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古和叔叔沿著那條短短的鐵軌走著。走到爸爸他們的“大本營”。
“我們還是住在那裡嗎?”
“是啊,你想住到哪裡去?”
懷古不說話了。那個地方其實也挺好,雖然只是平房,但每年冬天都可以生爐子,屋子裡就十分暖和,比起老家來不知要暖和多少倍。寬敞的大門,有專人把守,每當拉貨的汽車來了,司閽就把大門打開,大門下的輪子就沿著已經被磨出的弧形槽子又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日複一日。有時候,懷古和弟弟們看到滿載而歸的車隊魚貫而來,迫不及待地就幫助司閽把門打開啦,那個欣喜勁兒,就像迎接進城的部隊,對車隊行以注目禮。那車隊是多麽讓人欣喜啊。車上滿載著棉花坯子,或者裝滿了化工原料的噸袋。這是車隊提貨回來,在基地作短暫休整,司機吃飯或者加油,然後再出發去往目的地。
每當夏天,平房的那用白色瓜米石裝飾的牆壁上就爬滿了爬牆虎。
懷古總覺得,也許爸爸他們住進了樓房了呢?那樓房多麽威武啊!在爸爸“基地”的附近,就有兩棟。夜晚,樓房裡透出溫馨的燈光。住樓房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有在室內的廁所和浴室,懷古去同學家寫作業的時候也用過。在樓房裡,可以光著腳,地面上鋪著地板革,是那麽乾淨。
那是1993年。爸爸把懷古和弟弟接到城市裡來上學了。
城市裡的一切都讓懷古感到好奇和崇拜。那公共廁所是那麽乾淨,雖然也是旱廁,卻也是用水泥砌築的,晚上還有燈,不像老家,晚上去茅子還得自己拿手電筒;那路邊的路燈也很好,雖然同二十年後的路燈比簡直太簡陋啦,晚上雖然隻發出微弱的燈光,但足以照亮回家的路啦;早上可以去早點鋪買早點,那油條炸得可真好吃,配上奶奶餷的粘粥,那可是美味極啦,雖然在老家時,媽媽也可以自己炸果子,但是總沒有城市裡方便。懷古去買時,總可以買一大籃子,家裡人包括司機的早點就夠了。
懷古來到城裡上學學的第一篇課文就是《桂林山水甲天下》,懷古至今還能背出裡面的一些句子:桂林的水真清啊,桂林的水真靜啊,桂林的水真綠啊;桂林的山真奇啊,桂林的山真秀啊,桂林的山真險啊。老師讓默寫課文,懷古一字不差,包括標點符號全部正確,獲得了一枚印章。這印章,湊齊五枚,就可以換取文具等獎品。有一次數學考試,全班就懷古自己得了一百分,老師獎勵了他五枚印章。
從父親“基地”的大門出來,有一排二層小樓,也是居民樓。懷古和弟弟認識了許多住在那裡的朋友,當然也認識了些住在附近高樓裡的朋友。懷古和那些朋友們經常在一起玩耍,捉迷藏,踢足球,玩撲克牌。每當暑假到來,他就和朋友們一起在樹蔭下玩撲克牌,一玩就是一個上午、一個下午。懷古後來想到過這段時光,他覺得自己可能錯過了最好的讀書的時光,可是他卻從未後悔,覺得這也是人生難得的經歷,讓他享受到了歲月的靜好。
秦偉東是懷古朋友中的一個。他和奶奶住在那二層樓房中一樓一個單元中的一間。當時,一個單元是兩間房,可以共用廚房,但也沒有單獨配套的廁所。偉東的父母離婚,父親遠走,母親據說就住在附近,但我們從未看到過她來看偉東,偉東就跟著奶奶過。偉東的二大大和大姑經常來看望奶奶和偉東。偉東有一個堂哥,叫作偉剛。偉東的奶奶平時會揀一些廢品來賣以補貼家用。
秦奶奶個子不高,腿腳有些不太靈便,歲月在她慈祥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小的時候,懷古隻覺得秦奶奶帶著個孩子,生活不易。等懷古自己長大了,才體會到秦奶奶內心的傷痛。秦奶奶的丈夫是何時過世的,奶奶年輕時是否生活也十分艱辛,懷古不得而知。但僅僅只是,兒子遠走,孫子得不到父母的關愛,這些家庭的不幸,就足以讓秦奶奶心碎。物質上的匱乏,也許會讓人感到疲憊,但感情上的傷害,卻會蠶食人的生命。馬丁?路德?金的那句話,也許是最能概括這個涵義的。生活,卻總是給善良的人們以無情的打擊。人的承受力終究是有限的,秦奶奶卻將這些苦難都獨自承擔下來。
夏天,馬路邊的樹木吐出油綠寬厚的葉子;野葡萄、蒼耳、青稞、灰菜都瘋狂似地長著,父親“基地”旁邊的一片空地就長著這些植物;“基地”裡面,喇叭花也這一片、那一片地開著,一到了秋天,當尖細的雜草都枯黃的時候,喇叭花還架著自己的朵兒,更顯出秋日陽光的清淡和天空的高遠。到了冬天,落葉樹脫去了全部衣裝,露出挺拔的裸體,枝乾遒勁地對抗著朔風,剪出更加峭拔的身形。而“基地”裡面的松塔,卻依然如故。當白雪飄絮,松壓白緞,偶有小動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大地就散發出靜謐的氣息。
夏天,懷古和小夥伴們在草棵子裡玩捉迷藏,在附近工廠的門口捉蛐蛐;秋天,在“基地”門口的柏油路上踢足球;冬天,在靜謐的松林裡“探險”,松林裡有人在那裡解過手,留下一堆堆的“有機肥料”,大家就冠名以“地雷陣”。
為了讓懷古和弟弟營養跟得上,爸爸給懷古和弟弟訂了牛奶。每天早上都要去離“基地”幾百米的小賣部去取奶,然後媽媽再給懷古和弟弟熱好奶,吃過早點,喝過奶,再去上學。
有一次,懷古的語文考試沒有考好,心情很沮喪。爸爸就帶著懷古去集市上逛逛,讓懷古散散心。爸爸什麽也沒說,懷古卻覺得舒服了很多。
偉東在學校表現不好。有一次夜裡,他大姑父來找懷古的弟弟,問關乎偉東是否偷了別人錢的事。
夏天,家裡經常會給孩子們批發冰棍兒或者刨冰。把果味汽水裝在一個塑料袋裡,凍成冰,就是所謂的刨冰,有荔枝味兒的,桔子味兒的。小孩子們的心理,都在“吃喝玩樂”上。一次,懷古他們在偉東家門口玩,秦奶奶也給偉東批發了刨冰,秦奶奶就給了他們每人一個,這樣,刨冰就去了將近一半,偉東有些不樂意,不讓奶奶給。奶奶就安慰偉東:吃完了,奶奶再給你買。可是,當時秦奶奶只靠揀廢品來賺些零花錢,這些刨冰,可能又是她幾天的勞動。天氣暖和,奶奶不出去揀廢品的時候,經常坐在門口玩兒。懷古長大後才明白, 秦奶奶那時最大的心願應該就是孫子能健康快樂地長大成人。
後來,秦奶奶搬到了離“基地”遠一些的房子,依然是那樣的二層小樓中的一樓。二大大和大姑仍經常來看望奶奶。有一天,懷古經過奶奶門口,奶奶仍然坐在門口休息。懷古叫了一聲:奶奶。秦奶奶看到懷古,答應了,然後說:“懷古,奶奶眼睛、耳朵都不好了,要是你看到奶奶沒跟你打招呼,可千萬不要怪奶奶哦!”懷古一下怔住了,沒想到奶奶會這麽說,隨即說:“奶奶,怎麽會呢!”從那以後,秦奶奶應該是沒有再揀廢品了,懷古他們都以為她過上了安享晚年的日子。再後來就是聽說偉東在學校仍然表現不好。
大概是懷古上初中二年級時的一天,懷古聽說,秦奶奶去世了,是走入了附近的海裡。懷古那時還不能理解秦奶奶為何這麽老了還輕生,以為即使孫子給了他很多大壓力,也沒必要這樣做。可懷古後來長大了,才明白秦奶奶內心是有多麽苦。
九十年代的城市,還不像現在這樣,沒有那麽多汽車和人,給人的總體感覺還是很安靜的,懷古覺得那是一段城市的黃金時期。後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城市,車子數量和人呈幾何倍數增加,馬路變得擁擠不堪。沒人能阻擋社會和歷史的變遷,只是從懷古來說,他更喜歡九十年代的城市而已。
1994年,懷古升入了初中。因為離家遠了,每天要自己帶飯上學。同學們把大家帶來的飯都裝入一個網兜,課間時送到學校的熥飯房,中午的時候再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