一個班五六十號同學,一眼望過去,臉都記不完的!

  三年下來,小吳結交了新的朋友,嘗試了不少新鮮事物,也偷偷學會了泡吧溜冰。但在學業上,卻始終不敢有半點松懈——家裡供自己讀書已是傾盡了所有,如果功敗垂成,如何面對滿懷期盼的親人?另外,在小吳內心深處,也害怕回到自己出生的那個山村。高中的縣城雖不算大,卻已讓人見識到了現代社會的繁華與精彩,自己不願再像父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終老一生。兒時的夢想如今已不再是遙不可及,又怎能不全力以赴的去爭取?

  終於熬到了那年的高考,寒窗十二載,三朝定枯榮。這一回小吳全家嚴陣以待,開考前兩天,老吳還特意在考場附近租了間房,以備不時之需。三天下來,小吳發揮正常,自我感覺不錯,對著答案算了下分數,上一本線可能確實有點勉強,但上二本應該還是輕輕松松的。

  然而,等到發榜那天,小吳跑到學校一看,自己竟是名落孫山,連專科線都沒能上得了!

  全班同學都感到不可思議,只有班主任老師,意味深長的安慰著:

  “沒事,發揮失常也是在所難免。”

  “複讀一年,明年爭取考個重點吧。”

  小吳想不起那天自己怎麽回的家,又是怎麽把落榜的消息告訴的父親。隻記得那佝僂的身影,靠在門前土坡上,從黃昏直到深夜,連嘴裡含著的煙杆也早已沒了半點火星。

  還有那夾雜在夜風中,斷斷續續的滄桑話語:

  “他們說……沒考上……還可以複讀?”

  “明天……就把牛賣了……你,哪裡也不許去……待在屋裡頭複習!”

  小吳知道,父親決定了的事情誰都拗不回來。家裡那頭服役多年,忠心耿耿的老牛,明天就會被牽到鄉裡去賣掉,而從此以後,就是父親自己,拿著鋤頭頂著太陽,開墾家裡那幾畝田地了。

  躺在床上,想著父親那盡力掩蓋著的失望表情;想到母親勞累多年積下的一身病痛;想到從沒上過學的妹妹,背著比人還高的大背筐撿柴禾豬草;又想起家裡那蓋了幾十年,下起雨來到處漏水的茅草屋頂……終於,小吳猛地掙起身,在桌邊草草留了張紙條,又悄悄從井裡打來水來把水缸灌滿。給妹妹蓋好被子,給父母磕了個頭,然後便溜出屋,連夜去鄉裡找高中的同學了。

  從那以後,小吳也算是達成了背井離鄉的願望,成為了浩浩蕩蕩的農民工大軍中的一員。

  在當時,進城務工幾乎是農村解決經濟問題的首要途徑。窩在家裡種地,遇上不好的年景,虧本的可能都有;但若是進城當了工人,刨開吃穿用度,或多或少都還是有的賺的。在一些效益好點的廠裡,一個手腳利索的大姑娘,算上每天四個小時、每月四個周末的加班費,一個月下來的薪水甚至抵得上村裡一個壯年男子種地一年的所得。

  但小吳一開始可沒這麽好的境遇。跟著同學,慕名來到了改革發展的最前沿——滬邊市。卻不知這滬邊以輕工業為主,那些技術含量低,幾乎是純手工裝配的生產線上,需要的只是容易管理的女工。

  女孩子老實,任勞任怨又膽小怕事,吃了點虧也只會往肚子裡咽;不像男工,毛毛躁躁坐不住,又愛拉幫結夥,衝動起來了還跟誰都敢頂撞。許多廠子招工時不僅只要女的,甚至連年齡段都有要求。隻可憐了那些年紀輕輕,一無學歷二無技術的農村小夥,找工作四處碰壁,最後只能乾點零活,或是乾脆放下身段,讓一同出來的相好養上一段時間了。

  小吳幾個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打亂撞,碰了無數釘子也沒找著事做,眼看連十元一晚的網吧都要住不起了,幸虧又遇上了另一夥初中時的同學。跟著那幫久未曾謀面的男女住進了居民樓,頓頓土豆白菜大鍋飯,晚上,一間屋裡五六個人排成一排睡地鋪——看起來雖還是有些窘迫,但總算是有了收留的組織。

  小吳自以為找到了歸宿,然而幾天下來又有了新的疑惑——奇怪這幫人成天就是開會上課,要麽就給別人打電話,搞不懂到底靠的什麽為生。而自己,翻來覆去的聽“老師”講那些來路不明的產品,功能如何強大,渠道如何完美,再有些“發展下線”、“組建團隊”之類的高深字眼,慢慢的也有了些好奇。待要繼續了解下去,突然一天,不知為何又被警察抄了老窩,連帶著一眾男女,統統被抓上了警車。

  小吳幾個外出采購爛菜葉子的人,僥幸躲過了一劫。個個唬得全身發抖,茫茫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再次流落了街頭。

  最後終於找到點門道,去了家勞務市場,每天像牲口一樣等著被人相看。端過盤子派過傳單,睡過天橋底吃過素湯面,也曾因沒有居住證,在拘留所裡呆過幾晚……蹉跎了一年多,小吳最終被奧思衛星精密電子有限公司招進廠裡,當了個推叉車的搬運工。雖還是粗活,但合同正規,出薪準時社保齊全,總算是有了個正式的工作。

  步入正軌沒多久,小吳又跟產線上一個同鄉女孩結了婚,兩人租了個帶陽台廁所的小單間,一起過上了小日子。生活雖依然窘迫,但小吳總算是有了自己的家,期間,又遇到了來奧衛出差的喻恆明,受了對方好些鼓舞和指點,還從其手裡,借了幾本專業書學習電工知識。小吳本身文化底子深厚,一年不到就考了個電工證,再加上平日裡做事踏實深受器重,於是很快就獲得了廠裡的提拔,當上了一名技術工人。

  有了這層關系,小吳便把喻恆明當成了步入社會後的第一個人生導師,佩服其技術過硬思維嚴謹,敬重其為人和善不擺架子,更感激其耐心慷慨,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給予了不少的幫助。

  因此,這天雖只是約著中午出去吃碗面條,小吳也是毫無怠慢,提前就跟面館打好了招呼,快下班的時候就把面做好,免得等。然後便跑到DB100還在搭建的產線上,來找喻恆明了。

  隔了一天,喻恆明都快忘了這事,見小吳好意來請,不好推卻。老胡擺擺手:

  “沒事,你們去,我叫個外賣就好。”

  小吳說的面館門牌不大,店老板兩口子都是地道的西北腔,胳膊粗的面筋,砸在案板上咣咣響。西北面食一向都比較合喻恆明胃口,雖說做工糙,但分量足油鹽味也足,面條都是用海碗裝上來的。倆人正吃得一頭汗,小吳小心翼翼的問:

  “喻工,其實……找你來,還有件事想求你一下。”

  喻恆明抬頭:“啥事?”

  “上個月我們組裡,那幾個住宿舍的,晚上打牌打到很晚。第二天一起躲到倉庫裡打瞌睡,結果被生產部部長抓到了……”

  “那部長很生氣,屌了我們課長,課長又把我們組長屌得飛,還罰我們組所有人上個月都沒有加班……”

  喻恆明大概就猜到是什麽事了。現場即便是技術工人,底薪都不會很高,要想賺錢,主要靠的是平日1.5倍於底薪,周末二倍於底薪的加班費,一些工作時間長的崗位,加班費差不多佔得到總薪資的60%以上。但如果完全零加班的話,一個月才一千多的保底,基本上只夠維持個收支平衡了。

  “錢不夠用?”

  小吳不好意思的笑笑:“是差了點……”

  “唉,現在要花銷的太多,家裡兩個小的,一罐奶粉一百多塊,半個月都吃不到。”

  喻恆明皺皺眉頭:“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們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別吃的太精貴了,買點一般的就好。長期這樣,我怕你承擔不起。”

  小吳搖搖頭:“有些錢不能省的,給小孩子吃的東西,便宜了怎麽放心?”

  “喻工,你也快有小孩了,到時候你就會明白的。”

  喻恆明沒再吱聲,悶了兩口面湯,又問:

  “大概要多少?”

  小吳:“兩百吧,這個月我多加點班,發了工資就還你。”

  喻恆明:“倒不用那麽急,只是我身上沒那麽多現錢,等兩天再帶給你。”

  又笑:“都是結了婚的人,你懂的。”

  小吳也笑:“是啊,攢點私房錢不容易。”

  回公司的路上,小吳繼續有一搭沒一搭,跟喻恆明講些最近遇到的奇聞:

  “……前幾個星期,還真險,我住的那棟樓,被盜了。”

  “那一夥六個人,都分工好了,兩個在樓下小麵包車裡等著;兩個假裝看房,跟房東大娘去了三樓;剩下兩個悄悄上了五樓撬門。房東後來發現了,還被他們拿刀頂著,逼到一間空屋裡,手都劃破了。”

  “前後不到一個小時,五六兩個樓層被撬了個遍。12間屋裡面,有兩間是空的,五樓最裡面那間有人在睡覺,連帶著旁邊兩間也沒事,剩下的7間,全被打開來,翻的亂七八糟。錢不用說了,其它東西,看著小巧值錢的也統統拿走,有兩家電腦裡的內存條都被拔了。”

  “喻工,這幫人絕對是有內應的,對樓裡的情況太熟悉了。整個六樓都沒人,他們就直接把鎖頭用鉗子夾斷,簡單粗暴。”

  “而五樓有人在睡覺,他們就把門輕輕的撬開,連鎖頭都是好好的。等那人醒了之後,啥都不知道。”

  “那哥們還是幾天前才被炒掉的,住在哪間屋裡,他們都清楚。”

  喻恆明:“沒報警嗎?”

  小吳:“那些人一走,房東馬上就報了,沒用,這事兒警察見得多了。”

  “派出所離的又不遠,結果等到五點多,下早班的人都回來了,警察才來。來了也沒做啥,就是背著手,挨間屋看了一下,連個筆錄都懶得做的。”

  “其實大家也知道,除非哪天這夥人碰巧被抓到了,否則丟掉的東西,肯定是找不回來的,自認倒霉了。”

  “那房東大娘才最倒霉,手被劃破了,醫藥費還要自己出,還被懷疑是不是那夥人的內應。”

  “這不,天天嚷嚷著,要找條小狗幫忙看家呢。”

  最後一句點到了喻恆明心裡:

  “狗?……要很大隻的嗎?”

  “那倒不用,我們那地方小,大狗養不下,小哈巴狗就可以。也不用太凶,遇到事能叫兩聲,嚇嚇別人,給自己壯壯膽就行。”

  “房東大娘本來就喜歡狗,一直都想養條小的。以前怕吵到別人,現在估計也沒誰會反對了。”

  喻恆明猶豫了一下:

  “那還挺巧的……我愛人也快生了,家裡那隻小狗到時候就顧不過來了,正想拿去送人……”

  “一般人家我愛人不放心,怕虐待它……狗不大,很招人喜歡,就是可能不夠厲害……”

  “真的!你放心,那房東大娘心腸很好的,剩飯菜都要拿去喂那些流浪的小貓小狗。而且,我住二樓,離得近,沒事也可以幫忙照看一下。”

  “只是,你愛人一定很喜歡的吧?怕是舍不得?”

  “沒事……她已經同意了。”

  結婚之前,喻恆明從沒養過寵物。一來怕掉毛拉屎難清理,二來也嫌吵得慌。可婚後經常加班,冷落了家人,是小狗點點陪著妻子壯膽解悶,幫自己背了鍋。因此,喻恆明也不敢有怨言,主動擔當起鏟屎官的職責,把屎把尿,洗澡梳毛,時間一長,連牽出去遛彎撒野這些技能也都學會了。相處久了,小狗也通了人性,知道領地裡有兩個老大。個頭大點的二主子,雖然打不過小個點的大主子,但回家的時候,經常會帶一些好吃的,應該也是個值得巴結的對象,遂慢慢的,和喻恆明也混得爛熟起來。

  今天一回家,點點一如既往的跑到腿邊來撒嬌。喻恆明立馬就有些心軟,可既已答應了人家,便不得不硬著頭皮攤牌了。

  小嫻一聽要拿點點去送人,還沒開口眼淚水就滾了出來。喻恆明慌了神,但也不敢說出那天在狗身上看到鬼影的事,隻好使緩兵之計:先說只是寄養在別人家,等孩子大點了再接回來;又說小孩子出生了人都顧不過來,到時小狗沒人理,多可憐;再又講到狗身上的細菌、皮屑和毛發飄在空中,小孩抵抗力差,沾到了肯定會過敏……磨破嘴皮,才總算哄的妻子慢慢止住了哭。

  出差第五天,也是個周五,新產線的整體布置差不多快要完成。想著下周暫時不用在這邊吃豬食了,老胡心情很好,午飯來了興致:

  “阿明,走,今天我們去廣場那邊,吃漢堡!”

  老胡說的廣場位於荔荏泉工業區的中心地帶,在林立的廠房和出租樓間,橫臥著的一片開闊地。廣場南北兩邊,各開了一家大超市,周邊還穿插著幾排主題鮮明的服裝店、發廊和小餐館,是整個工業區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在沙漠裡,每到清晨,藏匿於各處的小動物們都會匯聚在唯一的水源附近解渴,而工業區的購物廣場也正如這綠洲一樣,每到周末,便吸引了周邊幾十個工廠的男男女女,來此花銷或是閑逛。

  廣場上的餐飲消費,比隨處可見的小吃街要高一個檔次,但店面也相對正規得多,工業區裡唯一一家連鎖西洋快餐店“MFC”,便開在了這裡。喻恆明好些年沒吃過洋快餐了,對漢堡雖沒什麽興趣,但對店內的氣氛倒是頗有些好印象——服務員彬彬有禮又不會過多干涉,不像中餐館那樣,剛往桌前一坐就有人圍上來:“請問老板想要點什麽?”。雖是殷勤,但那言外之意,總仿佛是:“老板不要點什麽嗎,不要的話,您坐這兒幹嘛?”。

  跟老胡進了店內,看那雪白的牆壁,整潔的桌椅,布置的還是一如既往的清爽明亮。用餐的客人,仿佛也比別處禮貌得多,和同桌交流時,都刻意壓低了嗓音,很少聽得到大聲的喧嘩。當初還在和小嫻談戀愛的時候,喻恆明沒少來過這類地方,坐在寬敞的大廳裡,一邊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一邊隨意點些小吃零食。一方潔白的餐桌,就是兩人小小的的港灣,既能享受到只有彼此的私密空間,又不會感到與世隔絕的孤寂。而身邊晃動的人影,不過是點綴在幕布上的陪襯,連四周嗡嗡的細語,都仿佛背景輕音樂的和弦。

  然而,氣氛雖好,只是在那時看來,花銷稍微略大了些。現如今,再看那牆紙上印著的菜單,喻恆明不禁感慨:離校這些年,一盤小炒菜從五、六元漲到了十二三,反倒是這洋快餐穩得住,沒漲價多少,漢堡還是十六元一個。

  兩片小麵包夾塊炸雞排和幾張生菜葉,這在當年的喻恆明眼裡,簡直就是奢侈品!大學期間,喻恆明的月生活費只有450元。知道是父母的血汗,每回約著小嫻在外瀟灑時,心裡一開始還會有些愧疚,但一到了最後買單的關頭,便只剩下捉襟見肘的局促了。更尷尬的是,每到那節骨眼上,小嫻總能想方設法把帳單搶先付掉。對方雖是好意,但自尊心在胸腔裡破裂粉碎的悶響,只有喻恆明自己聽得到。

  不過,好像還是有過一次例外——對,那年小嫻的生日,自己將近三個月沒在網吧上網,用攢下的零錢買了一串高仿紫水晶項鏈……

  那項鏈,小嫻雖已許久沒再戴過了,但至今仍珍藏在衣櫃的最深處。精美的鏈珠,細致的卡扣,喻恆明仿佛看見,那串玻璃水晶就掛在妻子的胸前,晶瑩的閃著光。接著,又被輕輕的取下,小心的包裹好,放進一個彩色條紋的禮品盒中,再纏上鮮豔的絲帶,尾端系成一朵燦爛的小花,端端正正的擺在餐桌上……

  “是送給我的嗎?”小嫻強忍著激動,臉上的笑容也如那小花一般。

  “當然!祝你生日快樂!”喻恆明邊說邊把藏在包裡的一束玫瑰也遞了過去。

  小嫻愣住了,似乎想起了什麽,輕輕的捂住嘴:

  “謝謝……好漂亮的花……”

  “……我現在可以打開禮物了嗎?”

  “當然!”

  小嫻似乎早已知道盒子裡裝的什麽,拿出項鏈,熟練的戴在脖頸上:

  “謝謝……還是那麽好看……”

  “……那時候,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喜歡紫顏色的……”

  喻恆明狡滑的笑笑:“瞎蒙的,運氣好沒辦法……”

  “呵呵,騙人……”小嫻垂下眼簾:“……又花了不少錢吧?”

  “早跟你說過了,不要買這些東西,又沒什麽用……”

  “放心吧,不貴,假水晶,看著像而已。”

  “還說不貴,生活費又快用完了吧?”小嫻摩挲著花束,“後來,你們寢室的人都跟我說了,你天天啃饅頭……”

  兩人沒再言語,相視而笑。喻恆明在小嫻掌心摩挲許久:

  “開心了吧?說好了的,這回給哥兒一點面子,讓我來付帳吧!”

  說完忙起身往櫃台走去。

  “你好,兩份漢堡、兩份薯條、兩份雞塊、兩杯可樂……”

  “不,不用,可樂只要一杯,最大杯的……幫我插兩根吸管。”

  “吸管在那邊,自己拿。”服務員提醒。

  喻恆明訕訕而笑,正在那暗爽,背後忽吹來一陣冷風。回頭看時,窗外天色已是一片混沌,玻璃門的後面,似乎還立著團黑影。

  喻恆明心裡一緊,注目細看。那陰影中,竟慢慢映出一張斑駁扭曲的臉來,五官緊貼在玻璃上,攤成一個平面,不斷的向著旁邊擴散。最終,那面孔竟變得如臉盆般大小,黑洞洞的眼窩裡,伸出兩行墨汁一樣的淚水,猶如長蛇,蜿蜒劃過門面。

  “喂!撿破爛的!你不可以進來!”身後一個服務員高聲喊著,一邊快步趕出櫃台。哪知剛衝到門口,卻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身體隨之碎成了幾塊,一顆頭顱咕嚕嚕滾出老遠。

  喻恆明唬了一大跳,死死盯住玻璃門。那鬼影似乎也有些窘迫,慢慢的向後退卻,最終和窗外的混沌融為一體,幻化於無形了。

  四周也逐漸黯淡。喻恆明使勁揉了揉眼睛,穩過神來,小心的靠近那具“屍體”。用腳碰碰,硬邦邦的碎塊嗑在地上哐哐響,原來只是個石膏模特,身上還掛著髒兮兮的碎布條,像是剛從哪個垃圾堆裡拖出來的。

  大廳裡,不知何時已停了電,黑蒙蒙一片,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腐朽潮濕的霉味。喻恆明猛的反應過來:

  “小嫻!小嫻!”

  聽不到響應,摸黑找回到先前的餐桌旁,卻只能觸碰到破碎的紙屑和一把乾枯的花枝。待眼睛適應了黑暗,喻恆明才看清,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廳裡,只剩下滿地凌亂的桌椅和餐盤,再見不到一個人影了。

  一定跟剛才那個鬼影有關!喻恆明彈起身,向著大門口狂奔。

  衝出餐廳,外面已是暴雨如注。黑地裡,小嫻一身單衣站在水幕中,拖著個碩大的行李箱,滿臉的雨和淚:

  “我跟我媽吵架了!我回不去了!”

  “我無家可歸了……”

  喻恆明一愣,熱淚也跟著奪眶而出。張開雙臂跳入雨簾,緊緊的把小嫻抱在懷裡:

  “別怕!只要有我在,我們就有家!”

  “我養你一輩子!”

  ……

  喻恆明還記得,當初兩人就是這麽相擁著,在出租樓的大門外淋了半個多小時的雨,正要細細的重溫一番,卻又感到這次的雨點,似乎不如記憶中那般溫柔。砸在身上的力度還在不斷加大,喻恆明睜開眼,看那雨水黏黏糊糊漆黑如墨,已快將兩人澆成了一坨泥巴。

  “小嫻,我們進屋吧。”

  喻恆明心疼,牽著戀人的手推開公寓樓的大鐵門。

  樓道裡也是漆黑一片,劈裡啪啦的漏著雨。地上哢哢嚓嚓,到處都踩著爛紙殼和碎玻璃。喻恆明小心的探著腳,剛走幾步,卻又感到小嫻的手冰冰涼。回頭看時,身後早沒了人影,隻手裡還拖著個破破爛爛的行李箱。

  咻——咻——

  空中傳來陣陣呼哨,聽著似有幾分耳熟。喻恆明茫然的抬頭,只見漫天水珠灑落而下,粘在身上刺骨的涼。天花板上,已破開了一口巨大的黑洞,周圍的牆面也在慢慢的腐朽發黑,剝離掉的碎屑,正隨著雨點四處飛舞……

  “快跑——要垮、垮、垮、垮——咯!”

  耳邊忽響起一聲炸雷,喻恆明驚得眼前一黑,直感到整幢樓都向著自己壓下來。

  “咚!”一腳踢在餐桌圓柱上,喻恆明猛地爬起身,見老胡拿著根沾了番茄醬的薯條,正緊盯著自己:

  “阿明,睡醒了?”

  走出餐廳,喻恆明心裡還在發怵,眼睛也被太陽晃的睜不開。恍惚中,余光瞟見路邊立著個黑影,雖模糊怪異,卻像極了剛才在夢中見過的景象。喻恆明瞬間醒了神,站定在原地。待眼前的白霧消散,慢慢的轉過臉,才看清那不過是個鏽跡斑斑的垃圾桶,上面還立著一隻渾身墨黑叫不出名字的鳥。

  那黑鳥羽毛蓬亂色澤黯淡,聳肩縮頭呆立在鐵管上,猶如死了一般。但當喻恆明輕輕的靠近,它卻忽的抬起頭來,立起鳥羽,“呱”的一聲竄上藍天,撲愣愣的飛走了。

  “阿明,怎麽了?”老胡聽見聲響,回頭卻只見喻恆明傻站在原地,對著個垃圾桶出神。

  回去的路上,老胡還忍不住關照:

  “……最近是比較忙,再堅持一下,等過了這一陣就輕松了。”

  “……自己也要注意身體……要休息好。”

  終於等來了周末,喻恆明抱著小狗點點,如約來到小吳的住處。

  小吳的租房和自己以前住的差不多,但是多了兩個寶寶,老母親也從家鄉趕了過來,幫忙一起照料著。為了省錢,老人家就挨在小兩口的床邊搭了塊木板床,旁邊還擺了個大號的嬰兒床,十五平米不到的單間裡,便擠得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小狗點點到了新家,好奇的嗅來嗅去,哼哼唧唧個不停;兩個還在吃奶的小朋友跟著咿咿呀呀的哭鬧;而小吳的母親,那個彎腰駝背皮膚黝黑的農村老婦人,也陪著笑直把喻恆明往屋裡讓。一時間,整層樓都熱鬧了起來。

  喻恆明見屋裡塞得滿滿當當,便只和小吳站在走廊裡說話,順便悄悄把兩張紅色鈔票塞進了對方手裡。一樓的房東大娘也跟了上來,見了小狗點點,喜歡的手舞足蹈,抱在懷裡像抱孩子一樣,一邊不住道謝,一邊就跟喻恆明擺開了家常。大娘健談,當聽說喻恆明的妻子也快要生小孩了,那話匣子便越發的收不住,講了一堆保胎護母的偏方土法,越說越沒譜,最後竟扯到一些玄乎乎的路子上去了:

  “……這城南邊,有個廟子,叫嵐肇寺,以前我們老一輩的人,遇到娶親生子這類大事,都會到那廟裡去燒香磕頭。”

  “那廟已經有好幾百年了,裡面供著的菩薩很靈驗的。從我們村走過去,要好遠的山路,但家家戶戶翻山越嶺都要去求祂。”

  “現在倒是方便了,地鐵站就修在邊上的,那廟也翻新過。只是,現在的年輕人都不信這些了。”

  “你也該去給你老婆燒燒香,保保平安,老人們傳下來的事情,總不會錯的……”

  喻恆明一聽這些話,立馬沒了耐煩,找個借口就閃人了。

  送走點點後,喻恆明溫言細語磨了好幾天,妻子臉上的淚痕才慢慢乾掉。不過連著一周都再沒做過噩夢,小嫻自己也覺得精神好了不少,於是,也只能試著徹底放開心結了。

  喻恆明暗暗慶幸,自以為斬除了病根。只是小狗突然沒在身邊了,心裡一時還有些失落,正擔心著小家夥在那邊過的不習慣,哪知才兩周不到,就從奧衛傳來了爆炸性的消息——小吳被警察抓走了。

  消息來源是攪屎棍小許:

  “哪個小吳?就是那個——名字我忘了,就是二課E組的那個電工,跟明哥兒關系最好的!”

  “為什麽抓?那我就不知道了,現在奧衛那邊已經下了封口令,不許跟外面的人提起這事。”

  “別不信,這可是千真萬確的!還是跟哥們兒相好的一個小妹說的。”

  喻恆明如同接到晴天霹靂,整個人被轟成個石像傻在原地。

  但小許嘴裡也再沒挖出更多的細節。晚上回到家,喻恆明忙打開電腦細細排查。先搜地方新聞,再看奧思衛星官網上的告示,沒找到半點痕跡,這才稍微放寬下心來。想那小許滿嘴跑火車,這回多半又是不知從哪聽來的謠言,傳到他口裡變了樣了。

  喻恆明無力的靠在椅子上,盡力去回想,自己所知道的小吳的生平。

  兩人第一次打交道,是喻恆明出差奧衛時,找人幫忙搬樣品,正好碰上了進廠沒多久的小吳。喻恆明當時就有些奇怪,這小夥雖一副窮困潦倒的落魄像,但言談舉止透出的書生氣,卻又與別的員工大不相同。

  現場工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尤其那些男工,成天下了班就是抽煙喝酒講葷段子,要麽就買馬炸金花摳女仔,唯獨這小夥,靜得下心來,沒事就捧著本書,課本、小說、雜志,什麽都看。喻恆明見其不像是當一輩子搬運工的人,便有事沒事就帶在身邊,教一些東西給一些指引,也是望其能在廠裡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地位。結果,這小吳也確實沒讓人看走眼,一年下來,還真就當上了廠裡的一名技術工人。

  且小夥子不僅事業上進步快,生活上也是積極進取,甚至在整個奧衛,都創下了一段讓後人難以逾越的成就。

  與理工科院校陽盛陰衰的情況剛好相反,電子廠裡,普遍都是女多男少,尤其生產一線,一眼望去看不到幾個男的,而像小吳這樣的斯文小夥,那就更是個稀罕物了。故其剛進廠沒多久,還推著物料走來走去的時候,便已贏得了不少女工的青睞。而小吳自己,也看上了一個溫柔嫻靜的同鄉女孩,倆人老家離得近,講的一樣的方言,有著相同的歸屬感,一來二去,自然而然的便好在了一起。

  你情我願的事情進展通常不會太慢。用旁人的話講,兩個人月初走在路上還間隔著一米遠,月底就已經是手牽著手了;第二個月月初剛被人撞見在公寓樓外出雙入對,月底的一天,小吳就找了當班組長,面色凝重,吞吞吐吐:

  “……我女朋友……身體有點不太舒服……”

  “……我感覺……怕是搞出事來了……”

  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們,少了家人的約束,只有互相間的欽慕,乾柴烈火纏綿得久了,難免把持不住乾出些越界的事來,且即興的發揮往往又來不及考慮防護措施,越了界,就保不準踩上地雷中個頭獎。因此,工業區的衛生所門口,常年看得到稚氣未脫的女孩子,或是獨自一人,或是由著個同樣稚嫩的男生陪著,蒼白了面孔,茫茫然的坐在路邊。

  但小吳踩雷後並沒有讓女孩去引產,更沒連夜卷鋪蓋卷跑路。而是很快通知了兩邊的長輩,又去民政局各處跑了個圓,最後在同事們的戲謔聲中,簡簡單單的辦了酒席。再往後,也不知是運氣好過了頭還是倒霉倒到了家,那女孩懷胎十月,順利誕下一對雙胞胎,就在兩人初次相識的周年紀念日那天,小吳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

  這段行雲流水般的操作,節奏之快,打破了全廠記錄,一時傳為佳話。隻可憐小吳本人,剛享受到一丁點人生的樂趣,很快卻又背上了雙重的重擔。但即便這樣,小夥子每天仍樂呵呵的,不論上班乾活,還是下班之後刷盤子洗尿布,甚至偶爾手頭拮據來找喻恆明借錢的時候,臉上都始終帶著爽朗的笑……

  喻恆明翻來覆去,怎麽也想不出這個忠厚老實積極樂觀,又拖家帶口有老有小的年輕人,會做出什麽違法的事來。內心深處,一個潛藏著的念頭蠢蠢欲動——如果小吳真的被抓了,會不會是跟點點有關?

  喻恆明想不出所以然,只知道送走了小狗,妻子的精神好了不少。但如果小吳真的為了此事而身陷囫圇,豈不是自己把災星嫁禍到了別人身上?

  忽又想起前幾天,在快餐店裡做過的噩夢,還有走出店門時眼前的幻象,回憶起來,竟像極了先前在臥室床前看到過的陰影……喻恆明脊梁骨越來越冷,隱隱的感到,湧動在暗處的凶險,似乎還並未結束。

  聊天面板上,海鷹的頭像已經跳了很久,喻恆明一開始並不想搭理。直等到快要休息了,才胡亂點開來。結果剛看了幾眼又被逗笑了,搖搖頭:

  這時候了還能為別人著想,真是難得。

  好好珍惜在學校裡的時光吧。還有身邊那些男生,雖然有些是挺煩人的,但肯定沒有社會上的人複雜。

  等出了學校,更奇葩的人和事都會碰上,希望你已經做好準備了。

  我身邊不是好東西的男人可是一群一群的,看你是不是真的敢過來。

  呵,開玩笑的,如果你真的有意願,我幫你再留意一下招聘信息。

  會踢足球的女生還真是少見,過來了可要讓我好好見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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