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小仆小聲對花思酒說了幾句後,花思酒道:“翻過對面的山頭,應當就離無願村不遠了。賢弟不是喜歡我的胭脂獸麽?不如我二人交換坐騎,渡過此橋。只是胭脂獸淘氣,須得賢弟在前帶路,它是萬不肯別的馬兒走在它前面的。”
“真的麽,花大哥?”夏離聞言笑眯了眼睛,立時便從自己的馬上翻身下來,小心翼翼卻又躍躍欲試地站到胭脂獸身前,只見胭脂獸一雙明眸善睞的大眼睛忽得不見了瞳仁,似是對自己翻了個白眼,口中呼呼喘氣,一時大驚失色,不敢上去。
“胭脂!”花思酒低喝一聲,隨即對夏離伸出手來,溫聲道:“夏弟,我扶你上去。”
夏離只見花思酒一雙手白膩溫潤,骨骼纖長,耐心地等待著,伸在自己眼前,忽得心下一跳,身不由己,已搭上了花思酒的手掌。
隻覺掌心一熱,那隻手掌微微用力,自己伸腳一跨,已跨上了胭脂獸之背,胭脂獸似是伸腳蹬了一下地面,對自己馱了個蠢蛋的事十分生氣,主人在前,卻又無可奈何。
花思酒翻身跨上夏離之馬,“駕”了一聲,那馬頗為乖順地緩緩前行,於是又勒住了馬頭,道:“前路危險莫測,若是無辜之人,最好不要蹚這趟渾水。我這小仆洗塵極是機靈,不如讓他護送夏別公子回家,夏弟,你意下如何?”
夏離低頭沉思一會兒,道:“也好。”
“小……表哥,老爺曾吩咐……”夏別急道。
“表弟,如今出門在外,你須得聽我的。”夏離道。
“可是……”夏別欲待再言,夏離已不肯再聽,“駕”的一聲,騎著胭脂獸跨上了吊橋。
夏別無可奈何,知道夏離雖然天真單純,性子卻是執拗,萬難勸他回轉,隻好和洗塵作別而去。
這裡二人騎馬緩緩前行,皆屏氣凝神。聽小二哥所言,此路當強人輩出,可一路行來,但見鳥語花香,並不見一人一騎,順利到此,過分的安寧反而更覺危險。
堪堪走到半途,仍是悄無聲息,卻忽聽花思酒叫得一聲“不好!”從後面的馬上一躍而起,躍到胭脂獸背上,坐到夏離身後,接過夏離手中的韁繩,大喊一聲“駕”!說時遲那時快,腳下的吊橋忽然劇烈搖晃,夏離之馬猝不及防,站立不穩,“撲通”一聲,已是跪倒在橋上!
胭脂獸甚通靈性,察覺到主人心意和前路危險,放開四蹄,向前急奔,直如追風逐電,這時夏離才隱約聽得前方傳來一陣“蹭蹭蹭”的聲音,像是在鋸什麽東西,而腳下的吊橋搖搖擺擺,似是下一秒就會斷裂開來,而自己二人也將和胭脂獸一起墮下深谷,死無葬身之地!
夏離只聽得耳旁風聲呼呼,胭脂獸蹄聲得得,吊橋的木質地板一下近、一下遠地衝擊著視線,花思酒的雙手穿過自己的腰間執著韁繩,就像是環抱著自己一樣,夏離隻覺腰肢發燙,心跳如雷,明明此刻正處在生與死的邊緣,身後白衣公子的氣息卻是如此清晰地向自己傳來,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自己後頸上,令自己一陣震顫。
夏離慌亂之下,忽然向下一望,這一下更是頭皮發麻,只見雲霧濃稠,草木的影子裹在其中,而自己與雲霧之間還有空蕩蕩一段距離,懸浮空中、抓不到實地的恐慌驚懼霎時間充斥而來,一陣像是從懸崖底一直躥上來的悸動襲上心間,這些強烈的刺激令夏離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得爆裂了!
卻說胭脂獸馱著兩人,仍是奔行如電,
眼看吊橋已盡,裸露著黃土的地面就在眼前,只差一步便可踏上,夏離隻覺嗓子眼裡突突直跳,一顆心直要變成泉水突出來,正在這時,連接吊橋與地上木樁的繩子也“嘶”的一聲完全斷開,眼看吊橋就要失去支撐,摔落下來,而二人一馬,也會摔得粉身碎骨! 當此刻,花思酒忽然緊緊地抱住了夏離,將夏離護在自己身前。
眼看二人一馬就要墜下深谷,驀地裡一鞭突出,卷過繩子,在木樁上繞了幾圈,但繩子吃不住力,仍是緩緩向下滑去。
就是這麽緩得一緩,胭脂獸奮起平生之力,拚命一躍,神馬天來,二人隻覺身下一實,胭脂獸終於踩上了平地,將他們馱了上來。
“呼喇喇”一聲,纏在木樁上的繩子完全滑落,霎時間吊橋斷開,“轟”的一聲拍在石壁之上,塵土四起,夏離之馬一聲嘶鳴,墮下深谷,許久,才隱隱聽得一聲悶響,再無聲息。
想到剛剛掉下去的如果是自己,此刻怕已是死無全屍,二人不由心有余悸。夏離轉過頭來,只見懸崖邊兩人相對而立,其中一人穿著紅衫,面貌俊雅,約莫三十多歲,氣度不凡,手執長鞭,正笑盈盈地看著二人。
看來正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用長鞭裹住了繩子,救了二人一馬的性命!
花思酒和夏醉生狼狽地從馬上下來,夏醉生忙上前行禮:“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
那人收了長鞭,忙攙起夏醉生:“少俠無需多禮。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花思酒道:“於前輩是舉手之勞,與晚輩二人卻永銘恩德。不知前輩高姓大名?晚輩二人生當銜環,死當結草,以報前輩大德!”
“少俠言重了。我姓蔚,單名一個君字。”
“原來是‘仁義鞭’蔚君蔚先生!晚輩花思酒,久聞蔚前輩慷慨仁俠,不意今日有幸相逢!”花思酒拱手道。原來“仁義鞭”蔚君古道俠腸,濟世度人,名滿江湖,此刻自報家門,花思酒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蔚君對花思酒的話不置可否,卻對花思酒的名字頗感興趣,追問道:“花思酒?你便是人稱‘有子如玉,白璧微瑕’的瑕玉公子?”
“不敢,不敢,不過朋友們謬讚罷了。”花思酒道。
“果然少年英俠。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蔚君問道。
夏離猝不及防間被說破身份,不由滿臉通紅,偷眼向花思酒看去,見他神色淡然,並無吃驚之色,這下輪到自己吃驚了,沮喪道:“花大哥,難道你早就發現我是女扮男裝了?”
蔚君插話道:“姑娘,你真以為電視劇裡女主女扮男裝別人認不出來麽?那大紅眼影,那長睫毛,那烈焰紅唇,瞎子也認得出來!要我說,你們這些年輕小姑娘,就是被這些電視劇、武俠小說給害了,老幻想著女扮男裝、英雄救美,旋轉落地轉圈圈,老蔚我最煩這一套了,一點新意都沒有……”
“不好意思,你說什麽?我有點聽不懂?”
“咳,不好意思,拿錯劇本了。當我沒說。花兄弟,該你的台詞了。”
“哦……夏姑娘,你雖一直刻意壓低聲音,但你身上有淡淡的曼陀羅香氣,此香稀有,專供貴族女子使用。我便猜到了八九。”花思酒微笑道。
“花大哥,你也太過聰明,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夏離懊惱道,“那麽,花大哥,我的真名,你也猜到了麽?”
“這個我可猜不到啦。”
“我們在茶肆時,還曾提起過她。”
花思酒心中一動:“你便是國子監祭酒的千金,夏醉生?”
夏醉生微笑道:“是,花大哥。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不會說她是朽木,夏醉生永遠感激。”
原來夏離便是人稱“朽木美人”、國子監祭酒夏寒夏老爺的千金,夏醉生。
某日她坐西湖遊船,她草包般的美貌竟被鄰船的花心貴公子看上,搶她上船,她驚慌下失手打翻了香爐和酒菜,霎時間火光衝天,燒了整條遊船,她知道闖下大禍,乾脆和心腹小婢碧雪離家出走,女扮男裝,化名夏離和夏別,路上隻做兄弟相稱,直要追尋到無願草下落,方了心願。後來聽聞那花心公子卻是無礙,只有他表弟無辜受傷,那也是後話了,暫且按下不表。
“夏姑娘,你覺得世上才華橫溢之人,會被埋沒麽?”這裡花思酒忽然問道。
“不僅會被埋沒,若是他們不懂變通,還會窮困潦倒。”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兩人沉默良久,夏醉生方道:“花大哥,你為什麽是‘有子如玉,白璧微瑕?’說你君子如玉,我完全讚同,可為什麽說你白璧微瑕?我看叫‘有子如玉,白璧無瑕’還差不多。”
花思酒淡淡道:“夏姑娘,你還沒發現,我的眼睛看不見麽?”
聞言,夏醉生睜大了一雙美目,驚得呆了。霎時間,一幕幕場景閃過她眼前:第一次見面時,就是洗塵攙扶著他坐下;一路之上,每當前路變化時,洗塵總在他耳邊竊竊私語;他沉穩有擔當,走過吊橋時,卻一反常態,要自己走在前面帶路……
夏醉生終於什麽都明白了。一陣怒氣忽然從她心底升起:花大哥為人果然擔得起“君子如玉”四字,然而只因為他的眼睛,世人便要說他是“白璧微瑕”麽?!
怒氣平熄下去的時候,夏醉生忽然怔怔地流出淚來,低聲道:“花大哥,我可以像洗塵那樣,當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