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肆中。
這茶肆不大,布置卻格外精巧,古樸的青檀木桌錯落有序地散落在廳堂中,將空間利用得恰好卻又不會感到擁擠,每張木桌配著四把花梨木矮椅,有客人的桌上又配著一把紫砂壺和四隻小盞,難得的是那紫砂壺表面皆極好地養著一層包漿,桌旁又偎著一把長嘴銅壺,壺略輕了些,勤快機敏的小二哥便會立刻將剛剛煮沸的開水灌滿壺身,再提回客人的桌旁。
這茶肆的主人似乎不愛花卻分外崇尚青草,店裡處處是青草的裝飾,桌椅上雕刻的是微微凸出的青草紋路,牆壁上也掛著草編的蚱蜢,蟈蟈之類的,連花瓶裡插著的都是一把鬱鬱蔥蔥、還沾著露珠的青草,看來倒是別有一番趣味。
淡淡的霧氣氤氳中,客人低聲交談著,嫋嫋茶香和青檀木的幽香透過打開的青木窗散發出去,吸引著來往的行人。
一位腰間配著明珠、身穿窄袖織紋雲錦紫衫的公子在茶肆門口站定,他約莫十五、六歲,相貌秀雅,兩隻袖口皆用金絲繡著一隻展翅仙鶴,那仙鶴脖頸纖細,羽毛根根分明,一雙細腳垂在空中,似乎下一刻就能從衣上飛下來一般,他身後跟著一個碧衫公子,衣料雖也華貴,比之他那件,卻是遠遠不及了。他二位站在門口張望,看來應是渴了,卻站在店門口猶豫進不進去。
店裡的小二哥早熱情地上來招呼,那兩位公子禁不住小二的火熱招攬,扭扭捏捏地走了進來。
那兩位公子走進來環顧一圈,站定了好一會兒,方才揀了一個靠窗的位子,那位子較為清淨,旁邊桌子上隻坐著一位滿臉胡須、身材魁梧的客人。
小二哥早殷勤地拭過凳子,請他倆坐下,吆喝道:“二位客官要喝什麽茶?本店有新進的千目青頂,配芙蓉玉面酥是極好的。”這小二極是機靈,見這二位公子衣飾不凡,便立刻推薦了店裡最貴的茶。
“將就一些也罷了。小二哥,就要你說的這些,只是那芙蓉玉面酥要多多地擱些蜂蜜,記著了麽?”碧衫公子道。
“好嘞!”小二哥應聲去了,不一會兒便動作麻利地端來了茶水和一碟精致的酥點,道聲:“客官慢用。”頓了頓,又道:“客官想必十分愛吃甜點。卻叫我想起本朝最有名的一位名門小姐。”
“哦?是誰啊?”那位紫衣公子一直沒有開口,此刻卻突然出聲詢問,聲音卻與他的做派截然不符,頗有幾分天真稚嫩。
“就是國子監祭酒夏寒夏老爺的掌上明珠,夏醉生小姐啦。聽說這夏小姐摯愛甜食,就是喝杯水也定要舀足三大杓蜂蜜呢!”
“那小姐這麽有名呀?”
“這小姐名氣可大著呢!她有個綽號:‘朽木美人’。聽說她長得可漂亮啦,有一年冬天的時候,她忽然站在庭院裡嚎啕大哭,別人怎麽問她都不說,哭累了方抽抽噎噎地道:‘花全謝啦!’誰知就在這時,她的庭院之中,忽然鬱鬱蔥蔥,百花瘋長,刹那間百花齊放,開滿庭院,眾人大異,紛紛說是她的美貌打動了花神,才令百花違令盛放。”
“那確是真的。”碧衫公子輕輕道。
“但令人沒想到的是這小姐的笨拙卻和她的美貌一般程度,”小二哥接著道,“從小到大,功課那是一塌糊塗,唯有針線還算過得去;但是姑娘家家的,卻愛鑽研一些稀奇古怪的暗器,任夏老爺請遍天下名師,琴棋書畫,是樣樣不通,一手字寫得跟泥鰍滾的一樣,不知道氣歪了多少先生的鼻子,
最後一個被她氣走的先生道:‘朽木不可雕也。’因此得了這個綽號。這小姐兩年前更是闖下一件天大的禍事來,從此便失蹤了。” 碧衫公子聽了這話立刻怒容滿面,眼看就要發作,卻忽聽一個溫潤的聲音插進來道:“道聽途說,如何可信?可惜良才美質,被世人認作燒火之薪。”
那紫衣公子聽聞此言,杯中的茶忽然拿不穩潑了出來,他似乎感覺不到燙,只是定定向來人看去,只見那人穿著一身玉白如意雲紋錦衫,腰間掛著一對貔貅玉佩,約莫二十歲左右,長身玉立,俊雅出塵,頗有“翩翩濁世我獨醒”之意,只是他一雙眼睛略略與氣質有些不符,顯出幾分淡漠來。他旁邊跟著一個穿著黑衣的清秀小廝,觀其氣度,嚴謹雅致,一望可知出自大家。
“公子此言雖微,若那小姐知道卻一定好生感激。”紫衣公子低聲道。
“一句話而已,有什麽要緊?”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相逢即是有緣。不知在下可否與二位共飲一杯?”
“榮幸之至。”紫衣公子欣然道,“小二哥,相煩再添兩雙碗筷,幾盤好菜!”那白衣公子在黑衣小廝的攙扶下在他們對面坐下。
待小二哥擺好菜肴,紫衣公子道:“不說這位‘朽木美人’了。小二哥,這茶肆往前可是通往‘無願村’麽?”
“客官這可是問對人了。那‘無願村’正在小人的故鄉附近。那村子偏僻曲折,沒有人指路可不容易找到。近來少說也有千人打聽它的位置,可真正能到了那裡的,可為數不多啊。”
“小二哥,你把路指與我們,少不得你好處。”碧衫公子道。
小二哥聞言憨憨一笑,詳細描述了一番無願村的位置後,道:“客官此去無願村一定要多加小心。這幾日去往無願村的路上群雄畢至,龍爭虎鬥,二位公子如此文雅,怕是可能吃虧啊。”
紫衣公子微微一笑,正要答言,那白衣公子已開了口:“在下也正要到那無願村去。不如和二位結伴同行,在下武功雖低微,但護佑二位想來還是夠的。”
“那便有勞公子了。”紫衣公子微笑道,“小弟姓夏,單名一個離字,別離的離。另一位是小弟的表弟,夏別。”叫夏別的碧衫公子含笑點頭示意。
“在下花思酒。”白衣公子亦報上名來。
“如此,小弟便要喚聲花大哥了。”夏離笑道,“小弟年幼,如有不當之處,還望兄長多多包涵。”
“賢弟說哪裡話?似賢弟這般人中龍鳳,花某得以相交才是三生有幸。”花思酒道。
“大哥方才為何說那小姐是良才美質?小弟每每聽說那小姐所闖下的禍事,被世人傳為笑柄,卻從未聽過似大哥這般言語。”夏離道。
“很久以前,我曾見過那小姐織就的衣衫,輝煌燦爛,可奪造化之工。據我想來,一物一品,生來便帶著主人的神采,那衣衫的人定是光明磊落,才華橫溢之人。”
夏離聞言,定定地看了花思酒好久,方低聲道:“生平得一知己足矣。”
“賢弟說笑了。不知賢弟此去無願村,可也是為了無願村那一百年一見的異寶‘無願草’麽?”花思酒道。
“不瞞大哥,小弟正是慕名而來。”
“那無願草究竟是什麽樣的寶貝?竟引得各路英雄紛紛而至?”坐在旁邊位子的胡須客一人獨酌無聊,夏離他們聲音又不小,早被他們的談話吸引,此刻忽然出聲問道。
夏離看了一眼這胡須客,只見他面目黝黑,打扮樸素,顯是附近鄉紳的門客,只會一些三腳貓的功夫,倒也不以為意,道:“傳說極西之地,有一村莊,叫做無願村。這無願村卻有一樣奇處:村內不長一草,不生一葉,卻開滿諸般異花,姹紫嫣紅,如雲蒸霞蔚,且四季不敗,寒冬臘月,仍是花團錦簇。每隔百年,無草無葉的無願村都會降生一樣異寶,名為‘無願草”,傳說,無願草美麗非凡,為群芳之冠,但這都不是它能被稱為異寶的理由。它之所以價值連城,是因為它可以實現找到它的人任何一個願望。”
“那真是珍貴已極了!為什麽又叫做無願草?叫許願草才更貼切吧?”那胡須客又問道。
“這就是無願草的古怪之處了。傳聞只有沒有願望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無願草。”夏離答道。
“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麽?別說世人都有願望,就是沒有願望的人,還要無願草何用?”那胡須客又道。
“這就是江湖上十大謎題之一的‘無願草之謎’了。”夏離含笑道。
那胡須客欲待再問,茶肆中忽然匆匆走進一個矮小客人,那矮客人環顧一圈,急急走到胡須客面前,劈手揪住他的胡子,斥道:“大胡子,你還在這閑逛!你老婆快要生了,還不快跟我回去!”
那胡須客一聽,滿臉胡須遮著,也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見他大步流星,急急跟著那矮個,一直去了。
眾人見他去了,倒也不以為意,花思酒接著道:“來此追尋無願草之人,均是有平生未遂之願的人。似賢弟這般風骨,不知還有什麽願望難以達成?”
“小弟此來,是為了小弟的一個夙願:小弟想要一隻北國雪域的‘冰絲天蠶’。”夏離道。
“哦?聽聞冰絲天蠶是古籍中記載的神物,生長在北國雪域,至今未有人見過。傳說冰絲天蠶以冰為食,吐絲時體作透明,可觀絲成過程,吐出的絲堅韌不斷,水火不侵,觸之卻柔軟溫潤,以之作衣,輕盈華美,刀槍不入,乃是製衣者夢寐以求的‘天之材’。難道賢弟竟愛製衣麽?”花思酒道。
“大哥真是敏銳。小弟曾有幸聽過《霓裳羽衣曲》,歌可裂石,對大唐盛世心生向往,被樂曲所感,立志作出‘霓裳羽衣’,以報令小弟得聞仙樂之人。”夏離道。
“《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所做,是大唐歌舞的最高峰,可惜安史之亂後玄宗心傷貴妃之逝,曲在人亡,遂毀之;南宋李後主和大周後費了若般心力,終將大部分樂曲補齊,可惜李後主雖然驚才絕豔,卻沒有治國的韜略,亡國城破之際下令焚毀曲譜,《霓裳羽衣曲》就此失傳於世。賢弟竟有機遇得聞此失傳仙樂,亦是十分有幸了。 ”花思酒道。
“大哥真是博聞強記,小弟佩服。小弟亦好奇,還有何等樣事是大哥做不到的?要去尋那無願草?”夏離道。
“我也有一樣追尋不到的東西。”花思酒有些黯然地道。
“大哥聰明智慧,將來一定能找到的!”
“賢弟說笑了。如此,我們便啟程吧。”
夏離答應一聲,丟給小二幾點碎銀,小二哥喜得眉開眼笑,目送著夏離、夏別出去了。花思酒亦緩緩站起,在黑衣小仆的攙扶下走出茶肆,一聲呼嘯,一匹火紅色的駿馬踏蹄而來,對花思酒挨挨擦擦,甚是親熱。
那馬全身如火,並無一絲雜色,只有額間一點白月光,皮毛華亮,意態昂揚,真是一匹千金難求的駿馬!夏離二人之馬雖也神駿,在此馬身邊,卻也相形見絀了。
夏離不禁豔羨道:“大哥此馬真是美麗。”
“此馬名叫胭脂獸,乃是西域之國進貢,賢弟喜歡,本應就此贈與賢弟,只是此馬桀驁不馴,恐傷了賢弟。待日後賢弟與此馬熟稔,當可奉送。”花思酒微笑道,心想夏弟果然小孩心性,不誇此馬神駿,卻誇其外表。
“君子不奪人所愛。這點道理,小弟還是懂的。”夏離道。
花思酒微笑不語,當下四人按照小二哥所指之路,七拐八繞,翻上了一座山頭,但見四周風景如畫,姹紫嫣紅開遍,涼風習習,真令人心曠神怡。忽然轉過小路,一座匹練也似的吊橋橫現眼前,往下一望,雲霧繚繞,不知深淺。對面也隱匿在雲霧中,愈發令人想要一窺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