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飛簡直服了這個小女孩。
余無念帶著趙秋月進了手術室的這段時間,龐飛便一直想知道小女孩的名字,更想知道小女孩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房間裡。在他得到的情報裡,主持那場聚會的東家梁雙鳳的的確確有一個女兒,但她女兒此刻應當在老家養病才是。小女孩提出,讓龐飛跟她玩成語接龍,只有贏了她才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結果龐飛愣是玩了二三十局,都沒有贏過眼前這位看起來只有幾歲的小女孩。龐飛不服氣,換了算數題,不想著小女孩竟然連六位數的加減乘除都不在話下。
小女孩狡黠地笑了笑,叔叔,你怎麽不問我開平方呢?那個更好玩。
龐飛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小朋友,你的智商怕是破兩百了吧?
正說著,余無念帶著趙秋月走了出來。
小女孩見狀,迎了上去,問道,巡察叔叔,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余無念看了她一眼,遲疑了一陣,又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本巡察欲帶爾等前往我州都城,將往北走,你等有無想見之人或想去之處?
龐飛想了想,道,巡察大人,不知能不能一並往東北郊外的煙山谷一趟?
趙秋月問,煙山谷?清江市郊外那個漂亮的煙山谷公墓?
龐飛道,嗯,算是吧。
余無念笑道,你也是死後之靈了,你說你的妻小已逝,或早已化為靈,興許待正公大人對你發落後,你與她們在靈界或還能相認相見,何故要去那公墓?
龐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不完全如此了,我當然想盡快見到我的老婆和女兒,但臨別之前,我還有兩位朋友想見一見、想道個別。
余無念道,也罷,靈界的南陵縣城也在你說的那煙山谷附近,權當順路罷。
煙山谷位於清江市的東北方,是一片罕見的臨海斷崖群,山崖風光秀麗、路途險阻,斷崖內是處處峽谷、草木豐茂。峽谷之中彌漫著濃霧,雖然谷外海風陣陣,但谷內卻迷霧重重、煙雲繚繞,從不曾被吹散,煙山谷之名也是如此得來的。
作為奇特的自然風光,這裡一直以來都是戶外旅行者和攀岩愛好者的聖地,但臨近海邊的一處相對平緩之地除外。多年前,清江市應市民的請求,把這塊平緩之地方開發成了社會福利公墓,這裡風景秀麗不說,地方不小,墓地價格也算合理,許多人便將他們逝去的摯愛葬在此處,每逢清明、重陽,掃墓拜祭者不可勝數,年歲一久,這裡竟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人造風景。
何蕊、龐羽,這是你妻子、女兒的名字與照片?她們長得真好看。
趙秋月對著那一大一小兩塊墓碑說道。
謝謝,她們如果聽到了這話,一定會很開心的,特別是小羽,她天天都盼著被人誇她漂亮呢。
龐飛向趙秋月點頭致意,而他身後的那小女孩則好像變了個人,一臉驚恐地抓著龐飛的褲子,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隨時要來。余無念把小女孩的行為看在眼裡,沒有說什麽。
就在這時,旁邊來了兩個人。一位是中年婦女坐在輪椅上,相貌模樣尚且端莊,身著蘇白長裙的她還頗有些氣質,手上捧著一束素雅的花,只是下身只見腿而沒有腳;一位是染著金黃色頭髮、帶著大墨鏡的青年,他推著輪椅在後走著,雖穿著一身合體的黑色西裝,卻擋不住他脖領和袖口處露出的刺青圖樣。
兩人皆神情肅穆,緩緩走到了龐妻與女兒的墓前。婦女把花束舉了起來,
青年接過花,輕輕蹲下,將花敬獻在兩人的墓前。 趙秋月問龐飛,這兩個人是誰?你認識嗎?
龐飛點點頭道,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另一個目的,我的兩位朋友,女的叫邊莉莉,我稱她為邊大姐,是我一位過世的戰友的妻子,也算是我的老板,男的叫雷明,是我唯一的徒弟。
余無念看了二人一眼,說道,將死之人化靈之時會散落部分靈氣,沾染在死前身邊的人和物之上,而此二人身上皆有不同的靈所殘留下來的靈氣,但又似乎有所區別,這女人所沾染的靈氣集中於其雙腳、裙邊,而這男人所沾染的靈氣卻遍布全身、毫無規律可循。
龐飛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二人。
那一男一女看著墓碑,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久,那男的才開口道,邊大姐,師父是不是真的走了?
邊莉莉點點頭,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樣也好,龐飛這一走,就不用操心我們這一籮筐的事情了。
雷明又問,師父離開之前有沒有留給我什麽話?
邊莉莉點頭道,你師父說,他如果走了,你就趕緊離開這,越遠越好。
雷明把墨鏡取下來看著邊莉莉,說道,邊大姐,我跟了我師父七年,他的心思我還是能猜到一些的,你說的這些恐怕不是師父的原話吧?師父的意思,你應該跟我一起離開這裡。
邊莉莉也知道瞞不住他,只是搖搖頭,哀傷地道,龐飛讓我們逃,可是我們做了這些事情,又能逃到哪裡去?我年齡大了,既沒有了丈夫,也沒有了雙腳,我投案自首了倒也應該;小雷你還年輕,你按你師父說的,趕緊走吧。
說罷,邊莉莉從輪椅一側的夾層中拿出了一本護照、一張機票還有兩張銀行卡,說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本護照了,裡面的機票是你師父給你買的,兩張銀行卡有個幾百萬現金,戶頭安全,密碼你知道的,趕緊拿著,離開這裡!
雷明激動道,邊大姐,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雷明是你撿回來的,是師父一拳一腳教大的,就這麽走了,你讓我這一輩子怎麽安心?!
安心?我們是殺手,走上這條路了,哪有一天是可以安心?
邊莉莉反問道,語氣十分堅定。
我們殺的都是罪有應得的人!邊大姐,你說,那些把我父母逼死的人、那些毀了你家庭和雙腳的人、還有那些把師父弄得家破人亡的人,哪個不該死?!
雷明更激動了,他手顫抖著指著外邊,大聲質問道。
是,他們是該死,那我們呢?他們如果是死有余辜,那動手殺了他們的我們呢?我們跟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嗎?在殺梁雙鳳之前,我跟你師父早就約定好了,等我們把該殺的人都殺了之後,他自盡、我自首,他去找他的妻女團聚,我去給被我殺的人的家屬一個交代。這些你都不知道,所以你不在這個約定之中,你必須走!
我不走!
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我邊莉莉沒有孩子,這七年來,我一直把你當我孩子一樣養著,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你懂不懂?!
可是師父已經走了、你也要進去了,那我就算能離開這個地方,我又怎麽好好過一輩子?!我雷明一點都不後悔親手殺了那些個惡人,但是師父說過,敢做就要敢當!你們養我、教我,親自動手殺人的事情,你從來就沒做過,難道要你替我頂罪?難道你們就是養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教了一個不懂擔當的人嗎?!
看著雷明激動的陳詞,邊莉莉說不出話來,只能閉上眼睛默默留下了淚水,而雷明也蹲在地上,點起了一根煙,默默抽了起來。
又過了好一陣,邊莉莉擦了擦淚水,穩定了一陣情緒,在輪椅上坐起身子來,對著眼前的墓碑拜了兩拜。
弟妹、小羽,我知道龐飛找你們去了,我想請你們轉告他,就說我邊莉莉對不起他了。殺人就該償命,自古天經地義。不過我不會去尋死,我會去面對,只是……我真沒用啊,明明答應了他、和他徒弟雷明一起離開這裡的,如今我們倆可能要讓他失望了。沒辦法,我們逃不過的,殺人是出於良心,但坦然面對也是出於良心……龐飛,對不住了。
雷明把煙扔在一旁,環視了一周,忽笑著道,邊大姐,七年來我們幾乎天天都在殺人和籌劃殺人,還沒來過這裡好好玩玩呢,趁著這最後一天的自由,不如我再帶你四處走走?
邊莉莉也笑了,說道,好啊,我的輪椅上不了山,但我記得前幾年這裡的海邊修了一條棧道,他們都說很漂亮,我想去看看,你推我去吧?
雷明點點頭,他把邊莉莉的輪椅調了個頭。
邊莉莉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墓碑,輕輕點了點頭,而她目光所向之處,正好就是此刻龐飛所站之處。龐飛望著這兩人遠去的背影,望著雷明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苦笑著搖了搖頭。
看不出來啊,你穿得西裝革履的,原來是個身手不凡的職業殺手。
趙秋月大致聽懂了他們的對話,她重新打量起這位壯漢。
龐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心裡對於意外砸死她仍心存愧疚,便說道,妹子,不是穿緊身衣、夜行服的才叫殺手,況且,殺手又不是什麽好的職業,天天刀口舔血的。如果說有什麽愧疚的話,就是這輩子很不巧砸死了你,你若真要怪我,就問問巡察大人有沒辦法讓我補償你吧?
趙秋月抿了抿嘴道,死都死了,你說這個有啥用?況且就我那樣子,活著也是痛苦的,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一死了之了,倒也痛快。我只是很好奇你死之前到底做了什麽、殺了些什麽人?聽你剛剛那兩位朋友所說的話,你們這個殺手組織還挺講義氣、不像窮凶極惡的人。你到底是遇上什麽事情了?
龐飛聽罷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蹲下身子看著妻女的墓碑。
余無念問道,既然你生前之事了了,我等也該繼續上路了。
龐飛搖搖頭,道,巡察大人,我還有個請求,我還想去一個地方。在煙山谷公墓管理處往東幾百米,是清江市公安局法醫科屍檢的解剖室和停屍間,我查過,所有清江市內非正常死亡的屍體都會被送去那裡,包括我們三人的、以及……如果可以,我想在離開之前去那裡看看。
余無念皺了皺眉頭,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他說道,你莫不是想看看你這靈之形態能否回到那肉體之身去?若是有如此荒誕之想,本巡察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此舉毫無用處、實屬多余,你還是莫要胡思亂想的好。
龐飛搖頭道,不是的,巡察大人,而是我還有一個“人”需要道別,這人讓我家破人亡、走上絕路,讓我原本美好的幸福生生化為泡影!
就在一瞬間,一股紅黑色的火焰突然在龐飛的頭上冒出,而龐飛似乎完全沒有察覺。片刻之後,龐飛的額頭上似乎打開了一個黑洞,那火焰即快速地鑽了進去,龐飛的兩隻瞳孔變得猩紅,臉部浮現出醜陋的黑色皺紋,雙手皮膚也開始變大、變得粗糙,喉嚨裡傳來一陣低沉的咕咚咕咚聲,而且上身在不斷地膨脹,眼看著就要把那身西服給撐破了。
清音——寂!
余無念左手在古琴上撥動了一根弦,只聽“嗡”地一聲清脆,龐飛瞬間恢復了原狀,額頭上的黑洞消失不見,那團詭異的紅黑火焰也消散無蹤。
呵,此人是有何等的怨氣,竟將殘留人間的絲絲怨氣積聚以作邪變!
余無念嘴上不道,心中卻為龐飛這邪變的方式微微吃了一驚。
也罷,本巡察就準你所言,我等一同前去。但本巡察有言在先,屍身肉體乃邪變根源之一,凡執念深者見己肉身、往往失控,因而進入該處所之後,爾等必當聽令行事,且子夜之前務必離開,否則,若因此墮落邪變,休怪本巡察就地斬殺,可聽明白了?
望著余無念那鋒利的白色巨鐮,龐飛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