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於東南省滬江出海口的滬邊市,是神州最早的對外通商口岸之一。歷史上,因外族入侵,滬邊多次被迫割讓,成為租借之地,飽受西方蠻夷的荼毒。然而,歷經上百年的凌虐,這滬邊市竟能不屈不饒,慢慢的從一個破落的海港漁村,發展成了舉世聞名的國際化大都市。如今,市內遍布繁華的街道,林立的高樓,每到夜晚,絢爛的霓虹與水天連成一片,是遠東海岸線上一顆不滅的明珠。
並且,隨著對外開放政策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境外資本也湧入了神州,滬邊市因其地理位置優越,便成了這些跨國集團設立總部的首選之地。位於市區東北角的龍興高新科技園,佔地面積80萬平方米,百米以上的高樓6座,躋身世界五百強的企業有五家,是個不折不扣的明星產業園。園區西側的奧思維科技有限公司,是微電子產業的龍頭老大——奧思維集團,設立在神州的總部所在,二十六層高的嶄新大樓,包含了業務、研發、銷售、財務、人事、行政等各職能部門,而這其中重中之重的,便是位於第十六到第二十二層的新產品開發及設計部。
這天早上九點四十六分,研發部遠程音像科的辦公室裡,稀稀拉拉的人還沒坐滿。公司實行的是彈性上班製,主管還沒到,先來的人便趁機開開小差。上網看看新聞,查查股票走勢,泡杯咖啡提提神,同事間再打鬧一番,算是為一天的緊張工作做個鋪墊了。
喻恆明坐在計算機前,對著屏幕上一張標滿數字符號的圖紙,眼睛卻瞟著屏幕一角,被拉成長條形的一個小小對話框。步入社會已快十年,這個重點大學生的激情早已消磨殆盡。如今就算是上網,也只會用鼠標隨意的點擊瀏覽一番,連打個帳號密碼都懶得抽手了。久而久之,經常聯系的熟人也愈來愈少,除了幾個校友群,剩下還活動著的頭像,就只有那些打廣告的馬甲號了。
但最近倒是有點反常,一個叫“海鷹”的女網友竟自己送上了門來。這女孩是喻恆明在專業論壇上結識的,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所學專業和自己類似,且找了份工作也在滬邊市,一來二去兩人便聊開了。在這小師妹身上,喻恆明彷佛又看見了自己當年即將離校時的懵懂與迷茫,對自身的懷疑,對融入社會的渴望,還有那久違的激情與理想……因此,在不忙的時候,也樂意高抬貴手,給予對方一些幫助和指點。
今天,海鷹又發過來一堆傷感,喻恆明粗略地看著,偶爾咧嘴一笑。但掃到最後一段話時,卻皺緊眉頭陷入了沉思,完全沒注意到一個人悄悄的潛到身後。
“哼哼~”那潛行者故作老練的清了清嗓子。
喻恆明不為所動,隻斜了那人一眼:
“你很閑嗎?DB100的樣板全部都確認完了?”
“我靠!明哥!這都嚇不到你!”那人誇張的扶在喻恆明肩上,“你怎麽知道是我?”
“一點動靜都沒有,所以肯定是你啊。”喻恆明拍掉對方的手,“誰不知道整個開發部就只有你小許,是個穿拖鞋跑步都沒聲音的人。”
“我K!明哥你太了解我了!來,讓你試試我剛學的‘螞蟻上樹’。”
小許一邊說,一邊在喻恆明背上胡亂的捏起來。手法雖粗糙,卻還是有幾分愜意,喻恆明閉著眼睛享受,忍不住笑問:
“這又是在哪家夜總會裡學來的?”
“嗨,我哪敢去那地方?只是一般的洗腳城而已,都是正經的買賣,
憑手藝吃飯。” “說這些你也不懂,明哥你成天上班下班兩點一線,守著老婆過日子,哪知道現在這社會。”
喻恆明笑得睜開眼:
“你小子,成天淨整些沒用的。”
“生活枯燥,總得找點樂子嘛……誒,明哥,你剛才看啥看得那麽出神?”
“沒啥,趕緊乾你的活去,那批樣板的檢驗報告早上拿不出來,小心老胡屌死你。”
“嗨,看一下嘛……”小許趁著喻恆明不防備,伸出手去劃鼠標:
“我靠!明哥,看不出來,你也會在網上泡小妹?”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這小姑娘還是個在校學生,你不要亂打主意。”
“嗨!放心,明哥你的女人,我哪敢動半個指頭……”小許嘴裡說著不要,眼睛卻止不住瞟屏幕上的字。
喻恆明知道這小許慣行苟且之事,且以己之心度眾人之懷,看到一切隱晦的事物都像是有苟且之嫌。自己不說兩句實話,怕是打發不掉了:
“我跟這女生還不是很熟的。剛才只是看了她說的那個老人,讓我心裡有點不太舒服。”
“嗯?我看看……哦,這是不是就是現在說的那種空巢老人?”
“空巢老人?”喻恆明不解。
“就是兒女常年不在身邊,無人照料,獨自生活的老人。”坐在斜對面的工程助理小尤忍不住插話。
小許不屑:“現在這種情況很多啦,有什麽大驚小怪。”
小尤:“是很多,但其實問題根源很嚴重的。現在的年輕人都往城裡跑,留在農村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所以,不從根本上改變農村和城市的貧富差異,今後這樣的事情只會越來越多。”
“話也不能這麽說,”後邊的高工老卓也來了興致,“人往高處走,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優勢。地理位置好,基礎設施健全,資源集中起來才好辦大事。所以,目前這個階段,我們國家肯定是應該優先發展城鎮的。”
小尤:“可是均衡發展也很重要吧,社會進步不就是應該讓所有人都過得好一些嗎。”
老卓:“那你就太幼稚了,管理一個國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就連美國,現在很多地方都還有貧民窟呢。我們才建國幾十年,許多問題不是一下子就解決的了的。”
“不是都五千年悠久歷史了嗎?怎麽才幾十年?”小尤抬摃。
老卓:“嗨,你這不就是吹毛求疵了嗎。”
“屌!吵那麽多有個屌用!這年頭只要有錢賺,哪管他那麽多?”前排的阿力今天股票低開低走,心裡不爽,聽得不耐煩了,也一腳混水趟進來。
話題跑的越來越偏,喻恆明想把它扶回來:
“那……應該還有養老院的吧?”
小尤:“很少,而且都是盈利性質,很黑的。”
老卓:“養老院又不是慈善機構。而且這也不符合我們國家的傳統,神州歷來都是家庭養老的。”
“以前說的可是政府來養老哦。”小尤又較上勁了。
老卓:“那是以前,形式會起變化,政策也要與時俱進。你不看看我們國家現在多少人口?有多少老人需要養?全部推給政府,國家哪有那麽多錢?再說,很多農村現在也有低保啊。”
小尤:“低保?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夠幹什麽的?”
老卓:“那是下面的人貪的太多了。而且其實在農村花錢的地方也很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吃的是自己種的,一年也用不了多少錢。”
小尤冷笑:“照你這麽說,我們交了那麽多養老保險,都白交了?”
老卓據理力爭:“但是現在領養老金的人可是沒交過的哦。我們現在交的錢,其實就是花在他們身上了。你說這樣公平嗎?”
“所以說,還是讓自己家人來養老,才是最正確的。”
“可是……”小尤還想辯解,老卓已沒了耐心,終於搬出老前輩的架勢來:
“先不說別人,就你小尤,今後你父母老了,你會把他們送到養老院去嗎?”
小尤沒吱聲,老卓得意:
“街坊鄰居不笑死你才怪。我們神州講的就是百字孝為先,任何時候都該把贍養老人放在第一位。只是現在世風日下,越來越多人不理會這些了。”
“因為現在工作壓力太大……”小尤不甘心。
“工作壓力大就是借口嗎?”老卓轉向全辦公室的人:
“那好,我再舉個例子,在座的各位,有誰還記得自己爺爺名字的?不是父輩,是祖輩的名字。”
這問題猝不及防,好幾個人都沒敢吱聲。喻恆明也在心裡念了半天,好像確實想不起來,或者壓根就不曾知道過?
老卓更得意了:“都不知道了吧,所以說嘛,這根本不是忙不忙的事情,是你們從來沒把長輩放在心上。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優良傳統都要被敗光了。”
老卓不愧是老黨員,覺悟高,幾句話就終結了爭論。
“別鬧了!”前排阿力警告:“老胡來了!”
整個辦公室頓時一片死寂,走廊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再跟你講一遍,廖經理,DB100這一批樣板,根本不行!——不良率太高了!我們老總,屌到我撲街啊!——你先跟我說到底還想不想做——我沒時間跟你玩的——不行!模具必須要改!孔都偏了對不上的,還偏色!——屌!趕快改!我們客戶下個月就要看樣品的!你以為我跟你說笑?——到時候退訂單的話,賠償費、工時、還有先前的選別費用,統統跟你算總帳!——我不想聽那些,總之你趕緊給我搞定!——好了,不跟你講了,我還有事!——屌!懵喳喳……”
一陣疾風驟雨,主管老胡已經站到喻恆明面前,陰沉著臉環顧四周,再次咆哮:
“許廣垠人呢?今天沒來上班嗎?”
“他剛走開,可能去測試房了。”喻恆明幫手下周旋。
“屌!那個鳥蛋!跟他說,如果上午不把測試報告交給我,我剝了他的皮!”
“好,他會知道的。”
老胡又轉向後排:“老卓,VR101的天線模塊你測試過了沒?”
“昨天才拿到的,他們還沒焊好線呢。”
“多催一催他們嘛,那幫小年青的,你不催他們不做事的——啊,去看看,你是大師傅,手下人要帶的嘛。”
“好好,我去我去。”老卓站起身,扭了扭腰,懶洋洋的走出辦公室。
“小尤!汕砦送來的那三十個馬達有沒有裝上去試?”
“還沒,我覺得……”
“還沒有?還要拖到什麽時候?要我親自來裝嗎?”
“不是,那馬達外殼鉛含量超標,我怕過不了Rosh認證……”
“屌!我早說過!這個機型今後要做國內客戶的,要開發經濟版,經濟版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總之不要管那些什麽鳥認證,那是賣到國外的才要!國內版的首要任務,保證功能的前提下,把成本壓下去,明白?快去!今天上午先裝一台試試效果!”
小尤滿臉不爽,拖著步子往外走了。
“屌,太年輕,傻逼逼的。”老胡壓低嗓門自言自語。
喻恆明淡笑一下:“胡總,DB100追加的功能模塊的排版圖已經畫好了,可以通知一下供貨商拿去打樣板。”
“……還有你剛才說的那批模具,外殼也有點變形,電路板裝不進去,我已經把問題點列出來發你郵箱了。”
“好,好,了解——我馬上就給他們打電話……你辦事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過段時間又會有個更大的項目,VBD-201,德國客戶的。我跟總經理說過了,等DB100沒什麽問題了,這個項目就讓你來負責,如何?”
“最近再努把力,加加班,盡快把DB搞上線,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喻恆明沒吱聲,隻點了點頭。文員小蘭突然插嘴:
“胡總,可不可以喊保潔阿姨把喻工旁邊那個紙箱拿去丟掉?都擋著過道了。”
老胡這才注意到腳下那個已經絆了自己好幾次,半米多高的大紙箱。
“這是什麽鳥玩意?這不是DB100樣板的外包裝嗎?怎麽還擺在這?”老胡邊問邊踢了兩腳,裡面的東西似乎很重,紋絲不動。
喻恆明趕緊回應:“哦,還有幾個零件我要測試一下,確認完了就拿出去丟掉。”
“哎呀,這種小事情交給馬仔小許去做啦!你是總工程師,要做大事情的的啦。”
“好,行,看見他我就跟他說。”喻恆明朗聲回答,快要遮掩不住嘴角的一絲笑意。
老胡把手扶在油光光的額頭上,偏著腦袋轉了一圈,再沒想出什麽要交待的了,便掏出手機又匆匆走出辦公室。離了老遠,大嗓門還能穿透門板:“喂——趙老板嗎——”
暴風雨終於過去,喻恆明敲了敲紙箱:
“出來吧,他已經走了。”
那箱子竟像變形金剛一樣,突然從下面支起兩條腿,又伸出兩隻手,抓住邊沿掀了開來。躲在裡面的小許氣喘籲籲:
“艾嘛我去!嚇死哥們兒了。明哥,太感謝你了,要是被他抓到,我真的死定了。”
“早跟你說了的嘛,該做的事早點做完了,還用得著這麽怕他嗎?”
“是,是,明哥,我這就去——小蘭,你敢出賣我!哥們兒差點就死在那老狐狸的石榴裙下了!”
“呸,誰叫你平時老是欺負我,讓他踩死你才活該!”
喻恆明:“好了好了,趕快去忙吧。”
喧鬧過後,平凡而忙碌的一天便正式開始了。
參加工作已快十年,喻恆明從一個技術員慢慢爬到了總工程師的位置,對於自身業務早已是遊刃有余。然而,職場生活不是隻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就能完事的,尤其是大公司,每個項目都牽扯著好幾個部門,每個流程也有一堆關系者插手,自然少不了和人溝通的環節。而所謂的“溝通”,無外乎就是各種爭執、欺瞞和推諉,有時,喻恆明感到應付共事者所花的時間精力,比處理問題本身還多得多,奈何自己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今天也是如此,原本打算用一整天的時間安安穩穩的坐在計算機前排電路板,可一連就接了七八個電話。
嘀——嘀——
“喂?喻工啊?——我這是衛星七科,有一批芯片好像有點問題,你們有沒有改過?——沒有?——但現在總是死機啊——能出差過來看一下嗎?——我們自己搞不定啊!”
嘀——嘀——
“喂?阿明啊?剛才有客戶投訴,說這次樣品的遙控距離太短了——一直都這麽短?——他說之前跟你確認過的哦——要不我把電話轉給你,你跟他講嘍?”
嘀——嘀——
“喂?阿明嗎?你選的那一批IC——可不可以換個廠家?我們主任又找了另外兩個供貨商,一個可以便宜20%,一個離得近,做售後比較方便——呃?找老胡?——好吧。”
嘀——嘀——
“喂!請問是喻恆明嗎?——我們這裡是財務,上次你出差報銷的發票還沒拿來啊——很難湊?——那你自己看著辦嘍——反正這周之內一定要交上來,過期了就報不了了。”
嘀——嘀——
“喂!阿明啊,設計方案做完了沒?下午開會要用的……”
嘀——嘀——
……
半天下來,圖紙沒畫幾張,喻恆明跑東跑西,人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捱到了中午下班。
奧思維公司沿用的是海外作息時間,中午只能休息一個小時。喻恆明午飯隻胡亂吃了幾口便早早的回了辦公室,趴在桌上只求能補上半小時的覺。
如今,天天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雞早。更要命的是,那困意就像蒼蠅一樣,不理會的時候一直在眼前嗡嗡打轉,一旦閉了眼,把注意力集中到它身上,又嗖忽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喻恆明徒勞半天,越睡越清醒,各種雜念在腦子裡走馬燈一樣飛,隻得強迫自己去想一些放松的事。
比如,回憶下以前的大學生活,經常都有懶覺睡,日子過得多麽舒坦……只要千萬別被管事的人發現了,早上起來跑早操,躲在被子裡找人代簽名字,抓到了可是要處分的……打住,這一段太糟心,別想……
“咯咯咯……”後面小蘭一連串的顫笑,聲音雖努力想被壓下去,但在安靜的辦公室裡依然刺耳。喻恆明睡意被驚走一半,沒好發火,隻哼了一聲,繼續憋覺。
剛才想到哪了?對,那段最輕松愜意的時光,每天打打籃球看看小說,只要每學期提前把學分湊足了……好像從沒湊滿過?……打住打住,想別的……畢業那年總該沒什麽事了吧……一幫人成天KTV,吃散夥飯……論文答辯?畢業設計?小事情,隨便抄抄了……設計?下午開會的設計方案?別忘了補上……
“呸!你好惡!呵!”小蘭最後的笑聲被誇張的掐斷了。喻恆明悶了半天,還是沒發作,拚命想抓住最後一絲睡意……還有發票,別忘了去湊……湊個毛線!想散夥飯!還有大家一起遠足,一起通宵打遊戲……通宵?跟通宵加班不是一樣的累?打住!
喻恆明看看表,離上班只剩十五分鍾了,焦躁的閉緊雙眼……等會一打鈴,背後那傻X女仔又要過來催繳加班申請表了,搞得自己好像是求著要加班一樣……打住!想個P的加班!能不能安心睡一覺!
喻恆明瞪了一眼小蘭的方向,心中恨恨:才交了三個月的男朋友,不過是買了兩個月的新手機,就得意的如此忘形——現在的女生啊,真是膚淺。想想當年妻子和自己剛認識的時候,那份矜持,那份含蓄,那才是女生該有的樣子嘛!
一想到妻子,喻恆明緊繃的神經嗖呼間放松開來——這不就對了,不是還有那麽多值得回味的事情嗎?小路邊的牽手,篝火旁的依偎,圖書館裡的伴讀……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往事,自己竟然全都疏忽掉了。
隨著思緒漸漸模糊,初戀時的點滴印象,如幻燈片一般在腦海裡閃過。喻恆明一時有些分不清現實的方向,隻吹著清涼的冷風,任憑身體靠在椅子上,慢慢的沉入了深淵。
離校已快十年,光陰一閃而過。如今的自己忙忙碌碌,空虛麻木的內心,連疲憊的感覺都快要體會不到了。眼前的一切,也不知是否就是曾經憧憬過的未來……不,打住,沒時間多愁善感……馬上就要打鈴了……
——但願,這些年的恍惚,都不過是場夢境,只因自己睡得太久,早已沒了知覺……
面前拂過陣陣熟悉的氣息。喻恆明慢慢張開眼,頭頂天色陰沉重雲如墨,看不出日暮還是黎明。猛地彈起身來,隻覺神清氣爽,整個人像年輕了十歲。再看看四周,嚇了一跳,剛才靠著的石椅,腳下踩著的鵝卵石,竟像極了大學校園裡自己經常走過的小路。再看看前方那片樹林,樹林背後,莫不就是當年,學生會簽到點卯的地方了?
還在上學時,學校為了不讓學生們賴床,規定所有人每天都要跑早操,拿著一張印著自己相片的表格,在七點之前沿規定路線跑到指定地點,讓學生幹部在表格上蓋個章,就算完事。從喻恆明宿舍出來,走這條小路是最近的,但抄近道屬非法穿越,學校特地安排了專人在各個路口把守,只有經驗最豐富的偷渡客,才能避開這些眼線。
那年初冬的一天,喻恆明便是在這條小路上,邂逅了同樣起來晚了,想要冒險走捷徑的妻子。而眼前的場景,也像極了那天的清晨。寒風卷著落葉,枯草瑟瑟搖曳,一株蕭索的樹乾旁,那個曾無數次在腦海中重溫過的身影,依然矗立著。
少女時代的小嫻,即便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也蓋不住楚楚動人的風采,像一隻怯弱的小貓,望著前方斑駁的樹影,猶豫著不敢上前。
喻恆明眼圈一熱,忍不住加快腳步:
“小——同、同學!”
小嫻轉身呆站在原地,等喻恆明快到跟前了,忽怯怯地問:
“阿明……是你嗎?”
“呃……是……你認得我?”
喻恆明放慢腳步,不想對方竟猛撲過來,兩人撞了個滿懷。
小嫻渾身瑟瑟發抖,喻恆明嚇了一跳,趕緊挽住對方的肩膀:
“怎麽了?有什麽嚇到你了?”
又抱得緊了些:
“別怕,有我在呢。”
“呵,第一次見到哥兒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主動的。”
“你都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阿明……你終於來了……”小嫻隱隱的似在啜泣:
“我去了好多地方……你都不在……”
“我每天都被困在這裡……走不出去……”
“我想跑……但是周圍好黑……還有東西躲在那……一直在盯著我……看!”
小嫻手指緊扣喻恆明的脊背:“它在動!”
喻恆明趕緊轉身環顧四周,沒見有什麽異樣。只是天色似乎更陰沉了,遠處樹林沙沙的起伏著。
咻——咻——
頭頂傳來陣陣風聲,像是繩索劃破長空激起的呼嘯。
“別怕,可能是學生會的人。放心,他們還不認識你。”
“來,跟著我,甩掉他們!”
兩個人手牽著手,向著樹林深處跑去。
喻恆明還記得,自己後來是如何的體貼呵護,披荊斬棘,硬生生的在一堆灌木叢*出一條通路來,領著小嫻躲過封鎖到達了終點。
然而,今天的景色似乎不太一樣。光線又慢慢亮了起來,越來越刺眼。模糊的樹影晃動著,邁開雙腿來回走動,原來只是一個個面無表情的行人。
喻恆明和梅梓嫻像一對小魚,在人流中穿梭:
“再不快點,就趕不上了!”
“可是……我還是有點怕……”
“別怕!有我呢!”
在一片過山車軌道前,兩人停下腳步。
“快!還沒人排隊!我們坐第一排!”
“不行!我害怕!”
“來都來了,怎麽能反悔?
“嘿嘿……今天可由不得你了!”喻恆明拉住小嫻的胳膊,把對方按在第一節車廂的座位上。
兩人第一次單獨約會,地點選的是市裡新建的一座遊樂園。那天,喻恆明起了大早,就為了能和小嫻一起,坐在過山車的車頭裡看風景。
當列車緩緩的爬上最高點,又滑了幾個螺旋,緊跟著便進入了最長的陡坡。剛一開始俯衝,早已六神無主的小嫻終於忍不住呻吟起來。時機已到,喻恆明也憋住快要飛出胸腔的心肺,盡可能穩住呼吸和音調,一把握住小嫻的手:
“別怕,有我在!”
自幼兒園大班之後,那是喻恆明第一次碰女生的手,一切宛如微風拂面般清新自然,殘留在指尖的細滑觸感,至今都讓人回味無窮。
但這次喻恆明一把抓過去,卻隻摸到冰冷的防護杠。睜開眼時,小嫻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空空的座椅,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再看看周圍,過山車的車身也是鏽跡斑斑,很多零件已經脫落,像是許久都不曾啟動過了。
咻——咻——
陣風依然很有規律的從空中傳來。喻恆明孤零零的停在軌道最高點,有些茫然。想要下車去找失蹤的同伴,剛推開保險杠,卻聽耳邊忽爆出一陣沙啞的嗓音:
“要垮!垮!垮!垮——咯!”
頓時腳下一沉,腐朽不堪的軌道,連同著車身,像積木一樣散落開來。喻恆明整個身子直墜入無底的深淵……
咚——
一腳踢在計算機機箱上,喻恆明猛地驚醒,趴著的圖紙已被口水打濕了一大片。
辦公桌另一角,小許正咧著嘴笑:
“明哥兒,醒了?”
“嫂子都懷孕了,晚上就別太辛苦了嘛。”
喻恆明還在喘:
“已經,上班了?”
“都打鈴十多分鍾了,沒事,我幫你看著的。”
晚上,象征性的加完一小時班,喻恆明揉著雙眼,踉踉蹌蹌走出辦公樓。原以為忙完手頭的項目就能請幾天假,好好陪陪老婆,順便休息一下了,結果今天老胡又交代了新的任務。想著小孩也快要出生,到時候,每晚起夜喂奶換尿布,怕是更沒個清閑的日子了。喻恆明無奈的搖搖頭,拖著步子往地鐵站走去。
滬邊市早期的領導們頗有才乾,高瞻遠矚,準確的預計到了下轄人口終將迎來井噴似的大爆發。於是提前多年就做好了戰略部屬,將發展城市交通擺在首位,調動資金,引進國外技術,欲求建造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地下鐵路系統。從城南挖到城北,又從城東挖到城西,歷時十余載,終於在這享譽世界的東方明珠腳下,挖出了一個同樣四通八達,雄偉壯觀的地下迷宮來。
然而,領導們的良苦用心還是沒能趕上滬邊人口的膨脹速度。地鐵線路由最早的六條增加到如今的十六條,標記線路時,連易於分辨的顏色都快找不出來了,可車廂裡的空間還是越來越狹窄。早些年,乘車的人們還能保持文明禮讓。但慢慢的,當視線開始被各式各樣的人臉、人肩膀、人後背、人胳膊塞滿,再趕上早晚高峰期,滿腔的焦躁和疲憊被前後左右的肉牆擠得喘不過氣時,所有的體面,所有的禮貌和容忍,便已蕩然無存。每個人心中僅存的利己之念,仿佛一團團悶燒之火狂躁的跳動著,隻渴望盡早衝破這移動的囚牢。
喻恆明也早已沒了謙讓之心,進站後隻一味的往前擠。眼看快到門前,卻迎頭頂在了一尊健碩的脊背上。拱了擠下,那身軀巍然不動,喻恆明一抬頭,見對方竟是個黑人大漢,比自己還高出大半個腦袋,穿著籃球背心運動褲,斜挎長條運動包,一身烏黑鋥亮的鍵子肉,便不敢再亂懟了。
但目前的陣位對自己也算有利,黑哥就在防護門邊上,只要上車的時候由他開路,幫忙推一把就好。再看看左後方,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體格的眼鏡男,西裝領帶文質彬彬,只是不知道車來了是不是還能這麽斯文;右邊是個穿白色緊身裙的年輕女子,眼影畫的很重,臉上的濃妝泛著光,深V領口被擠向了一邊,露出半截透明文胸帶和一抹深刻的事業線……不過眼下喻恆明沒心思亂瞟,隻盤算著這女子是個軟柿子,必要的時候可以從她那借個道;身後的人沒法轉身去看,但憑那呼哧呼哧噴在肩胛骨之間的熱氣,喻恆明能判斷出是個身材不高,體格較弱的中年男子,小角色而已,不用在意。
列車在嘈雜聲中駛進了站台,車門開處,一坨人團瞬間噴湧出來。那黑哥果然身手不凡,施展猿臂扣住車門上沿,拉緊身體,像防洪堤一樣硬生生的擋住了人潮,並將其導向身體右側,可憐那低胸女,被衝的七零八落,無助的想要往喻恆明身前插。喻恆明哪敢松懈,緊緊的貼住黑哥後背。待到人潮的力度有所減弱,帶頭大哥背上的鍵子肉也在收縮,喻恆明看時機已到,夥同周圍幾個戰友同時發力往前一頂,呼啦一下,一坨人團終於湧進了車廂。
列車啟動了,一位大媽沒能擠下車,嘮叨著一口本地土話,不住的抱怨黑哥擋了她的路。那壯漢隻咧著嘴笑,露出滿口大白牙。喻恆明沒心思理會,閉上眼睛,隻想趁著回家前,好好養養精神。
每天,在安靜的臥室和辦公廳裡,總是會失眠,反倒是在這搖搖晃晃的車廂上,要不了一分鍾就能迷糊過去。喻恆明靠著身邊的肉墊,慢慢把脊背癱軟開來。忽又想起,這個月的物業管理費還沒交……不管了,幾個大爺大媽,每次就收錢的時候積極,房子衛生間漏了水,報上去兩個多月了都還沒派人來修……等不了了,這周末還是自己找人看吧……才建成幾年的大樓,就有好幾戶人家,爆出牆面滲水的問題……等把剩下二十年的房貸還清,還不知道會破成什麽樣子……房貸……明年差不多就能把車子的首付湊齊了,到時候房貸車貸保險一起,加上小孩的奶粉尿片……算了,別想了……
千萬別坐過站,只要再像剛才那樣擠上擠下兩次,就能到家了……
“你幹嘛?”一個女人尖著嗓門大叫起來:
“幹嘛老是往人腿上蹭啊!”
喻恆明便扭過頭去,原來是先前的低胸女,凌亂了頭髮,泛光的臉漲的通紅,瞪著身後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
“這人上車了就一直往我腿上蹭!”
“看了他好幾眼了!”
“流氓!”
最後一句定了性,引得周圍人紛紛把目光投了過來。那小個子男人一身中山裝被擠得皺皺巴巴,人也是乾巴巴的;稀疏的頭髮浸了汗水,貼在腦門上;黑框眼鏡後面,一對小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確有幾分猥瑣。
乾瘦男微微前凸的嘴唇一努一努,半天沒能憋出一句話來,低胸女卻是不依不饒喋喋不休。喻恆明心裡鬧得慌,加之剛才上車的時候,擠過那女的,現在想來還有些過意不去,便挺身而出:
“要不,你跟我換下位置,他就碰不到你了。”
低胸女瞟了喻恆明一眼,兩人貼身轉了半圈,便再不吱聲了。
車廂裡終於平息下來,那乾瘦男緩過氣,小聲的抱怨:
“我沒想要碰她的。”
“剛才上車的時候,我的鞋差點被踩掉了。”
“我只是提一下鞋,不小心蹭到她的。”
“真不是故意的。”
見沒人理會,又說:
“平時我都是自己開車的,但今天趕時間,怕堵車。”
“誰知道地鐵也這麽擠。”
“平時也沒見這麽多人過……”
“現在是下班高峰期,你錯開這個時間段就沒什麽人了。”先前的眼鏡男禮貌的回應了一下。
總算得到一點認同,乾瘦男感激的連聲道謝,也安靜了下來。
可沒多久又湊到喻恆明耳邊:
“老板,我的鞋還沒穿好……要是碰到你了,不好意思哦。”
喻恆明眼睛都沒睜一下,隻點點頭。
乾瘦男便慢慢往上抬腳。四周壓力太大,抬不高,隻得又側彎下腰,伸手去抓鞋後跟,似乎也夠不著。試了幾次,乾瘦男索性把另一隻手裡的挎包往周圍人牆上一塞,那包被夾的穩穩的,竟絲毫不會掉下來。於是,便騰出雙手一起去抓鞋,可還是徒勞,亂拱了半天,動作越來越大,惹得旁人紛紛側目。
廣播裡,已經用普通話和本地方言報了兩次靠站信息,等用英語報第三次的時候,乾瘦男才反應過來,忙問:
“誒,這是到哪了?”
沒人理他,列車已經減速,周圍的人團又開始蠕動起來,乾瘦男嚇得鞋也不提了,伸手去拿包,摸不著;另一隻手去抓把手,也沒摸到;懸著的那隻腳想放下去,地上支支叉叉一堆腳,先前的空位早被填得滿滿當當的了。
車很快停穩,乾瘦男一看站台:
“不對,我還沒……”
話音未落,車門一開,便被下車的人流夾帶著噴射了出去。
如果是有經驗的老油條,遇到這情況只需奮力一抽身,往站台兩邊等著上車的人堆中一鑽,便很快能被下一波人團,夾帶著再噴射回來。但那乾瘦男顯然是個菜鳥,在人潮中漸行漸遠,嗓音漸嘶:
“包!我的包……”
等到車門關上,低胸女小聲嘀咕:
“活該,鹹濕佬!”
旁邊幾個也附和:
“那就是個專門來‘頂’的,剛才在那拱了半天了,還往我身上蹭。”
“你是男的他也‘頂’?”
“我靠,這年頭啥人沒有啊?”
“哈哈……”
“你別說,我待會兒回去還真得檢查一下褲子,看有沒有沾上點什麽。”
“哈哈哈哈……”
眾人都哄笑起來,先前的黑哥不明就理,見旁人都笑,也跟著咧嘴露出滿口大白牙。才開出不到半站的路程,大家便把那乾瘦男子忘在腦後了。
喻恆明昏昏沉沉不知又晃了幾站,身邊已換了幾個中學生,擠在一起說說笑笑。
“哎呀!我踩著什麽了?”一女生誇張的叫,另一個男生蹲下身,半天站起來:
“咦?這誰的包啊?”
“小心點,別人的東西,別弄壞了讓你賠。”
“裡面裝的啥玩意兒?還挺沉的……摸起來還有點硬,不會是炸彈吧?”
“炸你個鬼!你看上面踩了這麽多腳印,要是炸彈早爆了。”
“切,你們女生就是沒常識,地雷和炸彈都分不清……”
幾個人無聊又好奇,翻來覆去的鼓弄著。喻恆明看那黑色挎包被踩得皺皺巴巴,想起先前那乾瘦男步履維艱又遭人誤解的窘態,心裡漸漸有些不忍起來。
“……不是我嚇唬你們,現在最新型的遙控炸彈,只要往人多的地方一放,然後跑的遠遠的,掏出手機來,一按按鈕,轟——”
“轟!第一個就把你炸飛!直接炸成灰,埋都不用埋了,哈哈……哎呀!幹嘛啊!別往我身上蹭,髒死了!”
“同學,同學!”喻恆明看不下去了,“能給我看看嗎……哦,是我同事的,他下車忘了拿,我幫他帶回去吧。”
到站後,喻恆明本想把包交到失物招領處。但轉念想想,又不知那男子原本是要在哪個站下車。不如等明天,帶到兩人一起上車的站台,怕是對方找起來還方便些。
回到小區已是八點半。喻恆明一抬頭,見家中的幾面窗戶一片黑,心裡一沉,快步朝樓道裡走去。
妻子懷孕八個月了,難道還敢一個人出門?心急火燎的上了樓,一打開房門,喻恆明就感到屋裡有些不對勁,空氣冰冷又壓抑,靜得讓人耳鳴,廚房裡的水滴,嘀滴答嗒的敲在洗碗池上。
“小嫻?小嫻!”
沒有回應。
“點點?點點!”
狗也沒在。
喻恆明把挎包放在沙發上,見臥室的門虛掩著,摸到跟前剛要伸手,忽又定住了,隱隱的感到,似乎有東西躲在門後。喻恆明強忍住心跳,從鞋架上握起一杆羽毛球拍,輕輕的推開臥室門,瞬間感到一股涼意,貼著脊梁骨直爬到頭皮上來——屋裡雖沒開燈,但明顯可以看見,床邊上,角落裡,有一團黑影在蠕動。
那模糊的輪廓像是個蹲在地上的人,又像隻半坐著的野獸,似乎察覺到了喻恆明的存在,脖頸上車輪般大小的一坨黑色毛團,正慢慢的往這邊旋過來。喻恆明感到,自己似乎能看清這怪物的臉了——雜亂的毛發間禿出一塊癩巴巴的頭皮,下面隱著兩孔深陷的眼窩……
喻恆明以為自己在做夢,想要揉眼睛,但兩手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貼在牆上,胡亂的摸。
身後,客廳裡忽又“啪”的一聲脆響,喻恆明嚇得汗毛倒豎。最後一點意識眼看就要瓦解,忽瞥見床上亂糟糟一遝毛毯,掩著妻子隆起的腹部——小嫻正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喻恆明瞬間又鉚起勁來,穩住手上的顫抖,探到開關的位置,結結實實的按了下去。
燈亮了,眼前一團血霧。恍惚間,那影子直往腳下竄過來。
“C!”
喻恆明本能的一抬腳,一團毛絨絨的東西便飛了出去。
“嗷——嗷——嗚~”
喻恆明靠著牆,喘了半天才緩過氣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小狗點點被踢到了牆邊,一邊哼哼,一邊掙扎著爬起身來。
小嫻依然靜靜的躺在床上,喻恆明趕到跟前用手一摸——還好,只是睡著了。
妻子眉頭緊鎖呼吸急促,估計又是在做噩夢。喻恆明籲了口氣,探出身往客廳張望,並沒見什麽異常,只是撿回來的那個挎包,似乎沒放穩,從沙發滑落到了地上。又回頭盯著點點,小家夥平白挨了一腳,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不敢再靠近,隻坐在地上嗚咽。
“阿明……”小嫻醒了過來。喻恆明趕緊靠上前,摸著妻子額頭上,細細的一層汗珠:
“又是,噩夢?”
“嗯……”
“每天都還是老樣子?”
“沒……還好……”
知道妻子怕自己擔心,喻恆明更是心疼:
“要不,明天我陪你去看下醫生?”
“不用了……也不是什麽病……下次孕檢的時候再說吧……”
當晚,喻恆明原想檢查一下那挎包,結果剛打開,便露出羅盤的一個角來。那紅木框的羅盤古香古色,表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篆文和符號,鬼畫符一般。喻恆明剛被唬了一跳,見了這玄乎乎的東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馬上塞回去拉緊拉鏈,第二天一早就拿到地鐵站上繳了。
接下來幾天,喻恆明一下班就往家裡跑。然而,看著妻子的氣色,始終沒有要好起來的跡象。
妻子小嫻從小體弱多病,懷孕後辭了職,回家靜養,這才稍微養好了些。然而,差不多一個月前,精神又有些萎靡起來,總是做噩夢。別人家的孕婦,臉越長越圓,小嫻卻是越長越尖。一開始,夫妻倆還以為是孕期的生理反應。但查了很多書也沒找出個所以然。去醫院檢查,醫生也說沒毛病,小兩口也就沒再放在心上了。
可經歷了那晚的夢魘之後,喻恆明又開始心虛起來。那團黑影似乎只是個幻覺,可那深陷的眼窩和雜亂的毛發,為何至今仍歷歷在目,那麽真實,甚至有些熟悉?又為何,點點當時會蹲在那裡——難道,那東西是附在小狗的身上?
當年,和小嫻在城中村租房住的時候,條件雖差,但左鄰右舍上上下下進進出出,開門關門的熱鬧非凡。自從搬進了新房,屋子是寬敞了,但也安靜了——或者說是冷清了。喻恆明所在的小區入住率還不到20%,上下樓乘電梯經常都是一個人。有時,下班晚了,走過樓前的小花壇,喻恆明自己都覺得瘮人。
而妻子小嫻更是天生膽小,晚上丈夫不在的時候,家裡九盞燈要開十盞,走到哪恨不得再打個手電筒。鄰居們隻從外面看, 就知道這家裡都有誰在——如果所有的窗戶都亮著,燈火通明,那是只有女主人在家;如果所有的燈都滅著,隻一面小窗戶上閃著電腦屏幕的光,那是只有男主人在家;如果像別的家庭一樣,臥室、廚房、衛生間有明有暗,交替閃滅,那就是兩口子都在了。
正因為擔心妻子一個人害怕,喻恆明才從同事家剛出生的一窩小哈巴狗裡,抱了一隻回來,取名“點點”。小嫻超喜歡小動物,自然高興的了不得。且屋裡有了伴,也就不似先前那般清冷的怕人了。
三口之家,二人一狗,已經和和睦睦的過了兩年。一向溫順可愛的點點,難道真的出了什麽異常?還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
這晚,喻恆明遛狗回來,坐在計算機前,又死死的盯著那條小哈巴。回想起那團毛茸茸的影子,越發覺得兩者之間很有些相似。而點點也是不識好歹,剛浪了一圈,意猶未盡,跑過來蹭在主人腿上撒嬌,喻恆明越看越心煩,一腳給推到了一邊。
茫然的盯著電腦屏幕。聊天面板上,最後的信息,依然是海鷹幾天前發過來的。喻恆明又點開來瞟了幾眼,忽有些舍不得這段僅存的交情,便略敲了幾行字發回去:
現在確實有好多人,因為各種原因,忽略了家人,尤其是對長輩的關愛。
有同情心是好事,但你們女生最好還是別住在太偏僻的地方,安全第一。
你們不會怕黑的嗎?前幾天晚上,連我都好像看到了幻覺,還把自己嚇了一跳。
可能最近睡眠不足吧,呵呵,不說了,免得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