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似無的一綹風並沒有給那棵香樟樹多大觸動，卻是把獨立在上面的一隻小雀給撩了下來。它滑落在旁邊的一座路燈上，啾啾嚶嚶的開始叫喚，那淒寞的聲音不知是為了呼喚同伴，還是抱怨細風，總之是在它來回蹦跳中撒播開來......

　　聲音可巧種在一位老太太耳朵裡，此時她正臨窗而坐，陽台外那早叫她失去興味的風景，不知為什麽又勾住了她的注意力。她把目光鎖在那棵沉沉不動的香樟樹上，聚在那座雕飾花哨的路燈上，跟在那聒噪不休的小雀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靜靜的坐著。但是細究之下，她的目光中既沒有樹的形影，也沒有路燈的巧致，更不見鳥兒閃動的影子，就這樣“入定”了許久，讓人疑惑:她在想些什麽?

　　她的沉默牽動了與她所坐的藤椅，同樣式樣的小凳上的老頭，他在有些昏暗的客廳裡，像老太太看著窗外一樣的看著她，同樣不知道消磨了多久。他那乍一看梳得仔細，稍留意就會發現腦後蓬亂如麻的頭髮，正像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是該順著梳子柔伏還是依著本性雜立;刮得光溜的兩鬢和下巴將胡渣隱匿掉，卻與臉部整體的黑黃乾澀形成反差，好像亮化皮膚的油液抹得不均勻一樣;他渾然不覺於自己襯衣一角反折回脖子裡，因而這合身的上衣也失去了和諧，而他踩著的家常拖鞋也因他骨骼的偏怪顯得畸狀可憐...

　　反觀那老太太，她原本細瘦的腿腳因穿著討巧的鞋褲，讓人看著覺得她既有尊重、身體也康健，略微豐態的上身穿著淺色的豎條式短衫，顯出一種幹練直率的感覺。一種與膚色相得益彰的精明之氣把隱隱的幾塊老年斑藏得巧妙，即便是不得不透露的皺紋，也不能把眼神裡固有的幹練給掩蓋了。

　　她依舊在失神，反正這因她而起的的沉默裡那老頭終於是按捺不住了。他先是試著探起身，坐下，又起身，把面前小幾上泡好的苦茶倒了滿登登的一杯，他慢騰騰的，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發出半點聲響，但他那種不論怎麽小心都壓製不了的笨拙，依舊令杯幾之間“鐺鐺”作響，每逢有這樣的響動，他都急忙轉頭去看看老太太的反應，像偷吃麵包的學童提防著主人一樣。只不過茶水倒好後，他是慢慢的向老太太的方向走去的。

　　他何嘗不知道老太太的心事呢?但是自己這身讓她調教了幾十年都改不掉的粗鄙，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他怎能保證在勸慰的時候不流露分毫，從而不至於讓她氣上加氣?他不敢說什麽，走到老他太跟前後，用手肘微微觸了觸她的胳膊，然後把茶杯送到她面前。

　　老太太轉過頭來，盯著他看，卻沒有接杯子。

　　老頭兒的目光摸索上她微皺的眉頭，又見她不接杯子，慌了似的不知所措起來，他刮肚搜腸的希望想出一些話來解釋自己的唐突，不料他的反應力跟他玩起了捉迷藏，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喝水”...

　　的確，老太太的心事作為當局者之一的他怎會不知呢?但老太太幽深且恍惚的眼神裡所隱藏的心緒，他又如何能猜得透?而她在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樹與鳥之間的時候，也是有部分注意力放在這老頭身上的。她有意無意的掌握著老頭兒的舉動，從他抓耳撓腮不知所措到下定決心起身來送水，她都了如指掌，但冗雜的心緒又令她無意去幹預他。在老頭兒把茶水送來，提醒她去喝的時候，她既是抵觸於他的打擾，又隱隱的體感於這種笨拙的關懷。最終，她還是從思維的雜線中抽出一根“原諒”的針來，

接過那隻杯子。　　“唔...甜的”，老太太的咽喉一經那茶水浸過，就像被燙了似的一縮(其實水並不燙)，之後才勉強咽下。

　　老太太有喉炎一類的病症，所以這能清火敗毒的苦茶就成了家裡必備的飲品，而她又素性恬淡，並不願意用甜的糖去破壞那茶的苦味，於是便一直這麽苦了下來。老頭則不然，在他的意識裡與其喝這苦澀的液體，還不如海飲一杯白開水來得痛快，但老太太常常強調這茶的好處，加上這茶又是家裡不缺的飲料，比等著晾涼了開水來得方便，於是他便試著往這茶水裡加幾杓糖，便覺得可以接受了。於是他兩一苦一甜，分杯調製著自己的茶水。此時卻因老太太給的壓抑，讓他搞混了杯盞。

　　老頭兒看到她的停頓，才發覺了自己的紕漏。只怕她又來批判自己的駑鈍，直要伸手去搶那杯子，但是手遞在中途又停了下來。他在停下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停下，僵持一刻後才明白，如果自己搶過來的話，說不定會惹得老太太更不高興，還有些慶幸自己這先斬後奏的下意識。

　　老太太有感於這茶的味道，待欲動口時，捎帶著順了眼老頭兒，他那翻折回去的襯衣領就映入她眼裡，接著，他那憨笨的舉止中攜帶的心思又全被她感知，她別扭的笑了笑，再難說話了。

　　她的煩悶原本和他無關，但是他曾屢屢橫插入戲，出色的扮演了她的“出氣筒”的角色，且沒有怨言，久而久之，老太太就如現下，一見他出場，就不知道該不該往下“背詞”了。

　　她無數次的覺得自己的小半生，並且她相信自己余生，都會為身邊突然多出這麽一個男人而感覺造化弄人。但與此同時，她又清楚的認識到，自己這小半生裡的興歎裡失去的和將會失去的，將會與早點“認命”的話所能得來的等同。這樣想著，她勉強的、仿佛觸電後肌肉敏感的一抽，算是笑了。天色暗了，她提醒自己該暫時把心事放著腦後，心情也比之前好了些，她把杯子裡的茶喝完，目趨著窗外樹上的鳥兒飛走，闔上窗子，與老頭兒一起回了屋。

　　屋裡的燈亮了，但黑暗仿佛一道拉鎖，將天與地嵌在一起。

　　讀者們應該關心於那老太太彼時的心事，如果將它們抽絲剝繭，細細疏導開的話，我們會發現它們都生根於一串太長太曲折的往事，也是我們在這裡要講的故事。

　　這兒有一個北方小縣，黃土漫漫，動植戚戚，承載著群貧陋樸實的人們安靜的生活。可是略剖開這層黃土，人們發現地下竟是極為豐厚的煤層，趕上國家政策支持，這裡的煤炭產業迅速發展，數年內便帶動整個區位的崛起。小縣自此榮晉成市，並逐漸睥睨四鄰。

　　這個市裡生活的蔚芙今天頗為興奮，興奮裡還有點緊張。她本是隸屬鄰市萍州的頓縣裡的一個婦女，因婚途不暢，迫而拋下一雙子女給老母，自己去萍州謀生，在跟著那兒的遠房長姐學習經營兩年紙業生意之後，因長姐看到鄰市沼州的市場前景，從而把部分資財轉駐過來，與原先的生意互成犄角。同時也供留在這的兒、媳生息經營。

　　這兩年輕人甫大學畢業，締合姻緣，哪曉得什麽買賣?所以剛剛出師的蔚芙才被安插過來，不光要挑起這邊的大梁、在利益裡趨馳，還要指引、教導外甥、媳他們。操忙了約莫一年之後，也算她們勤敏，竟在這裡拓開了天地，站穩了腳跟。待外甥在這兒謀求到警察的工作，外甥媳婦又懷上孕，生意上的繩策就更多的留在她手裡了。

　　每天汲汲恪恪的操忙過後，她是越發惦念起家鄉老母那兒的兩個孩子，眼看自己這裡的條件越來越成熟，而母親的精力越來越頹靡，她心裡將孩子接過來的打算就越強烈，但因為長女現在正在讀高二，成績頗優，眾人都擔心轉學會絆了她能夠邁進大學的腳步，所以就僅將正念初二的兒子接了過來。

　　雖然她半月前還回家照看過母親們，但今天對即將到來的兒子的掛念心情依舊很強烈，盡管這遠不是兒子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但她還是會發起“買錯票”、“下錯站”的擔心猜想，又一再督檢自己不要忘記接站時間...

　　林浥塵對自己的遠離是有期待的，但此刻的所有期待都被掩埋在了一心一意的悲傷情緒之下，所以盡管列車在乘客們各自的喧鬧中呼嘯疾馳，但那吵嚷絲毫不影響他在這悲傷裡淫浸。他腦子裡往複閃現著姥姥送他上車時的影像，耳朵裡充斥著她短而斷促的叮嚀...喉頭哽痛中滾下淚來，又怕被別人看見，忙轉頭假裝在看窗外。

　　他和姐姐多是由姥姥、大舅帶大的，這期間雖然不免分隔，但畢竟都為時不長。想來姥姥兒女三人，母親最小，二舅有個剛讀完大學的兒子，也是在她膝下長成;大舅性溫質良，至今沒有婚娶，拖遝下來漸漸不為人關注，而自己和姐姐雖然稍稍欠缺父母憐愛，卻在姥姥大舅身邊飽受關懷，從不覺得有什麽虧欠...

　　但自己今天這一走，是深深扯傷了這境況，林浥塵既是希望能跟在母親身邊互相倚扶，學習也更能進益;同時也不願離開故土，讓姥姥牽掛。他覺得姥姥那樣經歷了太多離別的年紀，必然經不起更多的離別，所以車啟時他看見老人扶拐長立，眼裡汍瀾;他更覺得自己是經歷得離別太少，更加經不起離別，所以車上他幾次裝作不經意的揩鼻，順帶抹去了勾在下巴上的幾滴淚珠。這樣狼狽一通之後，他終於就著煩悶，沉沉睡去...

　　夢裡，他欣慰於自己又回到那扇熟悉的大門前，數十年不變的門簷和經幾月殘剩的對聯。林依塵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推開它，尋求心安理得的棲息，誰知那大門卻在離他兩步遠的時候倏地洞開，驚得林浥塵連忙倒退幾步...

　　一道人影突兀的轉出門，和他揮手作別。林浥塵更是詫異了:我今早走的時候不是和姥姥告別過了，難道是她太過悲懷，又來送我?隨即又疑惑:可我這明明是折返回家門，姥姥見了必然高興，又為何不讓我進門還讓我走呢?

　　如此想過之後，林浥塵才發現門口這道身影因院子裡射出的金色光線顯得影影綽綽的，察覺到那身影比姥姥稍大，較大舅略小，一直揮動著的手臂因後面的光線而閃爍不定刺人眼球，那手裡哪有姥姥平日裡拄著的拐杖?

　　他著了些怕，怨惱大舅怎麽會找這麽個不相識的來“頂門”，又眯著眼，試圖把這個人的模樣瞧清楚一些。結果也是徒勞、

　　林浥塵不願意被這樣一個悶棍攆走，就挺直身子超前走兩步，不料那個身影似乎也著了慌，形影晃動間他看到那是一個面龐細膩又顯消瘦的男青年，覺得自己雖然沒他高，卻比他壯實一點，就稍稍不怕了。

　　再要往前，林浥塵看見那只有半邊真切的面龐陡然變色，羞惱的黑焰騰騰的燒去了方才披掛的金光，使他全身都陷在一片幽沉的黑暗裡。那人沉默片刻，便半低著頭直直的衝了過來，拽著早已嚇呆了的林浥塵要跑向哪裡，林浥塵憑著尚未感覺到害怕的下意思死命拖住他，不讓自己隨他去了，可那人不大的身量也不知借著什麽勢，竟絲毫由不得林浥塵的主張。

　　那扇門很快成了眼裡面的一個點，林浥塵聽到從那個點裡發出的姥姥、大舅以及姐姐急切的呼喚，轉頭想跟拖著自己的人說什麽，無意看到他的臉，就什麽也說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