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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山之影》第1章 日暮下的倩影
  一些回憶,本以為永遠也不會被遺忘,但隨著時光的流逝,腦中的印象還是漸漸的有些模糊了。

  故事過去的並不算久,細想起來,也不過就是發生在這幾十年間而已,只是現代社會日新月異,二十年前還看著大屁股的黑白顯像管,二十年後就已經是掛在牆上的液晶彩色屏了。所以,那時人們的生活習性,和現在相比還是有些差別的。

  例如,現在的中學生,坐在公交上,劃著觸控屏,就能和心儀的女同學聊天說笑,或是慪氣鬥嘴,但在那時,只能是站在星空下,仰望陽台:

  “李小玲!李小玲!”

  “誰呀!誰找我們家小玲?!”

  !!!

  “阿姨……我是李小玲的同學,我來找她借筆記……”

  “借什麽筆記!這麽晚了跑來找我們家閨女,看我不告你們老師去!還不快走!”

  於是,悲劇便不可避免了……總之,那是一個人和人之間的溝通,還不太便利的年代。

  再說故事發生的地點,則更是平淡無奇。在這神州大地的西南一隅,有個偏遠省份,名曰堔陲。在這堔陲省中部偏南綿延的山脈間,坐落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垙山市。從垙山市區坐40來分鍾的公交,快到終點站時,在交錯的稻田丘陵間,一座寬廣偉岸的大學城平地而起——這,便是堔陲工業大學了。

  堔陲工業大學是垙山市唯一的重點大學,其實也是這座西南小城唯一的高等學府。頭幾年,垙山市由一個縣級市升級成了地級市,正好又趕上教育改革,校領導們遂一鼓作氣,費盡心思,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位,終於把這市裡唯一的高校,由普本升級成了重本。

  重點大學就要有個重點的樣子,學生肯定是會多起來的,跟著增設幾個專業幾個院系,再請些年輕的講師來湊數,當然都是必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要有更大的空間,來容納這些新增人口。好在當年的奠基者們高瞻遠矚,把學校選址在了城郊丘陵地帶,位置偏僻,地價相當便宜。加之地方上的宣傳機構,又將這新興的重點高校烘托成了整個垙山市的驕傲,市政府更是將其作為首要的政績工程,處處扶持樣樣優惠。因此,學校擴建時,竟能一口氣貼著後山山腳,劃了多出老校區近一倍的土地來開發新校區。

  然而,也不是事事都順利。後山腳下雖地段偏僻,但稀稀拉拉的還是有幾戶農家,且留守與此的,都是些年齡較大舍不得鄉土的老人。校領導們本著人道主義精神,不得不從預算中劃出一部分,來作為這些農民的補償款。補償款的數目對外保密,但據知情者透漏,學校財大氣粗,一口氣按每畝補了三萬六千六百元有多——“足夠這些老人搬到靠近市區更好的住處,去安享晚年了”。

  然而,實際上這筆款項經過的流程繁多,轉了好幾次手,也掉了好幾層皮,最後落到鄉民手中的時候,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了。好在農民們老實巴交,多數人能忍也就忍了,隻唯獨幾個老滑頭,想多牟點私利,糾纏了幾個月都不肯罷休。

  學校這邊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一面讓人繼續談判,和顏悅色;一面又安排下施工隊,繼續蠶食剩下的農田。這新校區畢竟是市政府扶持的項目,幾個小小的釘子戶,胳膊哪裡扭得過大腿?眼看生米快要熬成稀粥,推土機差不多都開到家門口了,幾次求告無門之後,釘子戶們憋了一肚子怨氣,不敢找上面人的茬,便把矛頭指向了弱勢的學生,

尤其是女學生,伺機報復,以瀉不滿。  當然,幾個弱不經風的老家夥,路都快走不穩了,又能做出些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來?無外乎就是在那街頭巷尾,幾角旭旯散布一些流言蜚語,編一些鬼話,來嚇唬過往的學生罷了。

  “……曉得不?你們學校後頭這座山,叫做桃蘋山,裡頭有個亂墳崗,以前死咯好多人叻……”

  “……一個村子叻人都死到裡頭咯,連個埋叻人都沒得,直接爛在地裡頭,耳朵鼻子都遭老鼠啃完咯……”

  “……到現在,有人晚上走夜路都還看到過,山裡頭有鬼影子在晃,有叻沒得手,有叻沒得腳,在地上爬,到處抓東西往嘴裡頭塞……”

  “……有些還會跟到人背後,也不出聲得,你跑它就攆……”

  “……兩條腳杆細長肋,肚子鼓起弄大……”

  “……兩個眼睛血紅血紅叻……”

  諸如此類的傳言,雖是捕風捉影荒誕不經,卻也能嚇得那些女學生們花容失色夜不敢行。

  但也僅此而已了,一個城市的規劃建設興旺發展,如何能被區區幾個釘子戶的胡言亂語拌住手腳?況且,土地屬於全民所有的財產,理應服從統一管理,豈能任由少數人霸佔了來訛詐政府的公款?校方當機立斷,大刀闊斧,軟硬兼施,日磨夜攻,各個擊破,終於將這幾個不識大局的頑固分子,妥善的處理掉了。

  擺平了最後的障礙,新校區的建設速度驚人。那年大一的新生們站在老校區的運動場上,看著校園後面還是一片田園風光。轉眼間,在推土機隆隆的轟鳴聲中,田地、草坪、叢林都被推倒,水泥路鋪了開來,地基深埋土中,腳手架騰空而起……等到他們上大四的時候,已經是手牽著手,徜徉在新校區明亮的路燈下了。假山、涼亭、噴水池,整齊的宿舍,帶鋼架結構頂端的宏偉教學樓,昔日的良田沃土,如今儼然已是一片充滿活力的現代化大學城。

  然而,十幾年的科學教育,給學生們帶來的影響顯然遠不及幾個耄耋老者的虛妄之言。那些驚悚的校園傳說,並沒有隨著老人們的離去而消逝,反而藉由一屆屆學生之口流傳了下來。偏巧又有些好事之徒,天生喜歡嚇唬自己,不斷發揮想象力,編排杜撰添油加醋,幾年的功夫,竟又傳出好幾個不同版本的故事來。

  一個女生就曾說過,她確實看到過桃蘋山裡有東西出沒,兩隻銅鈴大的眼睛閃著寒光,但不像是人類的眼睛,那雙瞳更大,更圓。且那東西也非直立行走,而是四腳著地爬行的,渾身還長滿了毛,像是巨大的貓科動物。

  在眾多怪談裡,這個算是編的最沒水平的:桃蘋山雖少有人煙,但現代文明的產物——鋼筋、磚塊、混凝土,早已像蔓生的苔蘚一樣將這片山區團團圍住。周邊區域,多少年來連個山雞野兔都再沒見到過,如何還會有大型肉食動物生存的空間?更有意思的是,有好事者調查發現,這次目擊事件的當事女生,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班花,且活潑開朗熱情大方,在班上男生中很有人緣。當被問及目擊時的具體時間、地點和自己正在做什麽時,這女生總是三緘其口,緋紅了臉頰,讓人不禁浮想聯翩。這個貌似夾帶了些風花雪月的小插曲,反而比靈異事件本身,更加吸引人們的獵奇心。

  男生宿舍流傳的故事很直白,赤裸裸的散發著古典的香豔氣息:某年中秋之夜,某寢室,家離得近的人已回去過節,其他的也約了新交的女朋友在外纏綿,唯獨剩了一個單身小夥,心中落寞百無聊賴,便站在陽台上憑欄眺望,看那月色朗朗雲淡星稀。忽然,小夥望見遠方桃蘋山的山坡上,似乎有個人的影子,便找來望遠鏡對了過去。本想距離這麽遠,又是晚上光線不好,肯定很難對準目標的,哪知鏡頭裡直接罩住了一張女人的臉。

  在皎潔的月光下,對方的五官分外清晰姣好,如絲般柔順的長發隨風搖擺,簡直美若天仙。那大一新生似乎還看到鏡中的美女在對著自己微笑,一時心神蕩漾如癡如醉,但忽又想起那些關於桃蘋山的傳聞來,猛然間汗毛倒豎,差點沒嚇尿了褲子。殺豬一般的尖叫聲在宿舍樓之間回蕩,引來了周圍幾間屋的同學。聽了那哥們斷斷續續的描述,幾個人趕忙拿了望遠鏡來一齊對過去,哪還看得到什麽鬼影子?

  據事後分析,這個版本故事的可疑之處在於:男生宿舍的望遠鏡都是批發的地攤貨,幾乎每間寢室都有,八倍率的光學變焦,勉強能夠望到斜對面女生宿舍晾在陽台上的衣服,怎麽可能看得清三百米外的一張人臉?況且,那個當事男生也是有過前科的——大部分男生都有過的前科——在那樣的良辰美景寂寞難耐之時,是他自己恍惚之中一個不小心,把望遠鏡隨著慣性,又對到哪個妹子的窗戶上去了,這也是有可能的。

  唯一有點說服力的,是學校保安的一段敘述。新校區開建之初,圍牆隻修到了山坡下面,最盡頭的角落裡還開著一道小門,門邊還立著個簡易的治安亭。一天深夜,在那亭裡值班的保安正趴著打盹,忽聽面前的玻璃咯吱咯吱直響,似有東西在擠壓,睜開眼時,竟看見亭窗上貼著個影子,渾身破破爛爛,看不清是皮肉還是衣服,脖子以上也是亂蓬蓬一團毛發,唯有兩排殘缺的牙齒,泛著黃光,磕在玻璃上摩擦。

  那保安嚇得全身散了架,連人帶椅子摔在地上,手抓了半天才把橡膠棍抽出來。那影子也嚇的一閃,猛往後跳開,嘴裡亂嚷嚷著:

  啯——啯——呱——

  然後像猴子一樣,張開兩臂叉開雙腿,趔趔趄趄蹦蹦跳跳,消失在後山的陰影裡。

  那治安亭設施簡陋,連個電話都沒有。可憐那保安大氣不敢出一口,蹲在裡面窩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上報了學校。校方派人在小門周邊檢查了一圈,並沒發現什麽異常,也沒見丟失什麽東西,很快就作了罷。但整個保安隊卻再沒人敢在這小門站崗。校方無奈,便拿鏈條把這扇欄杆鐵門鎖了,一封了之。

  這些光怪陸離的校園新傳說,若是幾個人茶余飯後拿來談笑,可能顯得荒唐滑稽,但若是夜深人靜時,獨自躺在床上細細品來,還是會讓人頭皮發麻後背發冷。於是,桃蘋山在學生們眼裡越來越神秘莫測。雖然山上花草叢生,有著大好的自然風光,卻從沒人敢越雷池半步。甚至連靠近小門的那一片後花園,也成了人跡罕至之所。保潔人員十天半個月才極不情願的來清理一次,也都是胡亂掃上幾片枯樹葉就匆忙跑開了。日複一日,此處更顯荒涼頹敗,到了晚間,新校區別處都是燈火通明,唯獨這一角落,像是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無人之境。

  但是,不信邪的人總還是會有的。

  三月初的堔陲地區,清冷的氣息還沒有完全褪去,山區已是一片綠意盎然了。這天下午,桃蘋山的小路上,前後三個人的身影,在夕陽的余輝中,朝著山裡走去。

  走在後面的是兩個女生,關系看起來非常要好。山路狹窄,沒法並排行進,兩人也始終手牽著手,一前一後的走在一起。

  前面的女生身材修長勻稱,看起來個頭比許多男生都要高,打扮的也很幹練,上身套著深紅色球衣,下身是一條牛仔褲,一雙運動鞋,斜挎著藍黑相間的背包,矯健的步伐透著滿滿的灑脫,輕盈搖擺的馬尾辮,更是平添了一份飄逸。後面的女生看起來就要淑女得多,穿著米黃色長袖運動套裝,背著背包,秀氣的圓臉襯著清爽的短發,個頭雖比同伴來得嬌小了些,但在女生中也算是很標準的身段了。

  這條山間小路顯然很少有人走過,不到半米寬的路面,差不多已被瘋長的雜草完全淹沒,隻偶爾幾塊石板嵌在路中,像地標一樣指引著方向。路旁山坡上,還插滿了參差不齊的蓖麻蒼耳,再遠處,更是綿延不絕的桉樹林,漸漸隱沒在暮色中。

  天邊映著晚霞的山脈輪廓,此時也早已模糊下去,與樹林連成一片巨大的陰影,短發女生吃力的跟著同伴,一邊不安的環顧四周,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海瑩——一定要住到這麽偏僻的地方嗎?”

  “沒事,不用怕。”高個女生不假思索的回答,目光卻一刻不停的盯著前面的老人。那老者頭上戴著黑灰色的布帽,套著深藍色手工縫製的布衣、布褲、布鞋,典型的本地農村人打扮,看起來雖已是古稀之年,腿腳卻還很靈便,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兩位女生甚至要加緊腳步才不會被落下。

  當夜幕完全降臨,一行三人走下一個山坳,周圍的光線更暗了。路旁傳來流水的聲音,不知從哪冒出的一條小河,在一塊平坦的地勢間擴散開來,匯成了一片沼澤。沼澤近岸的幾叢水草,每當有人經過時,便會冷不丁鑽出個青蛙或是蛤蟆的影子,通的一聲跳入水中。

  “彩虹,你很害怕嗎?”海瑩小聲的問。

  “還用說嗎——這裡這麽黑——一個人都沒有——而且,你沒聽過,他們講的那些事情嗎?”

  “你是說——鬧鬼?呵,我可不信那些,這世界上,比起鬼來,有些人還更可怕一些。”

  彩虹沒再說什麽,搖搖頭繼續趕路。

  又走了一陣,在一堵半人多高的矮牆前,老人終於停下腳步,轉身望著勉強跟在身後的姑娘們。

  彩虹走得氣喘,看那土牆後面影影綽綽,像是一座小屋的影子。而牆邊,依然擠滿了低矮的植物,離得不遠,又是始終綿延不斷的昏暗叢林。

  “海瑩,你不是認真的吧?”彩虹聲音有些打顫了。

  老人推開土牆的小門——幾根竹竿扎成的柵欄,走進院子,回頭問:

  “怎樣?還要不要住呢?”

  “還是……”彩虹剛要開口,手卻被同伴輕輕的掐住,“我們先看看屋裡吧。”

  老人打開房門。海瑩環顧室內,雖有兩個房間,但都很小,除了各有一張小床,外面的屋子有兩張矮凳和一張矮桌,裡面的屋子有個組合式的櫃子,除此以外,就真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了。那些木頭家具不知經歷過多少個春秋,表面早已被侵蝕成了灰黑色,剝落後的外皮,滿是坑坑窪窪的痕跡。

  “這屋裡到了夏天會不會很熱?”海瑩也有些失望,隨口問問。

  老人笑笑:“這個不得,這個房子是背陰叻,只有中午和下午四點鍾以前,才曬得到太陽,很涼快。”

  彩虹:“那到了冬天不會太冷嗎?”

  “冬天才過去啊,到時候我們早就畢業啦。”海瑩忍不住笑。

  “這隔壁還住到一個老婆婆叻,明天你們應該就可以看得到。”老人繼續介紹。

  彩虹:“住在這?只有她一個人嗎?”

  老人:“隻她一個人,沒得別人得咯。”

  雖感到不可思議,但知道了還有一位老人作伴,彩虹這才稍微放下些心來。

  屋裡隻點了盞白熾燈泡,暗紅色的光線,照見房間四壁和天花板上,糊滿了斑駁的報紙。發黃變硬的紙張,被風蝕剝落的千瘡百孔。海瑩盯著那牆面愣了半天,忽然開口:“我們可以先住一個月看看嗎?”

  “好嘛,”老人也很爽快,“這個房子,確實也是好久都沒得人住咯,這個月就先不收你們房租,反正都是學生,拿叻都是父母叻錢。”

  海瑩:“這怎麽好意思,萬一我們隻住一個月就走了呢?”

  “呵,那也不關事,反正空起也是空起。再說,三十塊錢又算個啥子?”

  “那真是先謝謝了。”

  彩虹沒想到同伴這麽快就做了決定,急得使勁掐海瑩的手。對方卻任憑抓撓,毫無反應,隻望著房間出神。

  老人見做主的人又發了呆,微微一笑:

  “以後要不要住,看你們個人叻。”

  “先把鑰匙給你,門上那把掛鎖,你們也可以換成自己叻。”

  “有必要鎖門嗎,哪會有小偷敢跑到這地方來……”彩虹委屈的嘟噥。

  聽同伴難得幽默一回,海瑩回過神來忍不住笑。老人也咧了下嘴,“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們可以再考慮一哈。”

  說完擺擺手出門而去,只剩下兩個姑娘面面相覷。

  彩虹抖著嘴唇:

  “海瑩……難道我們……今晚就要住在這兒?”

  “……我,好像沒這麽想過。”

  兩人猛地追出屋子,然而,前後左右卻再見不到那老人的身影了。

  一連喊了幾聲,夜幕中除了蟲鳴鳥語,就只剩下自己的回聲在山間飄蕩,彩虹慌了:

  “他去哪了?”

  海瑩:“老人家腿腳利索,應該是走遠了。”

  “那我們怎麽辦?”

  “……你,還記得回去的路嗎?”

  叢林深處,偶爾冒出幾聲貓頭鷹嬰兒般的叫聲,直讓人毛骨悚然。彩虹已嚇的連話都答不出來,海瑩輕輕的咬住嘴唇:

  “那……可能真的只有留宿一晚了。”

  進屋仔細檢查了一遍,海瑩安慰同伴:“放心吧,門閂很結實。”

  “窗框也很結實,外面打不開的……”

  彩虹看著屋裡幾件老掉牙的陳設:

  “我覺得……我們一下子回到解放前了。”

  “沒錯……你看看那牆上。”

  彩虹這才注意到,屋裡前後上下滿糊的報紙:

  “這些……好像是繁體字?怎麽還是豎著排的?還是從右往左看的?”

  “《申報》……《大公報》……《民國日報》?……”

  海瑩:“這應該是解放前的報紙……這邊還有……曹柬戰場美王牌師覆滅記……論整風運動的積極作用……一畝中稻四萬三千斤……東方紅紅遍天……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二……”

  “別念了,”彩虹摀住耳朵,“我感到背後有點冷……”

  海瑩點點頭:“是……別瞎想了,既然回不去,我們就早點休息吧。”

  “在這種地方,你真能睡著?”

  “試試看吧,躺在床上,看看這些報紙……堅持階級鬥爭綱領絕不動搖……深挖洞,廣積糧,要準備打仗……討伐修正主義……這些文字應該比催眠曲管用……”

  晚間,兩人和衣擠在裡屋的木床上。屋裡的家具雖樣貌古樸殘破不全,但摸上去卻是一塵不染,看來房東老爺爺在出租之前,有認真的清掃過。姑娘們心裡又多了分寬慰,開著應急燈看了會書,屋外的蟲鳴如催眠曲般斷斷續續,彩虹的睡意也漸漸的爬上頭來。可沒多久,卻又從那些細碎的聲響中,隱約聽出了陣陣呻吟,彩虹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果然又是一聲低沉的嗚咽,這一次很清楚,分明是從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彩虹感到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輕輕握住同伴的手:

  “海瑩……你有沒有聽到動靜?”

  海瑩正借著燈光看牆上的報紙,照見彩虹滿臉蒼白,也嚇了一跳。

  “沒……怎麽了?”

  “我好像有聽到……”彩虹猛地壓低嗓音,“屋外有人的聲音!”

  海瑩歎了口氣:“OK,你贏了,你真嚇到我了。我一直都醒著的,哪有什麽聲音?”

  “虧你還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還這麽迷信……”

  “是真的!”

  “好啦好啦,我信了。來,乖!別瞎想就不會做噩夢。”

  海瑩又拍拍背包:

  “別怕,我還帶了防身的家夥,誰敢進來,要他好看!”

  彩虹驚魂未定,緊緊摟在同伴懷裡。剛才的聲響分明真實,也不知這傻大個是真沒聽見,還是神經太大條了。

  彩虹和海瑩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住在同一個機關大院,小學同班,初中同班,高中也是同班,連大學志願都填在了一起。彩虹文靜,從小就是家裡的乖乖女。而海瑩出生在一個軍旅世家,父母都在部隊上,自然也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基因,精力充沛剛強好勝,許多男孩不敢玩的她都敢上。照理,兩人本不是一路人,可一動一靜一剛一柔,相處起來恰好互補的天衣無縫。彩虹跟著海瑩當了十幾年的小跟班,對方說想打排球,她就跟著打排球;對方說想踢足球,她就又跟著踢足球……只是無奈,自己的運動神經遠沒同伴發達,大雁跟著老鷹飛,難免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但跟著海瑩也有好處,就是安全感十足。同伴身高1米73,許多男生站她面前都感到很大壓力。誰要是欺負了彩虹,海瑩只要往那人面前一站,不用開口,單是眼神就能讓對方繳械投降。有時,彩虹感覺兩人與其說是姐妹,不如說是兄妹更貼切些。

  所以,眼下在兄長懷裡貼了一會兒,彩虹心緒也慢慢平複下來——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就當那真的是個噩夢吧。

  屋裡漸漸回歸了寂靜。門外,蛐蛐仍不知疲倦的唱著歌,樹叢中,一個影子,晃晃悠悠的徘徊著……

  彩虹一整晚都在做夢,總覺得屋裡還有別的人。不過似乎並不可怕,有一次,自己好像就站在對方面前了。那似乎是個穿綠衣的女子,正朝著自己微笑,但還沒等看清臉龐,朦朧中的一切又都模糊起來,自己也終於沉沉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兩個女生一早起床,終於看清了新住處的周遭全貌。這排房子像是兩戶人家,除了隔壁一扇緊閉的房門外,盡頭還靠著間帶煙囪的小屋,看起來應該是個廚房。兩大一小三間門洞,都是一樣的毫無生氣。但牆根、路旁和角落裡,見縫插針種滿的莊稼,卻是充滿了鮮活氣息——看來房東老人沒有撒謊,隔壁確實住著人家。

  兩個女生欣賞了一番,又盡情的吸了幾口山裡的空氣,便收拾東西準備回校了。海瑩正掩上房門,余光忽瞟見屋子盡頭有個人影,嚇得手一抖。再一瞧,原來是個老婆婆站在那,正眺望著遠方。

  海瑩心裡突突直跳,奇怪先前竟沒注意到那裡有人,但還是禮貌的走到老人身邊:

  “婆婆……早上好……”

  老人緩緩的回過頭,茫然的看著姑娘。海瑩從沒見過如此滄桑的面孔:銀白的發絲像枯萎的荒草一樣散亂;古銅色的皮膚上,仿佛用木工刀刻滿了皺紋;深陷的眼窩裡透著兩點空靈的黯光;牙齒也早已掉完,整張嘴縮得像個核桃;脖頸和胳膊上,青筋裸露血管爆出;尤其是兩隻手,乾癟的肌膚清晰的凸顯出骨節的形狀,就像生物課上的石膏模型,外面套了層薄薄的紙皮。

  老人穿著單薄,破舊的衣服上還打了好幾個補丁。海瑩看得心酸,輕輕問:

  “婆婆……您好……您也是住在這的嗎?”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遲疑著點了點頭。

  “我們是昨晚搬過來的,住在隔壁,我叫葉海瑩,叫我小瑩就好了,今後我們就是鄰居了。”

  海瑩盡量讓自己顯得熱情些,但對方並沒太多的反應,隻漠然的的點著頭。

  海瑩忽想起來,以前似乎曾聽說過,學校當年征用農民的土地時,采取過一些不太厚道的手段。想必,對方也把自己當作逼遷人員了。

  海瑩忙解釋:“我是那邊學校的學生,只是學生,不是學校派來的人。我們租了這間房子,再過幾個月就畢業了,到時候我們就會離開的。”

  “學生……學生娃……”老人終於開口了,嘴上擠出一絲笑容,“念書……學科學……”

  “嗯!學知識學文化,建設祖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哦……呵呵呵呵……”

  總算能勉強溝通了,海瑩調皮的念了一串口號,惹得老人咧嘴笑起來。

  “海瑩!海瑩!你在哪?”彩虹半天沒見同伴跟上,忙跑回來找。剛到柵欄前,就見海瑩和一個陌生的老婆婆站在一起,想這應該就是房東提到過的鄰居,便也走上前來。

  “她叫祁彩虹,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妹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海瑩把小跟班推到老人跟前。

  老婆婆笑的已經很慈祥了:

  “學生娃……學生娃好……讀得書……會寫字……呵呵……”

  彩虹被看的不好意思,也被對方的話逗得想笑——學生就是能讀書會寫字,這都哪個年代的標準了。

  “婆婆,您是……一個人住在這的嗎?”海瑩小心翼翼的問。

  “不……不是的……”老人的表情忽有些局促。

  “那……您家裡人……今天沒在嗎?”彩虹也有些好奇。

  “他們……出切咯……出切咯……”

  看對方似有難言之隱,海瑩識趣的中斷了話題:

  “哦……那……婆婆,我們還要去學校,今天就先走了。”

  “等晚上回來,我們跟你一起聊天。”

  “上學……呵呵……早點切……多讀書,才有出息。”

  “婆婆再見。”

  “慢切……你們慢慢切……”

  兩個女生走出一段路了,回頭還看見老婆婆站在原地,呆呆的望向這邊。海瑩忍不住又揮了揮手,老人也抬起手來,向著姑娘們輕輕的搖。

  海瑩一陣心酸:“彩虹,我覺得,這老婆婆就是一個人住在這的。”

  彩虹:“嗯,昨天房東也說,隔壁隻住了一個人,應該就是她了。”

  海瑩:“會不會是她家裡人不管她?把她自己丟在這兒?”

  彩虹:“不會吧,可能是他們離得太遠,沒辦法在身邊呢。”

  “……也或者,她的親人……都不在了?”

  海瑩心裡一緊,停住腳步回過頭,那座小屋已經望不見了。

  “……真可憐。”

  眼前的的小路似乎比昨晚好走了不少。兩位姑娘聊著天,不知不覺已到了後花園,沒敢直接進學校,便繞著圍牆一直拐到了東大門。時間還早,路上沒遇到一個學生,海瑩長舒一口氣,哪知剛踏進大門坎,迎面就撞上了幾個出來晨練的外專業男生。

  海瑩認得其中為首的,名叫鄒千昊,是校內一幫小混混的頭,最是個難纏的家夥。

  “我K!老大!快看!信控系的那個大美女!”

  “我屌!真的是好大隻個美女!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我R!清早八時叻她在這點做啥子?”

  “我C!不會是從青仁街那邊回來的吧?”

  “我呿!沒聽說她有男朋友了啊?難道是被外面的人包了?”

  “額賊!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幾個男生今天雖沒太過糾纏,隻停在一旁交頭接耳,但那悄悄話海瑩走過十幾步了都還聽的清清楚楚,氣得牙癢癢的,恨不得一人一腳飛到他們臉上去。

  “海瑩,你不是要去查一下郵件的嗎?”彩虹提醒。

  海瑩這才想起來差點把正事忘了,一把甩下背包遞給彩虹:

  “你先回去,我一會兒來找你。”

  “好……你一個人去不害怕嗎?信控系的大美女~”彩虹忍不住揶揄。

  “去去去,你跟著湊什麽熱鬧。”海瑩嗔了一句,快步走開了。

  堔工大校園裡就有一間網吧,規模還不小。網吧老板不知是何方神聖,不僅把生意做到了校內,還把場地直接擺在了實驗樓的第二層,足足佔了大半的空間。網吧的運營時間、收費方式、遊戲內容、電影電視等,和校外的幾無二致,但又能登錄校園網絡系統,學生們選課,查詢學分,都可以在這裡完成。加之,校方幾次清剿逃課上網夜宿網吧的專項行動,都有意無意的忽略掉了這個眼皮子底下的目標,時間一長,這裡便成了網蟲們逃避懲戒的庇護所,代價就是要忍受那堆老邁的計算機,和行之有年的校園服務器那令人傷感的速度。

  靠在椅子裡,盯著屏幕等了一分多鍾都還沒能進入系統畫面。海瑩捱著無聊,便閉上眼睛慢慢梳理最近幾天來的變故。

  至少到目前為止,海瑩還沒嘗到過當一個“大美女”的優越感,煩心事倒是不老少。

  深陲省是個新興的重工業大省,深陲工業大學的前身——垙山工業學院,就是為了給全省工業化戰略培養人才而建立的。正因為如此,全校設立的專業中,理工科類的佔了80%以上,而這,帶給學生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女同學太少了!堔工大許多班級的女生只有個位數,甚至還出現過一個女生都沒有的“和尚班”。物以稀為貴,男生們盡管私底下滿懷不屑的把班上女生稱為歪瓜劣棗,但人在跟前的時候還是個個當個寶一樣,爭著搶著獻殷勤。這種情況下,若是哪個班出了個模樣稍微周正點的師妹,便會成為整個專業,甚至整個院系的追逐目標。

  海瑩,很不幸便成了這樣的目標,更不幸的是,姑娘除了臉蛋長得標志,身材也是出類拔萃。因為中學時期運動量足,海瑩整個體態修長勻稱,雖還有些略欠豐滿,但反而又平添了一絲清新優雅的書卷氣。在校園裡,海瑩高挑的

  個頭和飄逸的馬尾,已成了男生們眼裡最顯著的風景,每天清晨,漫步在幽靜的林蔭小路,隔著一片樹林,操場上總會有那麽一兩個眼尖的人,像草原上的土撥鼠一樣為同伴預警:

  “快看!信控系的那個大美女!”

  瞬間,海瑩便能感到幾十束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射了過來。瞟見那些男生指指點點連說帶偷笑,心中懊惱卻又無處發作,隻得低下頭來快步走開,一早的好心情也隨之煙消雲散。

  但這樣一來,銘刻在眾人心中的背影,又成了海瑩倍受關注的第二個原因。這也是人性的弱點使然,看起來越是冷酷越是抗拒,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東西,似乎越是充滿了誘惑感。或許,等到有機會親近的那天,才會發現並不如想象般美好,但在得手之前,心中的渴望總是無窮的。

  兩相對比,成天跟海瑩廝混在一起的彩虹,雖也生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一張笑臉山花爛漫,活脫脫一個清純可愛的鄰家小妹,但其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

  自習室裡,若一個男生找彩虹搭訕,梭巡輾轉坐到身邊:

  “同學,早上好。”

  “你好?”彩虹雖有些意外,但仍回以善意的微笑。

  “呵呵,你好像很喜歡來這間教室上自習。”

  “是啊,這裡比較安靜,也很少被佔用。”

  “哈,跟我想的一樣,我也經常來這,你是哪個專業的?”

  “信控系機電一體化,你呢?”

  “我是……”

  後面的內容就比較輕松愉快了。跟女生搭訕就像是搶灘登陸,只要撐過一開始最艱難的時刻,沒被對方的防禦工事消滅在水際灘頭,待到兩邊的緊張感褪去,又在話裡行間找到了合適的切入點,剩下的事情也就順其自然了。彩虹性格和順處事周全,心中的那片海灘常年晴空萬裡風平浪靜,幾乎從不設防。搭訕過的男生,也大都心滿意足,有的成了點頭之交,有的成了知心好友——總之,都不會有太多的掛念殘留於心。

  但若是一個男生找海瑩搭訕,梭巡輾轉摸到身邊:

  “同學……早上好。”

  海瑩回看一眼,略點一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呃——你好像也很喜歡來這間教室上自習?”

  “嗯。”對方沒再回頭,似有似無的哼了一聲。

  男生便有些尷尬,遙遠的海岸線上,似乎橫亙著一道無形的壁壘,但騎虎難下不好馬上走開,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念台詞:

  “呃——我也是經常來這裡的,請問,你是哪個專業的啊?”

  “你有什麽事嗎?”海瑩終於抬起頭來,面無表情。

  那男生慌了:“不,不,沒什麽,隨便問問。”

  海瑩收拾好書本,站起身來徑直走了,隻留下那男生無助的坐在原地。寥寥幾聲槍響,這個倒霉的登陸隊員便已浮屍大海,像狂風掃落的枯葉,在波濤駭浪間無助的搖曳,遠遠幾個觀望者也暗自慶幸,幸虧衝動的人不是自己。

  大家便更是欲罷不能,認定海瑩這女生不同凡響氣質超群,有深度有內涵,是個清新脫俗的極品尤物,虛榮心強的男生,談論她時再誇大一下其辭,一來二去,竟把海瑩傳成了女神一級的人物。連每年的大一新生們,都知道信控系有一朵校花,面若桃李冷如冰霜,能和她說上一句話,都是莫大的幸事!

  盲目的追隨者們,憑著自己的幻想,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偶象,有意無意的忽視其原本的瑕疵,再任意放大其偶爾顯現的閃光點,甚至,還想當然的把對方本不具備的美德,也嫁接在這虛構的傀儡身上,終於將這形象美化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讓自己深陷其中,整日魂牽夢縈不能自拔。可見,女神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女神只是活在崇拜者的心裡。

  但涉世未深的愣頭青們,哪懂得這淺薄的道理,隻一味的跟著感覺窮追猛打,屢戰屢敗。而當眾男生發現僅憑一己之力誰都無法得手時,竟又摒棄了互相間的嫌隙,抱團取暖互助共勉,團結成了統一戰線。甚至,還借鑒起二戰時期德軍潛艇采用過的狼群戰術,對海瑩實施圍追堵截——平時大家分散在校園各處,一旦有誰發現海瑩的蹤跡,便打電話通知其他人,而周圍的同夥,則立馬向目標處集結……

  當然了,這群初級猥瑣小青年又能有怎樣的熊心豹膽?不過是逞逞嘴上功夫罷了,臨到陣前又都怯了火:

  “……韓胖子,你先上?”

  “不,不,三天沒刮胡子了,還是彪哥先上吧?”

  “嘿嘿……額剛打了球,渾身有味兒,還是四眼仔先上吧?”

  “屌……我不敢去,我怕打不過她……”

  一堆人就這樣縮在一邊,眼巴巴的望著海瑩走過。個別膽兒肥的,吹一聲呼哨,或故意踩爆個塑料袋,發出一聲悶響,引得人家回過頭來,瞟上一眼又匆忙走開了。

  但隻這一回眸,眾人已是心滿意足。大夥相視一笑,空虛的靈魂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慰籍,於是便四散開來,各乾各的去了。

  就是在這樣的層層騷擾下,海瑩堅持了三年多,本已慢慢的有些習慣。可眼看畢業在即,課程越來越少空閑越來越多,男生們也意識到大限將至,就算丟臉也再丟不了幾個月,為了不給青春留下遺憾,一個個竟開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行為越發大起膽來。

  大四頭一個月,海瑩便收到了68封情書和16束玫瑰——還是彩虹幫忙數的,收件本人已幾近抓狂。第二個月開始,甚至有男生企圖混入海瑩所在的宿舍樓,被舍管大媽抓了現行的就有三起,還不知是否存有漏網之魚。而隨著寒假到來,求愛行動也漸入高潮,一天傍晚,竟有男生在海瑩樓下擺了99支蠟燭,點燃後,橘紅色的火光拚成一顆愛心的形狀,遠遠望去,忽閃忽閃的頗為壯觀。

  “哇——”前後兩棟樓的女生爆出一片尖叫,都擁到陽台上去看稀奇。海瑩一開始並不打算理會:同學一場,愛玩浪漫的由他去吧,只要那男生高興,室友們開心,自己也無所謂了——反正過不了多久,學校保安就會來清場。

  可忍了一會,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

  “快看,那幫男生組團來泡葉海瑩了!”

  “讓我看看……哇塞!好大的排場啊!”

  “戴眼鏡那個不是你們班的嗎?哈哈!!!”

  “還有那個大背頭,是你們的班長耶!”

  “哈哈哈哈……”

  聽起來還不止一個人?海瑩坐不住了,擠到陽台上往下看。好家夥!蠟燭周圍竟站了十幾個男生,手牽著手圍成一圈。

  當眼尖的發現了陽台上的目標,男生們便一齊仰著頭喊:

  “葉!海!瑩——我!們!永!遠!愛!著!你——”

  兩棟樓的女生笑的人仰馬翻。海瑩紅著臉,把一整盆開水結結實實的甩了下去。

  事後,便作出個重要決定:最後一學期,重新找份工作,盡早離開這烏煙瘴氣的鬼地方!

  然而,海瑩也只是一時衝動罷了。一個應屆畢業生,還是個選錯了專業的女生,想找個稱心的工作談何容易?

  當初,海瑩隻為跟班上的男生較勁,選了機電一體化這個專業,專業倒不冷門,可對於女生來說絕對是個大冷門。等考進了堔工大,眼看著班上40來號人,女生就只有6個,海瑩這才知道進錯了賊窩,且後悔也晚矣。

  小跟班彩虹也被自己拖下了水,事後沒少抱怨。可這也怨不得誰,高考前,學生們的精力早被書山題海壓榨得乾乾淨淨,個個都想著趕緊考完徹底解脫,哪還有心思考慮更多的事情。且填志願單時,紙上密密麻麻枯燥晦澀的專業名,又遠不及那些膾炙人口的學府名稱耀眼,再加上校領導們的推波助瀾,成天隻宣傳某某學生又進了某大學,某某高中又有幾個考進某重點的,更是唬的學生們一心隻盯著所報學校的名氣如何,而對要學的專業,就只是憑著感覺亂填一氣了。

  上錯了賊船,就要看各自的造化。彩虹未雨綢繆,大三時就開始自學會計課程。海瑩運氣還好,大四上半期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對方公司遠在東南省份,管理頗為人性,不需要學生在校期間到公司實習,只要畢業後再去報到就好。

  海瑩一開始還慶幸少了番周折,現在看來,倒不如重新找個需要提前實習的單位,趁早離開學校遠遠的,徹底擺脫這幫討厭鬼的糾纏。於是寒假期間,海瑩一連又發出了好幾封求職信,但這次就沒那麽好運了,多數郵件石沉大海,零星幾封回信,也只是婉言相拒的打印稿而已。

  好在此時,神州的互聯網產業正值發展初期,各類網絡論壇如雨後春筍般瘋長。隨便一個話題,創建個頁面,便會有天南海北的同聊們來此暢所欲言。海瑩也順應潮流,在一個機電類的畢業生論壇上注冊了個帳號,希望能從先行者那裡得些經驗和指引——當然,能碰上幾個有門路的前輩,那就更好了。

  然而,在論壇裡混不多久,才發現現實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許多老資格的壇友——可能也是現實中的小領導——都明確表示,不願意要從事機電類專業的女下屬,尤其是年輕的。有的人,是覺得女人腦子不夠靈活,天生不是這塊料;而有的,又是嫌女人事多,怕工程做到一半人就跟著男朋友遠走他鄉了,或者跟著老公遠走他鄉了,或者遠走他鄉生孩子去了……論壇裡為數不多的師姐們,更是大倒苦水,抱怨自己投簡歷時都不敢如實填寫婚姻信息;而其中一些人,甚至都已經考慮轉行,開始往會計、文秘、營銷,或是美容旅遊等行業上發展去了。

  整個寒假求職未果,大四下半期,海瑩隻得鬱悶的回了學校。

  一個周末,兩位姑娘進市區逛了一天。回來時,公交車上一如既往的塞滿了人,人堆裡,還立著個白頭髮白胡子的老者,雖穿著簡樸,但臉上棱角分明目光炯炯,氣度很是不凡。幾站路下來,這老者雖隻用一隻手抓著公交車的防護杆,但在顛簸的人群中竟巍然不動。海瑩看不下去,起身給老人讓座。對方也不推辭,微笑著點了下頭,安然坐下。

  深工大是這條公交線的最後一站,下了郊區,車上的人就少了很多,海瑩又挨著彩虹坐了下來。

  摟著同伴摩挲許久,海瑩冷不丁冒出一句:

  “這學期……我們乾脆去外面租房子住吧。”

  彩虹一聽就想笑,知道這假小子的間歇性瘋魔症又發作了: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且問你,你打算往哪住?”

  一句話直接問得對面沒了言語。深工大位置偏僻,學生們的消費能力又有限,整個大學城,僅僅隻拉動了周圍薄薄的一小塊經濟圈,平均縱深不過十幾米,剛好一條馬路的寬度而已。凌亂逼仄的街道上,到處充斥著男生們的眼線,住到那地方去,豈不比宿舍裡還要危險百倍。

  “一旦你的行蹤暴露了,沒有舍管大媽罩著你,那群男生還不得堵到咱們家門口來?”

  “如果再要住遠點,每天就要坐公交,多花錢不說,等車的時間又浪費了。”

  “關鍵還是不安全,人生地不熟的,咱們又都是女孩子家,萬一遇到危險怎麽辦?”

  說一句,海瑩嗯一聲,彩虹怕她又要鑽牛角尖,隻得繼續安慰:

  “最後一個學期,再忍耐一下吧。”

  “幾個月的時間,一咬牙就過去了。”

  又眯著眼睛瞟對方的臉,壞笑道:

  “或許,那些男生當中,也有真心實意喜歡你的呢?”

  “如果碰到這樣的人,人品又好,模樣又周正的,你乾脆就從了人家吧,被一個人煩,總比每天被一群人煩著好。”

  “說不定……還是一段好姻緣呢,哈哈哈……”

  海瑩咬著嘴唇憋住笑,伸手去捏彩虹的臉。兩人正在打鬧,旁邊坐著的老者開了腔。老人自稱是本地土著,先前一直住在深工大新區後的桃蘋山裡,前些年,被兒女接到城裡養老,山裡的房子便空了下來,剛才恰巧聽到兩人的對話,想對方如果不嫌棄,自己願意拿來低價出租。那房子雖說位置偏僻陳設簡陋,但離學校也不算太遠,價錢上更是不用計較,每月三十塊就行了,隻當是找人幫忙看家,送個人情而已。

  彩虹一聽是在桃蘋山裡,立馬把頭搖成個撥浪鼓。不料海瑩卻動了心,當即跟老人說定,找個時間,先去把房子看了再說。

  而昨天,也就是約定看房的日子了。

  海瑩現在回想來都還有些吃驚——自己神經再大條,也從沒考慮過要住在廢棄的荒宅裡。那間破破爛爛的磚瓦房,像極了曾在奶奶的黑白照片上看到過的背景,穿越了半個世紀的古跡,就這麽突兀的坐落在無人的山間。而昨天進屋之前,自己本已快打消了繼續呆下去的念頭,可當看清屋內的全貌時,忽又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親切,彷佛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心中低語,挽留著自己。

  或許,只是小屋本身破敗的外表古樸的陳設,勾起了對祖輩們的回憶;也可能,是那些糊在牆上的舊報紙,上面的古老文字激起了自己的好奇。總之,在那陌生的房間裡才呆了一會,自己竟然就稀裡胡塗的跟別人拍板了……

  電腦終於可以打開網頁了,海瑩把那胡思亂想拋到一邊,懷著萬分的期待,點開了郵箱。然而,還是一無所獲,前幾天發出去的求職信,連個婉拒的回音都沒有了。

  唯一的郵件是“梅雨茗”回的,裡面只有一個簡單的設計項目和幾張招聘海報。海瑩細看一番,都不是很適合自己,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感激起來。

  這“梅雨茗”是前不久才在論壇上認識的網友,兩人連面都還沒見過。工科類的專業論壇,基本上都是男人的天下。爺們兒們平日裡除了喜歡靠著分享研究成果,交流工作經驗來顯擺能力之外,最愛乾的事情就是騷擾論壇裡屈指可數的女會員。海瑩入夥之後沒敢聲張,低調的隱藏了全部個人信息,因看有個叫“梅雨茗”的網友,說話斯文,名字起得也風雅,以為是個師姐,且其所在城市正好又是前一家招聘自己的公司所在地,便主動加了好友。哪知,互相問了下好,對方竟也是個男的,還憋屈的向這邊倒苦水,說這個娘兮兮的網名是自己妻子逼著取的,倒把海瑩逗樂了。

  幾次交流下來,海瑩得知對方是某跨國集團的電氣工程師,在論壇裡的口碑極好,不僅經常熱心解答壇友們提出的問題,還從未對女網友有過任何非分之言,於是,海瑩也放開矜持,慢慢跟對方聊了起來。

  梅雨茗平時打字不多,但言簡意駭,透著成熟男人的睿智與穩健。在那個剛流行交網友的年代,人們對屏幕彼端的未知面孔往往抱著更多的信任。海瑩有了這個出氣筒之後, 話也漸漸的多了起來,甚至,偶爾碰上煩心事了,頭腦發熱把那生在肚裡的悶氣憋在心裡的委屈,也一股腦的打出來發了過去。前不久,自己就是這麽隨口抱怨,說起工作難找的事情,不想對方竟放在了心上。淺嘗了些須世態炎涼,海瑩本已對即將步入的社會充滿悲觀。現在看到,還有人會為了遠在天邊且素昧平生的過客操心,心裡又有些舒緩起來。

  打開聊天軟件,梅雨茗的頭像還是灰色的。海瑩看了下表,七點二十六分,他應該還在上班的路上吧——聽說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很快,他是開著小車?還是坐公交?還是傳說中的地鐵?不論哪一個,應該都很擁擠吧?

  想到自己也即將走向這單調枯燥的職業生涯,且在那之前,可能都還有一段更加坎坷的潦倒時光,海瑩一陣心悸,苦笑了一下,點開對話框:

  非常感謝!你發來的東西都是我需要的!嘿嘿,如果今後真的能來你們這邊工作,一定要好好請你一頓:)

  聽說你們那邊的競爭很激烈,就業壓力山大!我現在都有點緊張了,有什麽好建議嗎?我應該提前學點什麽嗎?該用什麽軟件?或者看看哪方面的書?

  學校裡煩心的事好多,這學期我要在校外租房子住了,最後半年也不能松懈下來!

  只是,我租的那房子好破舊,位置也很偏僻,還傳說那裡鬧過鬼呢!到了晚上,還真的有點嚇人

  那還住了個老婆婆,年紀好大了,很慈祥,但是,身邊好像沒有家人照顧。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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