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的故事……我,是不是很……很賤?
趙秋月低下了頭,淚水已經浸濕了她的衣襟。她為她剛剛結束的這輩子感到難過,但同時,她也為自己現在能夠坦然地說出這一切而感到開心。
趙秋月,本巡察都把你帶到這裡來了,你現在當真決定不進去?
余無念聽完了她的故事,並未作什麽評論,而是站在一間病房的門口,用那一雙金色明眸望著趙秋月的眼睛。趙秋月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輕輕搖了搖頭。
余無念解釋道,你已經是靈了,他們見你不著,你不必擔心。
趙秋月又搖了搖頭道,不,巡察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余無念正要再問,龐飛走上前道,趙秋月,你是不是害怕見到他們?
趙秋月抬頭望著龐飛,點了點頭。
如果像巡察大人所說的那樣,我們生前的善惡在我們死的那一刻已經結束了,如何評判將交給靈界的大人們,我們說了都不算。至於現在,巡察大人難得帶你來到這裡,你更應該珍惜這個可以向他們二老親自道別的機會,不然,那一定會是永生的遺憾。
龐飛說這話時,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不經意的悲痛,趙秋月看在眼裡,卻看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悲痛,只是感覺龐飛正在經歷著這種悲痛。
就在這時,兩位警察快步走了過來,他們走到病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趙秋月認得,那正是凌晨時收下自己手機的那兩位警察。
不一會兒,門開了,走出來一位身形消瘦、看著老態的中年婦女。那婦女精神狀態並不好,雙眼泛紅,像是剛剛哭過,眼窩略陷,顯是操勞過度。
媽……
趙秋月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當然,她媽媽聽不到。
那婦女見是兩位警察,便摸了一把眼淚走了出來,對警察悄聲說道,警察同志,你們前幾天已經來過了……現在這一大早的又來,是還有什麽事麽?
帶頭的警察點點頭,瞥了一眼房間裡面的情況,示意她出來、並帶上房門。
警察問道,阿姨,你家女兒的事情,應該還沒有告訴趙叔叔吧?
沒有……他病成這個樣子,哪裡受得了這個刺激,這些我跟醫生都說好了。
阿姨,對於你家女兒趙秋月的事情,我們感到非常遺憾,再次向你們表達我們的慰問,請節哀。今天我們來,是想通知你們,這幾天如果方便,我帶你去見見您女兒最後一面、為她辦一下身後事。
趙媽媽聽罷,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歎了口氣,喃喃說道,秋月一直是個乖孩子,從小到大都在受苦,特別是受我們的苦;她好不容易讀書出人頭地了,還被這個家拖累……月月啊,都是媽媽不好,媽媽那時候不該去找你,不該去找……
警察趕忙攙扶起站都站不穩的趙媽媽,苦苦地勸了一陣,等趙媽媽情緒稍稍穩定了,這才把趙秋月的手機和挎包給趙媽媽遞過去。
趙媽媽依稀認得那是女兒的,她一把拿在手上,緩緩地撫摸了一陣,淚水再次流了下來。她輕輕打開了包,裡面滿滿塞著的十幾遝百元大鈔讓她驚異不已。
警察同志……裡面怎麽這麽多錢?
阿姨,這些應該都是趙秋月的;另外,包裡還有兩張銀行卡也是她的,我們查過了,都還有不少錢,看來,趙大叔的病有得治了。阿姨,生活還要繼續,我想這也是你女兒所希望的,所以阿姨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可是,
月月她怎麽會有這麽多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警察同志,您告訴我,這筆錢不會是……我聽說,月月她是在清江大酒店走的,那家酒店總有人說是來路不正的,他們都說我家月月變壞了。警察同志,你們說,這…… 望著趙媽媽那可憐的雙眼,帶頭的警察輕輕握住她顫顫巍巍的雙手,輕松地說道,阿姨,你別聽外人胡說,你女兒可是清江大學金融系的高材生,她去清江大酒店是為酒店的管理層工作,她的老板給她的工資可高了。你們二老應該為自己有這樣一位有孝心、有能力的女兒而感到驕傲呀!
警察關心了趙媽媽幾句便離開了。
走時,年輕的警察忍不住問帶頭的警察,師父,這件事情就這麽了了嗎?而且,咱們這麽騙那位老阿姨,會不會不太好啊?
帶頭的警察笑了笑道,你個新來的,懂什麽!你給我記住了啊,咱們的工作原則就是“沒立案、不操心”,況且,你以為你師父我把那些錢交出去之前沒征求過領導的意見?再說了,那位姑娘人都去了,舉手之勞、為她編一個善意的謊言,我想她一定會理解的。唉,有啥事兒再說,咱們做警察首先得向善吶!
趙媽媽抱著女兒的遺物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終究忍不住在樓道裡嚎啕大哭。
整個過程,趙秋月都看在眼裡,看在眼裡的又溶進了淚水裡。沒錯,她對自己的父母有過怨、有過恨,甚至一度希望徹底離開這個家。但是父母畢竟是父母,縱然曾因重男輕女這種落後的思想而忽略自己,但當他們對自己的行為悔不當初之時,當他們終於從心底裡希望補償自己之時,她又如何忍心離去呢?
這就是自己跟他們的羈絆吧,雖然結局似乎並不好看。
趙秋月生前沒有主動抱過自己的媽媽,但死後卻有了這個機會。她觸碰不到媽媽的身體,卻觸碰到了她的內心。
阿姨,別哭了,這要被叔叔聽見了,咱還能瞞得住他麽?還有,他的情況不是很好,手術已經準備完成,事不宜遲,請你在這份同意書上簽個字。
趙爸爸被護士們推出了病房,現在的他身體虛弱不堪。但當他瞥見站在門口的老伴手裡拿著的挎包時,竟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她。
月……包……來……
大叔啊,我現在帶你去做手術啊!等手術做完了、康復了,你的老伴和女兒才會放心,到時候要說啥咱再說,好不好?
劉醫生走上前去,替已經哭得不知所措的趙媽媽解了個圍。趙爸爸特別想見到自己的女兒,但當他聽了醫生的話,便乖乖地躺回病床上去了。護士們把他往走廊盡頭的手術室推去,但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盯著趙媽媽手上的挎包,一直盯著,直到手術室的門。
他太想要恢復健康了,他想用余生補償自己的女兒。
趙爸爸看不到自己的女兒,但他不知道此時的女兒能看的見他,余無念帶著她進了手術室,他們是靈,當然可以穿門而入。
看著爸爸被麻醉、被抬上手術台,趙秋月雖站立一旁沒說一句話,但她的心卻如撕裂般疼痛。
巡察大人,我小時候聽老人說,死後的人可以給自己的親友托夢,是真的嗎?
余無念自是知道趙秋月的意思,他點了點頭,道,托夢之舉,確實有之,但此舉畢竟打破了靈界與人間的壁障,按律,托夢之時,一者,須有位階在七品以上之靈界官吏從旁監查,二者,須懷夢者心念著你、盼著你,方可容其元神與你共通;三者,靈若須托夢,必將耗費大量靈力,稍有不慎將消散而亡,如被你所咬殺的張大元一般。吾為四品巡察,倒可從旁監查;你父念你盼你,元神或可共通;然而你化靈不久,又經邪變一劫,托夢之舉,實難勉強,若有不慎,本巡察亦救你不得,你還是休要有這念頭罷!
巡察大人,我求求你!
趙秋月在余無念面前跪下了,她想起了龐飛的話,或許今日一面就是她與自己父母的永別,既然羈絆在於今生,哪怕日後仍心存悔恨,但至少這一刻應該為這一輩子畫上一個不留遺憾的句號吧。
余無念輕歎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默不作聲,一陣之後道,本巡察念你孝心一片,準你罷了,你且閉上雙眼、全神貫注想著你的父親,須臾之後,若你父親呼喚於你,再睜開眼,即成托夢,本巡察隻助你半柱香時間,你且長話多說!
主刀醫生穿戴好手術服走了進來,他與身旁幾位醫生交流了一陣,示意手術開始。一旁的趙秋月也循著余無念的指引,閉上眼睛,試圖用心神感念著爸爸,一陣之後,她聽到了那個她熟悉的聲音。
月月,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眼淚先於目光奪眶而出,趙秋月睜開眼睛,周圍的一切是那麽的熟悉。
是她自己的家,爸爸做夢都想著自己的家。
爸……
隻說了一個字,趙秋月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衝了上去,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抱住了爸爸。
半柱香過後,一點星光從趙爸爸的頭上飄了出來,飄到了余無念的身邊,恢復成了趙秋月的樣子。
巡察大人,感激不盡!
趙秋月向余無念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余無念點點頭,沒有去扶她,也沒有問她和父親之間說了些什麽。
巡察大人,我爸爸的病能治好嗎?
趙秋月仍一臉憂心忡忡地望著爸爸。
余無念笑了笑,你父親能否醫治好,那是人間之事,我哪裡知道?不過,那因病將死之人,其元神往往先行脫離身軀而化為靈之形狀,我等死後之人皆可見之,而你父親卻並無此狀,故而應無性命之虞。
趙秋月抹了抹臉頰的淚水,臉上浮現起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余無念道,人間醫院乃人、靈、邪三者交匯之地,因怨邪執念而致使靈邪變之事時有發生,我等不宜久留,你心願既然已了,當速速與本巡察離去了。
趙秋月聽罷,心中一陣難過,但她知道余無念說的不無道理,她現在還能記起先前自己邪變的那痛苦滋味,她害怕如果此時再失控,會對自己的爸爸和其他人造成威脅。想到這,她對余無念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最後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正在接受手術的爸爸,離開了了手術室。
良久之後,手術室的門打開了,主刀醫生一臉輕松地走出來,臉上盡顯疲憊。
大夫、大夫!我家老頭怎麽樣?
坐在一旁的趙媽媽見醫生出來了, 從座位上蹦了起來。
手術很成功,你就放心吧,術後再在醫院裡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可以回家了!謝謝你,謝謝大夫!謝謝!謝謝!
趙媽媽感激得就要給那醫生跪下,醫生好說歹說才把她拉了起來。
就在這時,趙爸爸的病床被推了出來,趙媽媽趕緊走上去,一邊繼續向身邊的醫生護士道謝,一邊吃力地想要推動病床。
主刀醫生看在眼裡,又四下裡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語氣略帶不滿地說道,對了大媽,我還得囑咐你幾句,手術雖然很成功,但不能排除病情日後複發的可能,你們回家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另外別怪我多嘴啊,我看這些天就你一個人在這裡照顧病人,你們孩子呢?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孩子也不來,太說不過去了吧?
趙媽媽搖搖頭,含淚笑著說道,我們家呀,就一個姑娘,她剛剛畢業、剛剛回來呢,你看,她的包和手機不都還在我這嘛!姑娘很爭氣,老頭子動手術的錢就她出的。她剛剛走開,應該是鬧肚子上廁所去了,大夫您可千萬別見怪啊!
一個護士突然道,哎,你看,病人哭了!不對,他好像是在笑!這……
趙媽媽噙住眼淚,笑著說道,那是當然,我家姑娘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陪著我們兩個老家夥,你說,她爸爸能不開心嗎?
說罷,趙媽媽把趙秋月的包放在趙爸爸的手邊,在幾名護士的幫助下靜靜地推著病床、回到了房間。
說也奇怪,今天的陽光特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