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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惡兩分》四 逃離
  拿到清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趙秋月心中的喜悅簡直難以用言語表達。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大學,更在於她終於可以逃離自己的家了。

  當然,那是她自以為能逃離。

  趙秋月的爸爸和媽媽都是農民出身,讀過幾年書,但憑著爺爺那一輩留給他家裡的好幾畝地,溫飽倒是不難解決,故而也沒想過背井離鄉出外打拚。只不過文化有限,彼時的鄉下傳統觀念又重,重男輕女的思想便深深根植在趙爸爸和趙媽媽的心裡。就說這趙媽媽生下趙秋月時,趙爸爸一聽是個女兒,拎著半截扁擔就要衝進來揍老婆、扔孩子;甚至趙秋月都快滿一周歲了,趙爸爸還沒正兒八經地給取個名字,後來遇上人口普查,他們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好說歹說才勉強說服她爸爸,從家裡的月餅盒上給她找到了現在這個名字。

  相比之下,趙秋月的弟弟可是幸福上了天。趙秋月五歲時,她媽媽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趙爸爸喜出望外,破天荒地把全村人叫到家裡頭,光是流水席就讓吃了整整三天三夜。看著外面的人熱鬧地吃酒聊天放鞭炮,看著爸爸懷裡那位被眾星捧月的弟弟,被冷落在一旁的趙秋月心裡頭頗不是滋味。

  趙弟弟的名字據說是爸爸捧著一封大紅包跑到了鎮上請一個有名的老學究起的,拿到老學究借著酒勁用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趙自強”這三個字後,趙爸爸還喊人家爺爺、給磕了個響頭。

  趙弟弟雖然名字叫“自強”,但是他做的事情跟“自強”是一點關系都沒有。趙自強打小就被寵上了天,稍大一些了更是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裡。被父母溺愛的他在學校不愛學習不說,成天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爸媽打也打過了、管也管不了,隻得任其所為。自然地,作為姐姐的趙秋月也整天被這個弟弟摁著欺負。每次被弟弟打得鼻青臉腫時,爸媽也只是輕聲呵斥弟弟幾句,三言兩語就把她打發了,無奈的小秋月只能躲在家門外的草垛裡,獨自抹著眼淚。

  十幾年過去了,長大後的姐弟倆自然是天差地別:姐姐趙秋月話並不多,內心倒是十分堅強,學習刻苦努力,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放榜之日更是一舉奪得一縣狀元,被清江大學錄取,就連村長都沾了她的光,他被縣教育局一頓通報表彰後,一回村子就興奮地張羅著村委會置辦酒席,說是讓全村人為這位女狀元“餞行”;反觀弟弟趙自強,他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成天遊手好閑、混吃混喝,而且平日裡來往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既不幫家裡務農、也不去正兒八經找份營生,沾了姐姐的光喝著鄉親們的酒,借著酒勁就要找爸媽要錢,他爸媽不給,這個小畜生竟連自己的爸媽也拳腳相向。

  趙秋月聽著屋子裡傳來的弟弟和爸爸的打架聲,她臉上漠然,正想轉頭離去之際,媽媽跑了出來,把一個信封遞到她手上,然後匆匆跑回了家裡。

  是一遝皺巴巴的錢,是爸爸的錢。她之前偷瞄過爸爸那破爛的錢包。

  也好,爸爸、媽媽,咱們兩清了,離開這裡之後,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趙秋月是拿著獎學金讀的大學,雖然金額不多,但她從小就節儉慣了,加之入學開始她便用業余時間兼職實習,很快便有了不少積蓄。此外,五官本就端正的她稍加打扮,便成了清江大學眾人欣羨的女神,於是,在眾多追求者當中,她找了一個她覺得最能疼愛自己的男生。

  學業上進、財富有余、愛情美滿,

這一切都在她自認為幸福的軌跡中運行著。  直到有天,她又見到了媽媽。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她的媽媽從大雨中跑來,渾身濕透來到了她宿舍樓下,喊著她的名字,給她跪下了。

  月月,媽媽求你了!你快救救你弟弟、救救你爸呀!!

  宿舍樓很多人,趙秋月很尷尬,她很想讓她媽媽跟她到別處說去,但是,她媽媽的雙腿就像粘在地上一樣,嘴巴一股腦地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

  原來,自從她離開之後,長久重男輕女的父母也開始了反思,開始認認真真地管著她弟弟趙自強。從小就受到溺愛的趙自強哪裡服管,一氣之下搶了家裡的錢便跑進縣城,可是他哪如他姐姐那般懂得生活的艱辛,本就不多的錢幾天便揮霍一空,饑餓之際便動了歪心思,夥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在縣城裡綁架了一戶人家的孩子、並向他們索要贖金,那戶人家最終報了警,趙自強潛逃之際失手捅了那孩子一刀,不料這一刀恰恰捅在了要害上,那孩子不幸亡故。後來,趙自強走投無路,隻得投案自首。案子上到檢察院時,受害者家屬提出了一百多萬的賠償款,趙自強的辯護律師給趙爸爸出主意說,趙自強的死罪可能要取得對方的《諒解同意書》才有免去的可能,而這《諒解同意書》取得的前提,便是這賠償款得盡快到位。趙爸爸知道後,一氣之下竟病倒了,趙媽媽隻得把家裡的東西賣了個遍、還日夜不休地找人湊錢,半個月下來才也隻湊到了區區二三十多萬。這時的趙媽媽也沒了主意,忽然想起了遠在清江的女兒趙秋月,救子心切的她不顧病床上趙爸爸的反對,一口氣連夜坐車跑趙秋月的面前,聲淚俱下地求她幫忙。

  月月,怎麽說也是你弟弟、是一家人……你就幫幫他吧!

  趙秋月很想拒絕。她想起了自己在這個家受過的欺負,想起了爸爸媽媽偏袒那個弟弟的樣子。想到這,她也流下了眼淚,只不過她眼淚中飽含的是痛苦。

  弟弟?這麽多年來,他有叫過我一聲姐姐嗎?!我憑什麽幫他?憑什麽?!

  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趙秋月的痛哭與咆哮。

  趙秋月有沒有幫她弟弟,大家都不知道。大家只知道,趙媽媽在趙秋月的樓下跪了三天三夜之後,便離開了學校;大家只知道,趙秋月和她那位男朋友在她媽媽離開的幾天后就分手了;大家只知道,趙秋月從此再也沒上過課,學校也斷了她的獎學金和保研資格。

  再次見到媽媽,是趙秋月大四的冬天。這一次見面的地點並不在教室,而是在趙秋月打工的餐廳裡,這時的她正端著幾個盤子、擦著桌子。

  月月,你弟弟被判了無期……還有,呐,這是你爸爸托我給你帶的、家裡種的芝麻,他知道你小時候特別愛用大蔥包著芝麻蘸醬吃。

  趙秋月瞥了一眼媽媽,媽媽怯生生地把那包裹放在桌子的一角。

  我記得上一次說得很清楚了,我用我所有的積蓄,換取我的離開。

  趙媽媽哭了,她拉著她的手,顫顫巍巍地替她接過了抹布和盤子。

  是你爸爸,他病了,是中風,醫生說,他要開刀,要吃藥,要很多錢,但是……家裡沒錢了,他說無論如何也不讓我找你借,可是……可是我……

  趙秋月隻停頓了一下,不再說一句話,徑自擦著桌子,直到她媽媽離開。

  那天晚上,趙秋月在宿舍門外的花壇邊,又哭了,像極了那時候的模樣。

  你就讓她在那哭吧!唉,造孽啊!這丫頭比那混蛋爭氣多了,就是……唉!!她是要上高中了吧?趕明兒你給她換個書包去,對了,你可別讓自強那娃看到!

  那是她所記得的、這輩子頭一次來自爸爸的愛,而爸爸的愛對那時候的她而言,是一件她所不屑的奢侈品。

  趙秋月所在餐廳的老板娘叫花姐,那是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尤物,趙秋月一直尋思著這餐廳的生意多半是她這熟女的美貌給撐起來的。花姐請的服務生很多,但特別看好趙秋月,不僅因為她做事麻利,更因為她那張迷人的五官。

  秋月唷,昨天的事情我聽說了……你家裡,是不是遇上什麽困難了?

  沒什麽,都過去了,跟我沒關系。

  面對花姐的關心,趙秋月一開始並沒怎麽回應,奈何那花姐如親人一般款款嘮叨、苦苦追問,下班無人之時,趙秋月借著兩杯小酒,向她哭訴了一切。

  咳,我說是啥,不就是錢嘛!花姐這大把大把的!

  花姐從她那從不離身的包中,甩出了厚厚的一遝鈔票。

  秋月看呆了,雖然曾幾何時,這筆錢對那個一邊學習一邊兼職工作的高材生而言,根本不在話下。只是現在……

  花姐,你可能誤會了,我,我沒打算幫家裡……

  趙秋月的嘴上拒絕著,可她的眼神出賣了她。

  秋月呀秋月,花姐一直以來都把你當自己女兒看,花姐又怎麽會不懂你呢?你看,只要你給我做一件事,別說這些了,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趙秋月已經喝得有些迷糊了,她喃喃地問,花姐,是什麽事情呀?

  是一件你也會覺得很開心的事情呢,嘿嘿嘿……來,花姐再敬你一杯!

  那天夜晚,趙秋月醉了,她忘記問花姐要她做些什麽。但當她第二天醒來,聞到渾身上下黏糊糊的腥臭,踩到四處散落的衣褲鞋襪,以及看到身旁睡著的那三個光身大漢,聰明的她一下就猜到了答案。

  她嘶聲力竭地哭著去找花姐理論,但顯然,花姐面前那幾遝鈔票更有說服力。

  不久之後,趙秋月主動去辦了退學,且沒有跟任何人道別,而是自己拖著一個破舊的拉杆箱走出了校園。從那以後,沒人知道曾經的女神去了哪裡。

  接下來的趙秋月每天都在做算術題:如果一個晚上只是在餐廳裡做服務生,她只能拿到一百五;但同樣是一個晚上在高級酒店的房間裡,給一個人服務可以拿到一萬,給三個人一起服務就能拿到三萬,同樣道理,跟五個人一起則可以拿到五萬。倘若自己不戴那玩意兒,再加上些道具啥的,甚至一晚上能拿到六位數。

  這些算術,對於一個能考進清江大學的學生來說,顯然不是什麽難題。

  直到一天上午,她同時拿到了爸爸的醫療帳單,以及屬於自己的一份、寫有“HIV-陽性”字樣的血檢報告。

  算術題做錯了,改改就是了,大不了重來。那如果人做錯了呢?

  趙秋月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酒店的天台上,她很想像小時候一樣哭出聲來,但她發現自己卻再也哭不出眼淚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來到了爸爸的病床前。中風的爸爸說話不利索,一直攥著她和她媽媽的手流淚。趙媽媽哭著說,爸爸應該是在跟她道歉。

  劉醫生,我爸爸的治療還需要多少費用?

  這是趙爸爸的主治醫生第一次見到他的女兒,一個化著大眼濃妝、穿得無比清涼的女兒,一個完全不像是他爸爸口中所說、在名校讀書的女兒。

  病人沒有醫保,先前欠下的手術費、醫藥費加上這次的治療等等,加起來保守估計要個幾十萬,用進口藥效果會更好一些,但價格可就不菲了,就算手術成功,後續的用藥和治療可能也有個大幾萬的。但你要知道,錢是一回事,醫院是講人情的地方,用藥也好、手術也好,作為醫生,我總會想盡辦法給你們協調;但是你作為病人的家屬,你對病人的陪伴和關心是另一回事了。你懂?

  劉醫生說罷,沒再多言,只是離開時輕輕搖了搖頭。

  花姐,那幾個老板是不是說,只要我答應不戴那玩意兒,再加上那些個破道具,他們可以給到更多?

  趙秋月在醫院樓下給花姐打了個電話,平靜地點起了一根煙。

  是這麽說沒錯啦……可是秋月啊,花姐得提醒你一句,他們的那些個道具啊,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且還不戴那個……哎,你呀,還年輕,別玩這麽瘋!

  十個人一起,加道具,不戴那玩意兒,十萬,花姐你給我安排吧。

  十個人?!秋月,你瘋了吧?!你這是在玩命!花姐愛錢,但跟那錢相比,花姐怎麽說都更在乎你、我的女兒哎!你可別讓花姐擔心你呀!

  趙秋月笑了,她猛吸了一口,又輕輕呼了出來。

  得了吧,花姐,跟我談什麽女兒母親的,我不過是你的一棵搖錢樹罷了!

  這天晚上,當一切結束之後,趙秋月忍著渾身傷痛、拉開了窗簾,窗外明月當空,明亮的月光照在她那副被折磨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的軀體之上。

  她呆呆地望著月光,就這麽站著。

  你是明月,我也是明月。為何我們同樣是明月,你能在天上綻放光華、承載相思,我卻隻配在這腥臭泥塵中卑微屈辱、歇斯底裡?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這家酒店的保安總能在監控裡見到這樣一位衣著性感、卻渾身帶傷的女子,她每天準時敲開酒店總統套房的門。幾個小時之後,她又會雙手護住自己的挎包,一瘸一拐地離開。

  保安隊長每次都有幸在大堂見到這位漂亮的女孩子,只是每見一次,她臉上、手上和腿上的傷痕就多一次。

  這個小妞天天都來玩兒,穿得那叫一個誘人的喲,真他娘的饞死我了,真不知道一晚上得多少……不過依我看呐,這妞不是缺錢,就是賤!就是喜歡被虐!

  趙秋月經過保安隊長的身邊,假裝沒聽見。

  這是最後一次了。

  做完這次,我會“友情提醒”所有把我玩弄過、折磨過、凌辱過的那些客人們,讓他們好好去檢查下自己的身體。

  做完這次,爸爸做手術的救命錢應該是夠了,甚至他們二老的棺材本都應該都夠了吧?

  做完這次,我就永遠離開這裡,帶著爸媽回到我出生的地方,我可以一輩子也不嫁人,天天守著屋子外那幾畝地,種點芝麻、種點花,當個宅家的農婦也似乎挺好的。

  做完這次……

  想到這些,趙秋月平生第一次想要主動給媽媽打電話。

  嘟——嘟——

  姑娘小心!!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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