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嫋嫋煙氣,盞中嫩芽。
自道別百寇寨後,不知過了多少年,她吹著小波蕩漾,一片脆碧的茶葉在碗裡打了個旋,回歸寧靜的沉澱。
不知何時,一澤銀發間已經有了些許黑色的墨染,或許是解開了心結,鬱氣隨著最後的訣別而消弭殆盡。
托著碗間的溫潤,聆聽劍鋒在與逆風激蕩,一個矯健如靈鳥的身影穿梭在一片掠影之間。
在竹屋前的地面上,不知為何搭起了一個巨大的架子,好幾根韌性十足的長竹接連為一骨,架骨分幾十道,深入地脈而起勢,聚攏在頂,形成一個接近於蒙古包的形狀,只是沒有苫氈,空心的空間內用麻繩在傘骨間垂釣著數百把刀劍。
這個練功場很大,比竹屋大數倍!一個人在裡面走一個來回也得八十步!是大步流星地跨!
一個身姿颯爽的青年,高掛弧形的發束,一身米色袍束勾勒出男子最美的線條。
劍在手腕外環繞數道,如貼衣遊蛇,自握緊後一路疾馳掃蕩,劍影如暴風卷塵,劍速如流星飛電,沒有任何拖遝,一路“叮叮鐺鐺”地擊打著每一把泛著銀色的刃心,腳下如生風踏舟,行雲流水地從密集的阻礙中破開一條坦途!
在刀劍林中習劍,是莫飛煙對其基本功的考驗。一個劍客,可以沒有很好的輕功,可以沒有很好的體質,可以沒有很好的招式。但,必須要有超乎常人的速度和反應決!
交鋒時,先於拆解招式,再於細微的心態,直至尋找破綻。但若遇到強敵,取決的關鍵在於智力與膽量,而非武學高低,世間高手大都會有一個毛病,那就是輕敵。你如果有果敢的速度與反應,那麽對手不一定能一招製勝,心態遭到打擊,容易急火攻心,破綻只在須臾之間。
莫飛煙心中思忖著這些脈絡,但仍然有些惋惜,創派師祖界定一師不可授二徒這種乖張的規矩,自然只是把一些習武的精義教授於他,高深的武學與詭譎的變幻路數仍然在條框中無法跳脫。
不過,此子天資聰穎,勤勉刻苦,年過舞杓,已有半分一流的水準,比起自己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未邪穿挪騰殺之隙,以肉眼難以捕捉的手速,一劍輕松挑斷其中一把釣劍的麻繩,那劍自直插而下,尖及地面不過三寸,被其反手奪住,此刻左右開弓,正反雙迎如鞭走龍蛇,已然與雙臂融合得恰到好處!
莫飛煙得意地點點頭,她放下茶碗,雙手抱胸,驚喜地注視著這孩子的極速成長,總能在一些常人難以突破的地方,就那麽輕描淡寫地橫生突破。
“叮叮”聲此起彼伏,毫無規矩的劍影幻化在節奏明快的步伐與轉腕擊打間,一步生五劍,上下左右中,雙手的美妙互補交替不絕,五道順序沒有恆定的始終,不僅讓身前所有方位都沒有遺漏的地方,更讓這種變幻更適應各種場合下的騰挪奪閃、刺撥撩挑,這是一個劍客最極致的基本功!
一通酣暢淋漓的連綿速殺,在林間擊打著十分明快的節奏,沒有什麽劍氣劍光,沒有什麽拖遝賣弄的身姿,就是那麽實打實的疾風過劍,招招簡單明要,直取精準與收放自如,維持步伐與前進的速度,讓出劍以最原始的形態來展現拆解製敵之效果。
眼前的未邪,如同深入敵陣的孤兵,萬軍叢中一枝獨秀,為戰場生存殺出一條血路,堅毅熱血的同時保持著用劍冷靜。
幾百個來回下來,僅僅是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
雖然觀其精疲力竭地放緩了身形,但仍然沒有讓他停下來的意思。 這就是熟能生巧的苛刻訓練,一個會劍之人,不僅要對劍有充分的認知,同時需要有扎實的基本功和決斷,更要有長期不斷磨練精進的勤奮。就好比書法大家,並非一朝一夕就能下筆如畫龍舞蛇,他們經過四季風霜的晝夜練習,不斷參透筆法與力道間的完美合作,從中摻入修養、感悟、心情、態度等。
自低身竄出刀劍釣陣,一道輕功點弧,半離地面翔身至莫飛煙面前。
如今的少年,已然漸漸有了弱冠前的灑脫氣質,多年潛移默化間,臉容已然大改稚嫩晦澀,那副如同天作的面容,讓莫飛煙都有點嫉妒三分。
怎麽形容呢?
臉型修長得正好,線條一定是美男子專屬的輪廓,雙眼明亮如珍,眉如畫筆勾勒得極有神韻,鼻挺、唇潤、五官的位置精致端正,整體感覺屬於中性的邪美。
“婆婆,我今日可有挑剔之處?”聲音一出,已經褪去了尖銳,磁性清新,音色動聽養耳。
“十七了。”莫飛煙看著他,有點出神,側臉倒影在茶碗靜面上的徐娘顏容竟然在這青年面前輸的一敗塗地。
“嗯?婆婆你又念叨什麽?”未邪接過莫飛煙從白衣寬袖下取出的巾帕,小心翼翼地點抹著額頭的汗水。
她靦腆地笑了笑,端起茶碗,遞給未邪,道:“不介意的話你喝了吧,婆婆今日想喝酒了。”
“好!徒兒一會去山下尋王翁取酒。”未邪爽快地端來茶碗,一飲而盡,大呼痛快。
“不必了。今日你且下山走走,若是能遇到客店,提一壇來便是。”莫飛煙心情愉悅地吩咐道。
未邪卻眉頭皺起,額頭橫飛三道深紋,不解地歪著頭:“婆婆不是不許徒兒遠離山下嗎?頂多就是山腳的幾戶老友人家可以無事閑聊幫襯些農活。”
“你且去北陽鎮附近采買,一路注意觀察周身異樣。我想著你自習武這麽多年後,也該見見世面,畢竟如今這身劍術,防身足矣。”
聞言,未邪非但沒有任何興奮,反而有些陷入迷惑,他托著下巴習慣性地用手指刮著下顎思考:這往返北陽村鎮,哪怕輕功再好,除非是神仙才能一日往返。
莫飛煙沒有繼續說什麽,也沒有給什麽新的提點,難道是一道考題?
帶著這種奇怪的感覺,未邪繞過竹屋。
竹屋後面竟然又搭著一個比先前一個略小一號的屋子,同樣是竹穿而成,在大屋的遮擋下,的確從正面根本看不到一點影子。
未邪走進自己的屋子,裡面十分簡單,一張石床,兩個背廚,靠著石床立於角落。一個方形的石桌被雕琢出了弧勁的支撐柱,底盤為圓。看來和莫飛煙不同的是他對生活的一些細微琢磨與改變。
兩座無門櫥上各有三格,左邊放著整齊折疊的衣物。右邊則不同,底層放著兩把劍,一黑一白,造型素雅,通體無刻畫,連劍格都是與劍身齊直。劍沒有翹起或突出的掩護,這樣不符合製式,但對於稱手來說是有優勢的,特別對莫飛煙這類劍法劍術有別具一格行雲方式的異類來說。中間那層放著大大小小各種藥瓶,未邪雖然不懂藥理,但莫飛煙還是給他準備了日常所需的各種良藥,畢竟習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頂層放著兩個淡色木匣,很普通的那種,完全可以說是盒子更貼切一點,這裡是未邪替山腳農戶打雜得來的銀兩,一年只有二兩左右,但對他來說尤為珍貴,七八年裡,攢了十幾兩,也就除歲時自己掏銀兩讓王翁采買些酒菜孝敬莫飛煙。
他正思索著要帶多少銀兩時,感覺身後異樣,回身時,莫飛煙已然站在門口,用十分關注的眼神仔細打量著未邪。
這種眼神很奇特,不舍、焦慮、壓抑、傷感、激動......五味雜陳。未邪用心思讀到這是在印刻某個人在自己心裡,或許要分離許久才能見面,亦或許此生難再相遇。
這麽想來,未邪心中有些咯噔,難道婆婆是已經要趕自己下山去了,才找了這麽一個借口......
“婆婆......”未邪有些沮喪。
“些事也應該同你講了,畢竟婆婆老了,不能護你一輩子。你們家族的恩怨,還是要你自己去化解。婆婆我給你三年時間,帶一壺好酒回來,到時講一講外面的故事。弱冠的字,就等到那時候替你取吧。”莫飛煙知道未邪這幾年來不僅劍術突飛猛進,腦子也機敏得有些異於常人,本來還在想如何開口,竟然被他一眼看穿了。
莫飛煙跨進竹屋,十分溫柔地坐在石桌前,一手搭在桌上用微微蜷起的手指抵著太陽穴,一手橫放在胸前平置桌案。
未邪知道她終於願意說那些往事了,忍著九分興奮,帶著一分不安地坐在其對面。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可能會改變你對世間事物的看法,但我需要你保持鎮定地聽我說完。”
(二)
原吳越境內,疁城。
疁城當年屬華亭縣,雖縣臨東海,但城未及之。
疁城是一個隱才之地,因臨近海岸,故可以獲知許多境外的消息,也有許多偷海出境的事情屢見不鮮。
而在疁城內,有許多隱世大家,多於文學造詣上。當然也有慕名歸隱的武學奇才,在此逍遙度日。
實際掌控疁城的並非郡守,而是關氏一族。
說起關氏一族,城內無人不曉,自疁城荒涼而無人問津時,便扎根於此,沒人能追溯他們的歷史,只知道每有惡霸賊寇侵襲時,關氏一族總有一個不同的人物出現,以一人之力抵百眾之敵,從無敗績。
因此當地人對關宅的尊重堪比對神明的虔誠。
時值九五八年,吳越顯德五年。柴榮於二月第三次伐唐國的消息傳遍整個吳越境內,而關家也在四月戰事接近尾聲時迎回了暗中協助的關少三,時任關家少主。
還記得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這個季節正是南方多雨的季候,照理霉雨季極少有這麽大的暴雨,而這也隱隱泛著不祥之兆。
關宅難能可貴得第一次全天敞開大門,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行禮,門口站著一位打著傘的妙齡女子。
女子清秀端莊,氣質不凡,相貌可圈可點,長發挽卷於後而懸一縷垂順於綠玉釵外,尤其是那白色的紗衣襯托白皙膚色更為璀璨,恍若天人。
街路兩邊的商販已然是撤得利索,主要是雨勢過大,其次是關宅的異樣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整條肅清般的寬道上,一個奇怪的男子冒著大雨,步伐緩慢。
他沒有任何受傷的跡象,但總覺得像受了什麽打擊,披散著頭髮,毫無神色地茫然前行,手中握著一把二尺八余的黑墨橫刀,這種兵器實為稀罕!與劍不同的是,它雖外形如劍,卻比劍短上幾寸。單刃作刀,中正窄直,近身剔骨切筋較劍更為稱手,威力褒貶不一。因其華麗的外觀和較為實用的價值,故在古唐時,為諸將的防身必備之物,也做祭祀行禮的佩劍。
男子經過關宅時,側眼注意到了女子殷切的眼神,但他轉身正對她的瞬間,刀竟然滑落在地,“啪嗒”兩聲墜入漫起的雨水裡。
二人相視無言,女子從男子的微微抬起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冷漠。
“關煉,進去吧。”女子的態度也漸漸冰冷了起來,連字都不願意喊出口。
關煉垂下雙眼,搖了搖頭。
女子有些氣憤地皺起眉頭,終於又一次強作底氣道:“你師父在廳內等你。”
關煉這才有些緊張地吸了口氣,抬起步伐,也不管掉在地上的刀,加急腳步向宅門大步邁去。
女子丟開傘,同時邁開步子,十分雅致地下了台階,與關煉擦身而過,沒有任何交集,也沒有任何眼神的交流,就這麽一上一下地錯開了身形。
關煉跨入門檻時,女子已然駐足於那躺在地上浸潤著天澤的橫刀前,挽起袖口,蹲下身子將刀拾起,雙手托在眼前,仔細地打量著它。
傘在門前打了幾個轉,而女子的倩影在雨中也顯得如此單薄。
......
“師父。”關煉在關宅的議事廳內,面對廳堂正中端坐在榆木方椅上的而立女人,畢恭畢敬地彎下腰,抱拳行禮。
而女人左側則坐著一位年過不惑的中年男子,其相貌剛毅俊朗,體型健壯如虎,綠色的華衣下,仍能醒目激突著混身的肌肉線條。坐之勢乃氣宇軒昂,不可一世。
“少三,你師父空等你三日,你怎會如此不守信約!”
“爹爹!”關煉有些顫抖地橫搭雙手三拜壓身,對眼前在位的掌族生父,關嶺——關梧亭行家禮。
關令對其子的失態有些氣惱,側身抱拳低頭:“莫女俠,犬子無德,還望多多包涵!”
“飛煙一介女流,何故受此大禮!”莫飛煙抬起玉指稍作謙虛的慚愧。
天!
竟然是莫飛煙。
莫飛煙而立時的容貌可謂是折煞一眾自詡仙容月貌的女子!烏黑如墨的長發不講規矩地向後披散著,米色的絲袍將絕色的身材勾畫得如癡如醉,纖細的雙手雖然掌心略顯粗糙,但卻看著讓人著迷。
沒有一點皺紋的肌膚吹彈如少女,雙眸神色飛揚,看一眼都讓人半天陷入迷亂中不可自拔。
“說說你去唐國後,為何花氏一門仍舊尚在?”莫飛煙十分輕描淡寫地挽起袖子端攆著案上的茶碗,依舊是十分輕柔地對著青翠的汁液吹著氣。幾片茶葉在中旋轉飛撒著、消耗著命理的精華,隨之轉瞬沉於碗底。
關嶺側目這女人直入主題的逼問,頓時有種提心吊膽的錯覺。
關煉眼神躲閃,有些心虛地抬頭瞥了一眼令自己一直懼怕的師父,縱有萬般理由,感覺在她眼裡都是借口。就如同五歲拜師那年,舞杓年華已然江湖縱橫的女少俠一夜間收服了關宅內最令人頭疼的自己一般,那種手段、那種疼痛、那種經歷......
“師父,我......未能下手,弟子知罪,還請父親和師父責罰!”
“乒鈴乓啷”,茶碗直接在關煉身邊打了個碎花炸裂!
“你個畜生!”震怒摔碗的始作俑者站起,健壯的身形不知為何又雄壯了幾分,讓人不敢招惹的氣勢,雙手叉腰,怒目而去。
莫飛煙“哎”地婉歎著直搖頭,三日的焦灼化作了一道青煙,不知是慶幸,還是悲哀。
關煉見莫飛煙如此,以為是自己失態,趕忙彎腰搭手,卻見其站起,直接一手攔在自己面前,踏出一步。
“花氏乃江南國第一武學世家,雖然為師不忍,畢竟各自為陣。”
說著,莫飛煙對關煉點頭稍稍彎了身子回禮,眼神示意其穩定心神,隨之走向自己愛徒身側,蹲下親自攙扶起來,雖然他低著頭,但眼神中的異樣讓莫飛煙心中有些失望。
“如今唐國已向周國稱臣,花氏必然挑撥周主暗中滅關氏,畢竟關氏是吳越江湖的招牌,江湖民心所向,若是關氏倒了,那麽吳越的江湖就亂了。江湖如果散了,那麽朝廷如同失去一臂。另有花氏掌控世間最大殺客陣營‘偃月’,在吳越境內有諸多據點,為師知道讓你去擒首的確難度很大,但我以為,要麽你死在唐國,要麽花氏滅門,怎麽也沒想到你回來了,花氏一門卻也活得好好的。”
言畢,莫飛煙正對門外已經站了許久的一人。
那人青衫紗冠,留著仙胡羽鬢,看上去神韻古道,容顏略顯滄桑,卻也能猜出年輕時的幾分精致。
“莫賢妹,我沒來晚吧?或者說沒有來早吧?”矛盾的問句,反倒讓莫飛煙深鎖的眉宇漸漸釋然。
“獨孤前輩,你來得正好!”
此語一出,關嶺倒是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問道:“閣下......閣下是......玬劍山莊莊主,獨孤允?”
獨孤允微笑一下,十分恭敬地橫搭雙手點頭作禮:“幸此生能入關宅,夢寐所至啊!賤名不足掛齒!慚愧慚愧!”
莫飛煙略有神色地對兩位江湖中舉足輕重的男人各自作禮後,吩咐身後的關煉:“煉兒,你且隨獨孤前輩去山莊避風,關家不可無後,我也就你這麽一個徒弟,獨孤前輩是比肩關氏的唯一門梁,其正室又是周已故名將白延遇之女,至少可保你一時。之後無論發生什麽事,你記住‘任重道遠’四個金字。”
關煉有些無奈地點點頭,眼神望向門外獨孤允的同時,隱隱看見更遠的地方,一席白衣女子,幽怨的影子,有些瘮人。
子時,夜半月上弦。
空氣中混雜著青草氣和梨花被暈染出的淡淡香氣。
而他,看到花,想到花這個字就十分頭疼。
“‘風香露重梨花濕,草舍無燈愁未入。’,愁從何來呢?”
關煉站在一池春水中獨築的“卿風亭”間,遙看聲音來處,曲橋上緩緩移步的莫飛煙。
“師父。”關煉一去白日的謹慎,此刻抱拳彎腰相當爽直,如同往日與師父照面一樣。
“煉兒,為師明日送你出城後,自也歸隱去了,想在夜裡找你敘敘舊。”莫飛煙走近關煉,有些惆悵的臉色。
關煉頓時有些驚訝地抬起頭,松開抱拳的手,趕緊追問:“何以如此?師父正是江湖風發之時,待以時日可成至尊而號令江湖也!”
“得了吧,你知道師父我不喜歡那些。我本無心走江湖,只是為了饑飽不得已寄人籬下罷了。這些年靠著做你師父的賞銀,也算有點積蓄,今日一別,自當不知會期,既已替你安排妥當,不如趁著這段時日投身山水,得一閑適。”
“可是......”關煉哽咽了,垂下頭。
“為師自在江湖有眾多良友,今夜尋你,一來是和你告別。二來是敘敘舊,看來此刻也沒什麽心情。再來就是有一事我未曾知會你父,但為師必須問個明白。”
關煉小心翼翼地伸手展向亭內,示意莫飛煙請進落座。
待坐定,莫飛煙未及盤問,關煉站在一邊道是先開口:“師父,徒兒知道,此去唐國,與花氏的確有所接觸,且花氏三女與我私定終生,已有實。徒兒不敢和父親說,此事關乎關氏的名聲和日後的遭遇,還望師父挽救愚徒所造孽緣!”
“蠢貨!”莫飛煙頓了頓,察覺自己沒能把控情緒後,刻意打住了話題。
她觀察了一下周圍,感覺沒有什麽異樣,這才低聲罵道:“好你個情種,若是懷了你的骨肉,這兩家的宿怨就更深了!”
“那段時日,花氏男丁皆已趕赴戰場,我趁此際夜潛欲盜取禁冊,誰知迷了路,誤入花薛的閨房。本以為她會呼喊,誰知與她一見傾心,藏留我數日,期間情愫更濃。我因智淺,透露了來意和身世,她也表露常年不受寵的鬱鬱。商量後,決計她替我盜取禁冊,我帶她離開唐國,之後遠赴天涯,歸隱終老。”
“幼稚!”莫飛煙直接給了一記響亮的“當頭棒”。
關煉慚愧地搖搖頭,繼而道:“之後我假扮家仆摸清了路線後,順利趁夜帶她逃脫。可惜,負責接應的弟兄見我多日不歸,皆以為我已出事,便各自撤回,我與花薛只能逗留些時日另想他法。期間,我與她至江陰,欲走水路,但似乎花家人已然察覺,已經派出數撥殺客各地打探,且正值戰事,已然被兵拒。無奈,隻得下走蘇州境外,就有希望了。”
“你既然獨自歸來,定是出事了。”
“師父智慧,的確,我們被殺手衝散了,我受了點傷,心想他家人不會害他,但一定會殺我,所以......”關煉講到這裡,有些難以再續。
莫飛煙閉上雙眼,咬著牙問:“先不論你貪生畏死,辱沒了家風。單就你一個人逃了回來,把她丟回了火坑,身為七尺男兒,怎能如此薄情!”
說著,莫飛煙起身,用蔑視的眼神洞穿自己一手訓成的得意弟子,此刻縱有萬般才華,然而在她心裡,這一刻只有恥辱和絕望。
“師父,弟子知錯,還望......”
“望個屁!我恨不得一劍了結了你!”說著,莫飛煙開始搜尋身邊可用之物。
“師父!徒兒願意付出代價,只是這本冊頁還望師父能夠帶走,切莫再讓世人展開!”關煉從懷中取出一本唐製的冊頁,看著很厚,應有二十八開以上!
莫飛煙猛然回過神來,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矛盾,想著這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絕非是膽小之輩,莫非是為了冊頁才會如此絕情行事?
帶著疑問,她將信將疑地一把奪過冊頁,冊頁封訂似乎是翻新過,因此捏在手裡沒有年代的柔軟,再看沒有開題的封面,更是添了幾分疑心。
“師父,此冊不能看,我想著是花氏的唯一禁物,定是什麽奇絕的寶物,但這本秘籍,絕非是某一種武學那麽膚淺!”
“師父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麽把持不住的?看看又何妨?”不顧關煉的勸阻,她一展拉開冊頁,眼神中帶著滿滿不屑。
“天下武經,氣起天地,噓吸成息,有脈彷徨,輕而成炁,至貴無敵。究之經年,武經謬注。何也?夫武分高下,氣歸自然,乃人之所引。然資質相當,常分勝負,世疑之不查者,多歸以悟勤也。夫行寰宇,數十余載,詭域得道,深之愈俱,究之經年,邃書此卷,且待後人證則......主張者,無淵則淺緣,無悟則少通,無知則廢弛,乃至六級五常不調,終為凡夫,此解惑也......”
莫飛煙一甩手合上冊葉,呼吸凝重非常,僅僅三刻,全然震驚地不敢正視下去。
“你看完了?”莫飛煙竟然有些膽怯,非對關煉此時有些邪笑的表情,認識這本判離武學綱常的冊頁!
關煉點點頭,完全失去了敬畏,滿是信心道:“如今我已確信為何關氏曾經如此輝煌,如今卻趨於平庸了。我也知道為何花薛如此美人,卻被圍鎖於閨房了。這一切都是我輩眼裡的武學、內息、修煉都是錯的!一切的根源就錯了!從出生的時候就注定誰是高人,誰是下賤!”
“啪”!莫飛煙飛起一個巴掌辣摑關煉!直接將他帶著滾落在地上,嘴角緊緊抿合時,已然有血絲溢了出來!
“休要再胡言!”
“師父,不信書可以,但其中奧秘,莫過於河出圖、洛出書,必也有後人則之。只是如今不能讓世人知道,因為這太難接受,太難相信,更是恍若神譜。”
莫飛煙仔細咀嚼著他的每一個字,心中竟然有些隱隱地默認。
“自送走關煉後,我也並沒有投身山水,他留給我一副畫像,我借著這個到處托江湖老友打探消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這位女子是如何產下嬰孩,這對母子又是如何度過艱難地年華,更不知道這份執著是否真的如期盼那樣。”莫飛煙取過未邪奉上的茶碗,吹撒了一下碗沿的清水,吮吸入喉,滋潤了那顆有些躁動的靈魂。
“那關氏呢?是否遭花氏尋仇?關煉如今身在何處?那本冊葉之後又去哪裡了?哎呀!我要問的太多了!”未邪一臉好奇地追問,恨不得自己親身經歷一樣。
“首先,你不該直呼你生父的姓名。”
(三)
未邪足足愣了一刻,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倒是莫飛煙望著未邪那抑揚頓挫的表情變化,笑道:“我沒和你玩笑,你這麽聰明,就怕我點穿你的身世,不是嗎?”
這下未邪有些悻悻地撇著嘴,嘟囔道:“這麽狠心的爹,這麽奇怪的家族,這麽淒慘的娘親,誰稀罕生父是誰,家門有多威風!”
眼淚不自覺地流淌了下來,未邪自打生下來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份和家族與父母的往事,不禁有些酸楚,畢竟人心最柔軟的地方不是遭遇,而是最原始的親情。
“待我把故事講完。”莫飛煙知道此刻最好的止痛良藥就是把這件事情徹底說清楚。
未邪收起哭喪的臉,這一次,沒有好奇,只有擔心而已。
......
關氏可謂是諸國間最具有頭腦的家族。他們因驅寇而成名,也因建立山寨而成絕響。而這一舉動也沒有招來江湖的罵名,反倒是成為了江湖人誇讚的盛舉。
曾經戰亂紛飛,賊寇於各地自立山頭,佔據方圓城鎮為地盤,剝削老百姓的同時,也適當維持著當地的太平。但這種事情總歸是弊大於利。
與其征殺賊寇,不如策反賊寇,由關氏統一打理,不再欺壓百姓,而是作為商旅、官運、避難的據點,代替許多荒涼地帶沒有驛館客店的弊端。這樣一來,改造一番後,據點與據點之間成為了保障這些行客安全與指引捷徑的聯絡點,既可以賺到金銀,又可以不惑亂百姓,反而時常撥銀賑災,也免去了朝廷的一大心病。自此,關氏在吳越境內終於名聲高調,居江湖首席,管理著數百個山頭的生意,家族分支分散各處分管這些盤口,也算是族人皆能成就一番事業。
那一年,關掌族送別後的第二年,花氏籌謀已久的復仇與奪冊一夜之間如連營漫火般鋪開。
他們派出潛伏吳越的數百名一流殺客屠戮各地山寨,關氏族人短短數月間被殘殺殆盡,各地山寨被一個主導者控制住,那個人就是寇筱染。
寇筱染非唐國人,當年也不在雲夢山發家,他原是白龍以南至福州所有山寨的主子,也算是雄踞一方,沒想到自己的勢力會如此輕易地被關氏瓦解轉化,因此懷恨在心,被挑撥起勢,帶著自己手下的百十號狠手加入了這支隊伍。
他們之間的交易很簡單,花氏要的是關氏滅門和禁冊奪回,寇筱染要搶走所有關氏辛苦經營的生意。
山下的王翁,當年是關氏分支中負責括蒼山一帶糧草分運的,故而也順便傳遞著少主的消息。當時他狼狽來報時,已然淨身無歸,身受重傷,隨即便先安置在麗水的某一村子裡避難。
一年後再來到疁城,已然是到處焦火的塗炭味。
關嶺失蹤,宅院被毀,殃及所有家仆和往來客商。
吳越王得到消息後,也派與關氏交情匪淺的昭武校尉馬伯明暗自查探,一是搜尋保護關嶺一族幸存的可能,二是以防敵國借機對朝臣有所惡為。
“而我,深知獨孤孮定然不敢輕舉妄動,故而在打探到形似你母親模樣的人帶著一個孩子在江湖中尋人時,帶著驚異和期望、含著悲痛,全力尋你們母子,至少你可能就是關氏的新興香火,倘若他們真的殺上玬劍山莊,日後也有後人可以東山再起......”莫飛煙說著說著,竟然啜泣起來。
“婆婆莫悲傷,幸得你不懼萬難,否則我也成了冤魂,關氏再也沒有出頭日了。這一切都是爹爹的過錯!”未邪對生父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極其反感的情緒。
“你這是幹什麽!”莫飛煙驚訝地看著未邪。
此刻,一個青年已然跪地朝向自己不斷叩拜,坦誠的動作,禮儀盡至。
“婆婆在上,受未邪罪伏!關氏虧欠你的太多,吾定不負婆婆期許,重振關氏, 誓伐花氏,奪回家業!”
莫飛煙趕緊一把扣住了未邪的臂膀,提起罵道:“婆婆不希望你這麽做,也不允許你這麽做,我讓你下山,是去解開這段宿怨。你記住,你不僅是關氏的後人,也流著花氏的精血,你無論背棄哪一族,都是罪人!”
“可是......”
莫飛煙指著另一邊櫥下的黑白劍,道:“世事黑白,非一日而論,陰陽博弈,非勝負能分。婆婆曾經為關氏傾盡心血,入局之深,然也參不透、尋不到這宿怨的源頭。你承繼兩家血脈,若能再破解這自古以來的迷局,那也算是為兩家做出了最大的功德。”
未邪雖然還不能分辨真正的是非黑白,但婆婆如此吩咐,算是恩人之命,絕不能違背,自然是抱拳叩拜,答應再三。
待一切都收拾妥當,莫飛煙一路隨未邪來到山腳,拜別老淚縱橫的王翁之際,對未邪吐出一件埋藏很深的事。
“記得我說過得那個白衣女子嗎?”
“記得。”
“你要小心她,她的身份,在關氏一直都十分隱秘,關嶺從不管教,也只有他或許知道她是誰。”
猶豫片刻,未邪似乎想了很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同樣也輕聲秘密道:“此次下山,我以未邪之名太過詭異,恐引來側目。思來想去,決定用張曉嵐這個姓名。”
夕陽暈染出一道溫柔的霓色,在鳥雀襯托下,顯得詩情畫意。
莫飛煙癡癡地望著已然絕跡的身影,解讀著寓意。
“驕烈之曉,青霧之嵐。弓自伸縮,命短路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