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抬起頭,此時他正坐在一個不到兩米寬的工位上,面前是一台顯示器,上面開著一張Excel表格。
周圍還有十多個男男女女,他們穿著統一的黑色工裝,眼神有意無意地瞟著林遠這邊,一見他看過來趕緊盯回自己的屏幕,似乎林遠身上有什麽讓人懼怕的東西存在。
由於趴在桌子上的時間太長,林遠的額頭被壓出一塊紅印,手臂也有些酸脹,關鍵是頭疼得特別厲害,腦袋裡好像有把錘子一直在暴擊。
放空了自己五秒鍾,現實世界的記憶終於重新將大腦裝滿。
“怎麽又是這個夢?”林遠有些困惑,最近在公司午睡總是出現這個怪夢,前前後後快三個月了,搞得林遠都有點迷信,準備找個廟去拜拜。
不過他很快將怪夢拋到了腦後,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做,請假倒休。
由於昨天晚上24時是業務節點,他趕製KPI追蹤報表一直做到了凌晨四點,回去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也沒睡覺就又回來了。
他回來當然是為了請假。
公司有規定,請假必須先提交有經理簽名的假單,不然要扣績效。本來加班就不給加班費,再扣點回去,這班加得虧大了。
“現在幾點了,不知道經理來了沒?”
林遠正要帶上眼鏡看時間,夢中女人的聲音又出現了:
“終於醒了,林遠先生?不知道您在工位上睡得舒坦嗎,要不要加個枕頭?可別把你脖子硌斷了。”
林遠順著聲音找到了說話的人,站在自己左邊--也是飲水機正前方的資深員工,許一靜,靜姐。
鵝蛋臉,大眼,身材凹凸有致,還穿了超緊身的襯衣和短裙,這女人可算的上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再加上三十出頭的年齡,更添幾分嫵媚的韻味。
可是公司的男員工沒有一個願意和她搭上關系。
因為她有著美女最常見的缺陷,脾氣暴躁,性格懶惰,並且將這些缺陷發揮到了極致:
拿著員工裡最高的工資卻從不乾活,每天在公司就是喝水追劇,唯一的工作就是給同事創造更多的工作。
這還不是重點,最厲害的是不論什麽人什麽事,只要讓她不滿意,接下來等著這個人的一定是降薪降級,甚至“主動”離職。
就連曾經直管她的部門經理也不例外。
公司裡的人都猜測她和公司的老大有什麽特殊的關系,暗地裡給她編了個黑皇后的綽號。
現在林遠知道為什麽其他人看自己一個新員工也會畏畏縮縮的了。
他們怕的是這位黑皇后。
林遠也知道這個女人是公司裡絕對不能招惹的存在,平時碰上她都是能躲就躲,能讓就讓,入職一年都沒發生衝突,不料這一次還是被槍口撞上了。
許一靜走到旁邊,眼珠和鼻孔居高臨下,對著林遠就是一頓噴:
“剛來的時候還裝得挺勤快,才一年就原形畢露了?是因為簽了正式合同底氣足了,以為公司拿你沒辦法了?上班時間睡覺,你好大的膽子啊,林遠。”
林遠熬了一宿本來心情就煩躁的不行,看到這個女人拿鼻孔看人更是火大!
真想一拳打爆這個賤人的頭!
只是一想到這個月的房租水電費還有身在外地的父母……
“這年頭找份工作不容易,忍住,忍住。”
林遠強壓住了這口氣。
“不好意思,靜姐。”林遠扶著桌子站起來,
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謙卑一些:“昨天我通宵加班到了凌晨四點,今天是來請假的,不小心犯困睡著了,剛才沒聽見您叫我。” 許一靜臉色一沉:
“請假?好啊,那有假條嗎?你把假條拿出來,我給你道歉。”靜姐伸出手掌。
她的手腕上套著一個玉鐲子和兩個金鐲子,一伸手叮當作響。
林遠眉毛一跳,他要能拿到請假條還用在公司睡覺?
“還沒去找經理批。”
“那就是沒有了?沒有假條就不算請假,你就是在上班時間睡覺。這是公司規定,你來了一年不明白嗎?”
林遠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平複情緒:“這不是還沒來得及找經理麽,我也是因為加班困得不行了才睡著的,還請靜姐體諒。”
“因為加班?這叫理由嗎?你問問這個公司誰沒加過班?”靜姐反問道。
你啊!
周圍眾人一起在心中狠狠吐槽。
可惜大家抱怨歸抱怨,誰都不敢出聲。畢竟都是為了討生活掙點辛苦錢,都不容易。
“既然你沒有假條,現在又是上班時間,扣掉你這個月的績效沒問題吧。”
林遠目前稅後7000,其中績效大約有5000。
扣掉績效,他連吃住都困難。
可是在許一靜嘴裡,這件事說得輕描淡寫,就跟下午茶少喝了一杯卡布奇諾一樣。
正常來講,這個公司上到老板下到主任,沒人會為了假條的事去找別人麻煩。也不知道今天許一靜發什麽神經,非要按住林遠不放。
林遠兩隻手死死摳住桌邊,恨不得把桌面掀下來蓋她頭上。
忍住!
我還得付房租,還得給爸媽賺養老錢,不能被這個SB毀了我的生活。
必須忍住!
林遠正在做心理建設,靜姐拍了拍飲水機上的空桶,“愣著幹什麽,看不到沒水了?入司一年了還沒點眼力價,當初哪個白癡招你進來的?真該讓你倆一塊滾蛋!”
林遠看了看她手中精致的進口水杯,又看了看空水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她是沒水喝了才盯上了自己。
明明再走十來米就有燒開的熱水器,明明周圍有那麽多男人,為什麽要針對我?
林遠用力收縮小腹,將一肚子氣排了出去。
他是部門新員工,年紀最輕,按理說這類活多做一些也沒什麽問題,平常不用別人提醒林遠也會主動承擔這些雜事。
但是昨天剛熬完通宵,哪有體力精神乾這個?
更何況他也是個人,也有自己的脾氣。
林遠握緊了拳頭:“對不起靜姐,我通完宵這會兒沒力氣,要不你找別人幫你換吧。”
周圍人一聽就知道這小子要倒霉:
“說那麽多幹什麽,乖乖換水不就好了,這個公司誰沒被黑皇后罵過。”
“跟黑皇后講道理,還敢拒絕她?這小子死定了。”
果不其然。
咣得一聲,許一靜直接將杯子摔在桌上,水濺到了林遠臉上,也打濕了攤開的筆記本。
精致的水杯骨碌碌滾到了許一靜腳下。
“我的本!”林遠趕緊拿起筆記本甩水。
這個本上記錄的是昨天經理給他安排的本月重點工作與注意事項,被水潑了以後模糊了許多。
這些內容都是經理臨時給的口頭建議,沒有郵件記錄。要是被水弄沒了,將來遺漏了怎麽辦?
再去問經理一遍?說自己得罪了許一靜?
搞不好自己還得被經理整一頓。
“給我撿起來。”許一靜不管林遠的緊急情況,指著自己的杯子命令道。
林遠沒有心情理會她,抽出一塊紙巾輕輕吸拭本上的水跡。
突然,一個巴掌打在林遠手上,筆記本脫手而出,飛出去三四米遠。
“我讓你撿起我的杯子來!現在!立刻!馬上!”這次許一靜吼出了她的命令,辦公室裡十多號人同時看向了林遠,紛紛猜測。
黑皇后鬧到這份上,這個新人會怎麽做?
不撿,上班睡覺,開除。
撿,就是屈服,以後會面臨黑皇后無盡的折磨。
哪種選擇都不會有好結果。
這時,旁邊工位上的同事站起來重重拍了林遠後背一下:
“林遠,怎麽跟你靜姐說話呢?快點道歉。”
接著這位同事又趕緊討好許一靜:“小靜,這事我也有責任,沒帶好新人。你說得對,一定得好好罰他,一個月工資不夠,得扣他一個季度的績效。我作為師傅也必須連帶上,這季度的獎金也扣了吧。您別跟這笨小子一般見識。”
“關你屁事!閉嘴!坐下!”許一靜看都沒看這人一眼。
替林遠說話的人是駱峰,元老級員工,平時做事公司裡老總、經理都會給他點面子。
這會兒被許一靜一頓嗆,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尷尬無比。
許一靜還是盯著林遠:“我再說一遍,把我杯子撿起來。”
林遠看著自己發紅的手背,另一隻手裡的紙巾舉在空中沒有動。
慢慢地,他終於低下了頭,矮下身子,握住了黑皇后的水杯。
彎腰的姿勢就像是一個小太監。
許一靜鼻子裡哼了一聲:“垃圾。”
周圍人也搖頭:又軟了一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林遠跪了的時候,異變突生,結局反轉。
林遠沒有把水杯還給她的主人,而是轉手和紙巾一起扔進了垃圾桶裡。
噗通。
許一靜的水杯掉進桶底,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即使看不到,大家也能猜出來林遠做了什麽,整個職場裡再沒有一個人說話,安靜得只剩下機箱的風扇聲。
新人硬剛黑皇后?
遠處的同事用不可思議地眼神互相詢問著。
新人硬剛黑皇后!
牛逼啊!
若不是黑皇后在場,大家簡直想要起立鼓掌。
許一靜哪想到區區一個新人敢這麽做,一時也呆住了,隨後臉色越漲越紅,由紅轉黑。
“林遠,你敢侮辱我?”許一靜的情緒就像是暴雨來臨前的壓抑。
“並沒有。”林遠平靜地說道。
“並沒有?我讓你撿杯子你給我扔垃圾桶裡,你TM什麽態度!你知道我這限量款的杯子多少錢嗎?已經絕版了!拿你這條狗命都換不回來!不想死的話現在給我拿出來,舔乾淨!”
看著歇斯底裡的許一靜,林遠的腦子越發冷靜,甚至有一絲想笑。
原來自己一直害怕的不是這個女人,而是害怕丟掉這份收入。
只要做好了辭職的心理準備,許一靜算個屁的皇后?
頂多算個屁。
“那不能怪我啊,許一靜。剛才是你自己說那個杯子是垃圾,垃圾自然要扔進垃圾桶。我幫你扔了,舉手之勞,不用謝。”
“你……”林遠扔她杯子,又改了稱呼,許一靜一時竟不知道該往哪邊撒氣。
“乾得漂亮!”周圍同事默默給林遠點讚。
敢懟黑皇后,還能懟得她說不出話,這小子絕對不是尋常人物。
唯獨駱峰一個人連連搖頭。
許一靜氣不過,伸手就要去揪對方頭髮。
林遠哪能吃這虧,一揮手,輕輕撥開。
“你還敢打我?”許一靜瞪圓了眼睛。
“如果你認為這也叫打的話,就當是還你剛才打我的那下,現在我們兩清了。如果沒什麽事,請你走開,別煩我。”
走開?
別煩我?
許一靜徹底爆炸了!
從小到大三十年,除了父母,誰敢不順著許一靜說話?
“你什麽東西!老娘不跟你發飆還蹬鼻子上臉了?工作時間睡覺,違抗上級工作安排,摔我水杯,你還跟我拽上了?給臉不要臉!我告訴你,今天弄不死你,我許一靜以後就不姓許!”
不姓許?姓隔壁老王的王嗎?
林遠忍不住笑出來了。
“你笑個屁!”許一靜快要瘋了。
她的嗓門越來越大,原本隻敢默默偷聽的同事也忍不住全都看向了她。
反正這事也沒回旋余地了,林遠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發泄個痛快:
“既然你這麽說了,有幾件事必須跟你講明白。”
“第一,水杯是你自己摔的,垃圾也是你說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別往我身上推卸責任。”
“第二,我入職應聘的是數據分析崗,我的工作是指標追蹤與分析。換水不在我的工作范疇內,公司也不會按換水的次數給我發工資績效。”
“第三,我為什麽會睡覺?因為昨天通宵加班,按規定今天可以倒休,只要能補上假條我現在就是休假狀態,不會違反任何規定。”
“第四,扣不扣績效是經理的權力,跟你沒有半毛錢的關系,請自重。”
說完林遠就坐回了座位上不再看她。
“你混蛋!”靜姐一腳踹在飲水機上,指著林遠吼叫:“我說了不算?好!我現在就去找說了算的人管你,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在這囂張多久!”
“啊!!!!”
許一靜尖吼一聲,帶著一身怒氣走出了門。
所有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去告狀,把林遠搞走了。
這場戲肯定還有第二場,就是不知道是在職場演,還是在經理或是老總的辦公室裡演。要是在老總那邊就可惜了,那是獨立辦公室,隔音也好,聽都聽不到。
難得黑皇后吃次鱉,誰不想親眼見識見識這場年度大戲的最終結局?
“喂,你瘋了?熬通宵熬傻了?”駱峰探頭過來,一臉憂慮。
這人是林遠入司的指導人,林遠叫他峰哥。
駱峰留著寸頭,手臂纖細,肚子卻胖得跟六七個月的孕婦一樣,一副典型的中年危機模樣。
“在這地方混為什麽要得罪這個潑婦,她就是個行走的更年期,你跟她較什麽真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應付她的注意事項。”駱峰擔心地看著黑皇后離去的方向,“這女人是個爛貨,將來等著惡人收拾她就行,咱們在這就是混口飯吃,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
“峰哥沒事,我有分寸。大不了我就辭職,一口飯而已,在哪吃不是吃。給這個公害一點教訓,也算是我給大家留下的一點禮物吧。”林遠衝這個快能叫叔叔的同事兼同桌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
離職輕松,裸辭難。
林遠現在手上沒留多余的錢,全指著這月的工資。真要這麽走了,這個月剩下的二十多天他都撐不過去。
“你確定留下的是禮物不是炸彈?你走了以後,她要是不把火氣撒我們身上,我這個月工資全給你。”
“這個月工資?你還有自己的工資呢?嫂子知道嗎?”
“廢話,怎麽可能讓她知道?”駱峰嘿嘿了兩聲,露出了只有已婚男人才能理解的笑容。
緩和了一下心情,駱峰把話題又轉回林遠身上,“這麽說你找好下家了?”
“還沒。”
峰哥皺了下眉頭:“衝動了,換工作這種事得騎驢找馬,謹慎謹慎再謹慎,哪有像你這樣裸辭的。”
“說衝動是有一點,不過辭職的想法早就有了。要是錯過這次衝動,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再有辭職的勇氣。這樣也挺好,告別錯的才會和對的相逢。”
換了別人林遠不會說這麽多,不過駱峰從入司開始就手把手帶他,毫不藏私,林遠是真心把他當做自己的師父,朋友。
“哎……”駱峰長歎口氣,拍了拍林遠肩膀。
“也對,這年頭做啥沒風險?年輕人就得有這種闖勁,別怕走錯,去找一個成長空間大的地方拚一拚。這破地方,要錢沒錢,要時間沒時間,就是個奴隸莊園,再待下去早晚把你毀了。”
林遠點點頭,他知道這不是駱峰的真實想法。畢竟這個公司給的錢還是可以的,想出去找到更高的收入還是有點難度。
只是事情鬧到這個份上,說什麽也沒有用了,駱峰也只能鼓勵他,給他一些面對未來的勇氣。
“放心,真混不下去了給哥打電話,我有幾個朋友開了個小公司。大錢沒有,保你個溫飽還是沒問題的。”
“謝謝峰哥。”林遠誠懇地謝道。
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也做好了走人的準備,乾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一個水杯、一個充電器和一盒胃藥,這就是擺在公司的全部家當。
裝好桌面的物品,林遠又檢查了一下側櫃。
櫃子裡邊一共三個抽屜,上面兩層都是空的,唯獨最底下的一層放著一個灰色紙袋,大小有些像快遞袋子,只是上面沒有寫任何寄收信息。
“這是誰的快遞?”林遠不記得自己收過這個快遞。
“不是你的?”駱峰想了一會兒。
“那只能是你上一任留下的了。他走的時候把櫃子都清空了也沒帶走這個,估計沒啥用。你打開看看,有東西我看看有沒有用,沒用直接扔了。”
林遠點點頭,隨手撕開了封口,薄薄的紙袋內空無一物。
“你看我猜的沒錯……”駱峰正說著突然朝林遠使了個眼色,擺回了認真工作的姿勢。
林遠轉頭,果然是黑皇后回來了。
“算你運氣好,管事的今天都不在。不過你別得意,我都打過電話了,等下周一他們回來看我弄不死你!”許一靜怒氣衝衝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等著呢。”林遠大聲回了黑皇后一句,隨手將袋子扔進了垃圾桶,“下周一啊,可惜了。”
下周一離發薪日還有十一天,工資現在不拿到手等離職以後指不定要被公司扣多少回去。
這都是有先例的。
“慘了呀。”林遠又趴到了桌子上。
而另一邊,許一靜拿不下林遠,果然在用別人撒氣,搞得整個公司雞飛狗跳。
就在林遠重新進入夢鄉的時候,一滴無人能看見的藍色液體從垃圾桶裡的紙袋中流出,一路順著櫃角桌邊逆流而上,最終落在了林遠的食指尖,慢慢滲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