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貨車,有一個拖頭自帶一個開敞的貨鬥兒,後面再掛一個鬥兒的;後來又發展成隻帶一個較長鬥兒的“半掛”車。懷古的父親在城市裡搞貨物運輸,有時也把車開到老家來。那時候,農村下地乾活要麽坐牲口拉的車,要麽騎自行車;主要的運輸工具也是牲口拉的車,懷古老家稱作“拉車兒”。因此,能坐上汽車,就是很新鮮的事兒,作為小孩子,也覺得很風光。有一次懷古父親開車回家辦事,懷古他們幾個小孩子就鬧著要坐車玩兒。他們爬上車鬥兒,爸爸叮囑他們一定要抓牢。汽車開動了,風兒拂動著他們的頭髮,公路兩旁的楊枝也在微風中搖蕩著。父親到了辦事的地方,他們就下車來玩兒。坐著汽車來的懷古和小夥伴們,別提多自豪了;又是來到一個新地方,心情格外好。
突然,建強說:“我的錢不對了!”
“怎麽了?”懷古問道。
“我剛才在村裡的代銷點兒買東西,給了他一塊錢,應該找給我五毛,可現在我只剩下兩毛了,回家我媽肯定會罵我的!”
“那是他給你找錯了,還是你自己弄丟了呢?”弟弟問道。
“我也忘記了。”建強急得快要哭了。
懷古和弟弟也為建強著急。懷古急中生智,“我們去告訴我爸爸吧!”
懷古、弟弟和建強去找爸爸,把事情說給了爸爸。
爸爸從兜裡掏出三個硬幣,摸著建強的頭說:“別著急,我這正好有三毛錢,給你吧。以後仔細點就是啦!”
“謝謝你,叔叔“,建強破涕為笑了。
懷古他們又坐到車鬥兒上,迎著微風,伴著道路兩旁的楊樹的沙沙聲,像是檢閱長身十萬兵,第一次可以與高高白楊在雲端互相致意。
老家澆地,都是從溝裡或者深井裡,用柴油機器和水泵或者潛水泵抽水,用塑料水龍帶引導地裡,地的四周或某一邊也修有小的水溝,用來引水。澆地在老家是一件大事,因為除了耕地、播種、打藥、收割,澆地就是最重要的了,而且關乎莊稼的收成,在相對乾旱的北方地區就顯得更加重要。澆地一般在小麥的生長周期中,要澆幾次,比如返青水,抽穗水,灌漿水。小麥成長的關鍵時期,正是北方的春天,春天的雨水相對較少,才有了“春雨貴如油”的古諺。因此,每到了春天,你就看到華北平原一幅“家家戶戶澆地忙”的“圖畫”。柴油機“突突”的從鷹鉤鼻裡冒出煙來,傳送帶帶著水泵,水龍帶裡就嗖的充滿了水,圓滾滾的,傳向遠方,鄉親們就樂開了花。
“你家地澆上了嗎?”
“澆上了,澆上了!”
這是這個時間最經常聽到的對話。在乾旱的北方,澆上地收成就有了百分之八十的保障,這澆地也就是頭等重要的事。它不同於耕地、打藥和收割,這些都在可控的范圍內。而澆地,基本上還是“看天吃飯”。遇上旱得厲害的年份,大河沒水,深井裡水也不多,家家澆地都困難。排隊不說,就怕澆不上。
陽光溫柔地撫照著大地。一台台機器的蓋過了人們說話的聲音,人們不得不提高嗓門;縱橫的水龍帶,穿田過路,帶子裡漏出的水向上冒著,像是鯨魚頭上噴出的水柱,濕潤了沙土質的道路。
媽媽帶著懷古上地去。走過那座小橋,懷古做好了“顛”一下的準備,沒想到這次車子很平穩地就過去了。
“娘,誰把溝填上了?”這是敷設澆地水帶的溝兒,已經被填上了。
“不知是誰行好呢!”
懷古就感到小小的幸福。
村子西頭的一片菜地,是最讓懷古喜愛的。那裡長著懷古愛吃的蒜毫,西紅柿,南瓜,大白菜。
春夏時分,是種菜的季節。只見家家戶戶的人們都聚集在菜地裡。用鐵鍁翻過地,用鐵耙耙勻,澆上水濕潤表層土,再用瓜鏟把表面抹平,在菜地的兩埂之間架上一塊木板,人就蹲在木板上栽蒜,栽完一行就前移一行。在抹得如牆壁般平整的菜地裡,栽上一畦蒜,如滿天的星星,到夏天就長出到膝高的蒜苗,蒜苗的頂部又竄出像頭繩般的蒜毫兒。懷古是最喜歡摘蒜毫兒的,蒜毫與蒜苗管兒間還有一點連接力,但又不需要很大力氣,每拔一根,就發出“嘟嘟”的聲音,正如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懷古家曾在村子西頭的西瓜地裡種了一地西瓜。那年,西瓜豐收,懷古家的外間屋就堆滿了西瓜。懷古還記得,他拿著瓜鏟去給西瓜苗松土。那長著彎彎藤的西瓜苗,正像長著毛兒的小豬的尾巴。西瓜逐漸長大後,爸爸就在地頭兒搭了個窩棚。在土裡打下四根木樁,在樁子腰間做上梁,再扎起頂棚,頂棚上覆蓋用高粱稈編的席子,外面罩上彩條布,樁子腰間的梁上再鋪上幾根橫擔和席子,一個窩棚就做成了。在夏天到來,放眼四周,凡是有窩棚的地方,就有甘甜可口的西瓜吃。那年收的西瓜,綠色瓜皮,蛇皮形狀的瓜紋,個頭兒渾圓飽滿,大得像是壓麥子的滾子。
爸爸叫懷古去抱一個西瓜。懷古好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可是圓溜溜的西瓜就是不聽話,懷古抱了好幾次都沒抱起來。終於抱起來了,懷古很是得意,西瓜卻突然像長了腳一樣從懷古懷裡溜了出去,重重的摔倒地上,裂開了嘴兒。懷古慌了,這可怎麽辦?懷古很快想到一個主意,就抱著摔裂的西瓜到了裡屋。
“懷古,西瓜怎麽裂了?”爸爸問道。
“這...這西瓜熟得太透了,就自己裂了!”
叔叔看出了懷古的窘態,說:“懷古,是西瓜自己裂的嗎?人要誠實哦,犯了錯誤沒關系,要敢於承認,就是好孩子!”。
懷古的臉像火燒一樣熱,說:“是,是西瓜掉到地上, 摔壞了!”。
爸爸並沒有責怪懷古,說:“我們倒是省了一刀,直接掰開,再切成小塊,就可以吃了!懷古,快抱過來吧!”。
懷古上了小學。附近鄰居經常到懷古家來做客。懷古天資聰穎,經常受到老師表揚。期末到了,他們要到鎮上去參加考試。
媽媽給懷古做了面條,說:“要吃一個油條,兩個雞蛋,考個一百分”。
鄰居家文爺爺說:“遇到不會做的,寧可‘胡說’,也不能‘沒說’”。意思是拿不準的也要試著寫一寫,不能空著不寫。這個文爺爺,跟叔叔年紀差不多,輩分卻比爸爸他們大一輩,懷古和弟弟就都得管他叫“爺爺”。
村子裡有著“尊師重教”的傳統。多年以後,懷古還經常想起那些可愛的鄰居們。他們曾經被媽媽詡為“沒本事”。但他們都各有各的不幸。有的媳婦跟別人跑了,有的媳婦跑回娘家再也不來了。在老家,媳婦跟別人跑是非常丟人的事情,這讓別人覺得這個男人的“沒本事”,“窩囊”。可他們,老婆在的時候從來都沒打罵過老婆;老婆走了,他們也沒有繼續糾纏甚至進行人身威脅或傷害。至少從這點,懷古就覺得,他們一點都不窩囊,而是顧全大局的人。村子裡“尊師重教”的傳統對他們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讓他們懂得做文明人。可惜他們沒有好的命運,沒有繼續接受教育。他們身上也有缺點,就是不舍得賣力氣,不會掙錢。但後來,懷古聽說文爺爺也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給兒子掙下了一份家業,卻因意外英年早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