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響過後，家家戶戶才正式進入年夜飯的章節。

在農村，成家就是分家。陳曉華兄弟四個是四戶，老母親單獨過，每年節慶輪流在四個兒子家中吃一頓團圓飯。

今年輪到了三兒子陳曉華。

不可否認的是，即使同為孫輩，老人家也是有偏好的。對於陳母來說，她最喜歡的孫子就是陳宇，前世今生都是。

陳宇其實明白，奶奶太老了，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不知道海城大學是一所哪裡的大學，但因為知道是大學，老人家就高興得合不攏嘴，每每上街逛集市，就要跟人說孫子有出息，考上了大學。

人家順嘴跟她搭話:“老人家，你孫子考上了哪裡的大學啊?”

老太太就答:“好像是，是什麽海城大學?”

人家肯定要驚，問她:“是海城大學，還是海城的大學啊，這可不一樣啊?”

老太太分不清楚為什麽不一樣，往往到這時就要和人家生氣，覺得他玷汙了自己寶貝孫子的出息。

別人也總在這時和她一笑和解，心想:肯定是海城的哪所大專，怎麽可能是海城大學！

直到有時候老太太身邊有個鄉親，一解釋的確是海城大學，賣東西的商販才要驚得嘴巴都合不攏，衝她豎大拇指！

老太太就得意了，好像自己的寶貝終於碰到了懂行的知音似的！

……

年夜飯有了陳母的加入了，一張圓桌正好不顯得空闊，過年的氛圍更濃了！

陳母年紀大了，說話也有時不是很清楚，但這時高興，忍不住拉著孫子一個勁地囑咐:“讀書不要太累，要早點娶老婆，生孩子！”

董秀英年輕時和婆婆不對付，現在自己年級大了，婆婆也老了，她的脾氣才慢慢好了起來。

這時笑道:“他才多大，就娶老婆！”

老太太笑道:“要娶，要早點娶，太晚了我就看不到了！”

一家人的笑容都是一窒。

“你這老婆子，大過年的說不吉利的話，趕緊吃這魚，我煮得稀爛稀爛的！”

陳母連連說好。

陳宇卻開心不起來，想起前世，自己結婚時奶奶已然病故，真的沒能參加上他的婚禮，他的心裡就滿滿都是遺憾……

這一世，若自己真能在畢業就結婚，也算是滿足了奶奶的一樁心願。

……

這邊其樂融融，千裡之外的天海市，一處老舊居民區裡的老飯館沸反盈天，一圓桌一圓桌的客人吃著年夜飯，喝酒喝得滿臉通紅。

葉嘉言坐在靠牆的角落裡，已經吃飽卻不能離席，百無聊賴地翻著手機，母親王墨文在桌子底下踢了她好幾腳，她隻作不理！

“嘉言，不要老是玩手機嘛。你現在都讀大學了，已經是大人了，不和伯伯喝一杯嗎?”一個中年男人紅著一張臉，突然衝葉嘉言發難。

這人是繼父李永勝的大哥，也就是她名義上的“大伯”。

葉嘉言抬起頭來，沒有說話，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王墨文趕緊打圓場:“這孩子性格內向，大哥別介意。嘉言，還不給伯伯敬酒，你這孩子！”

一桌子人紛紛出言。

“哎呀，孩子還小，不懂事很正常！”

“現在大學生一個個傲著呢，覺得我們都是老古板，不願意搭理我們！”

“嘉言還好了，就是性格內向了一點，以後不好找對象！”

……

這些話看著是在給她解圍，其實一個個都在嘲諷她傲慢無禮，又紛紛暗含挖苦！

葉嘉言本來隻想當個小透明，大家你好我好稀裡糊塗過了這個年就完，可一想起陳宇，她的心裡就有了底氣似的。

她笑了笑，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舉起來道:“伯伯，我不會喝酒，您作為長輩，肯定不會逼我一個小姑娘吧?”

這話一說，李永強臉上就是一訕，酒立即醒了大半，連忙道:“你這話說的，伯伯能逼你喝酒嗎，我這是為了你好。你現在是大學生了，馬上就畢業工作了，到時候不會喝酒，領導怎麽會提拔你！”

葉嘉言皮笑肉不笑，道:“謝謝伯伯的好意，嘉言都明白了。其實我也想有伯伯這樣的酒量，到時候肯定平步青雲，分分鍾就能當上總經理啊！”

“咳咳……”李永強被頂得嗆了一口，臉色更紅了。

桌子底下，王墨文又狠狠地踢了她一腳。

李永強的媳婦是個200斤的胖子，這時不悅道:“還說嘉言性格內向呢，我看她這一張嘴，可能說著呢！”

“伯母這話說的，咱們一大家子個個都能說會道的，我天天耳濡目染，就算是個啞巴也能開口說話了呀！”

大胖子沒想到這小丫頭反應這麽快，一時思緒打結，一張肥厚的油嘴努了半天愣是想不出詞來，憋得滿臉通紅！

李永強的女兒論理不應該在這兒，但她年前剛離婚，所以現在也帶著孩子在這場團圓宴上。

這時冷道:“葉嘉言這嘴皮子是利索多了，我看不是跟我們學的，是出去上大學了，看不見我們心情好了，人也活潑了吧！”

葉嘉言這時已是越戰越勇，看到有人向自己開炮就無比興奮，幽幽一笑，炮筒已瞄準了這個一臉刻薄相的女人。

“姐姐這話還真說對了，人換一個環境，心情是會不一樣。我勸姐姐也多出去走走，旅旅遊，散散心，沒有什麽事情過不去！”

女人登時啞口無言！

葉嘉言微微一笑——三殺！

鑒於這姑娘出色的表現，其他選手一個賽一個的吃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小白兔長成大灰狼的恐怖，然後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冒頭當靶子。

繼父李永勝見狀，趕緊說兩句吉祥話熱場子，一桌子人又恢復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熱切氛圍。

王墨文仍舊賣力陪笑，過了一會兒，等飯桌上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她才抽出時間狠狠瞪向葉嘉言。

葉嘉言心情正好，鬥了一會兒還真有些餓了，抄起筷子又吃了幾口，完全不理會母親的眼神警告！

到晚上九點多，這頓糟心的年夜飯才終於結束。

因為年前，王墨文憑著低保戶的身份申請到了一套一室的廉租房，經過簡單裝修，她已經住了進去。

所以現在，葉嘉言終於不用再和那一家人擠在一套兩室的老破房子裡，而通過這件事她才知道，母親和李永勝並沒有領證，只是搭夥過日子，她頓時松了一口氣。

新家很遠，兩人坐了半個多小時公交，下車還有10分鍾路程。

母女二人步行回去。

北方的冬天氣溫更低，但不比南方乾冷，穿上羽絨服便不覺得難受。兩人走了一會兒，全身就都暖和了。

王墨文自然地要數落女兒在飯桌上的不當言行，末了扣上一頂不懂事的帽子。

“你讓我敬酒，我敬了啊，哪兒不懂事！”葉嘉言裝傻。

“你別來這套啊！就你剛才在飯桌上說的那些話，句句帶刺，你以為大家都傻，聽不出來是不是?”

“聽出來就聽出來唄，他們能拿我怎麽樣?”

王墨文急了，呼吸變重，音量提高！

葉嘉言知道她又要搬出那套“寄人籬下要學會做人”的道理，趕緊把她的話頭截住。

“行了，媽，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之前這麽想，我也認了，可現在我讀大學了，很快就能靠自己的本事掙錢，而你現在雖然掙得不多吧，但足夠我們倆的開銷，我們根本不用靠別人，更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你說我話裡帶刺，可那些人對我們倆話裡帶刺這麽多年，難道你沒聽見嗎?”

王墨文登時啞了火。

“話雖這麽說，可這些年我們畢竟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那又怎麽樣，你掙的工資沒給他們花過嗎，你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回去還要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能乾的不能乾的都幹了。他們一大家子個個跟大爺似的， 還一點不體諒你，這又怎麽說?”

其實王墨文心裡都明白，只是總覺得在自己最難的時候，人家幫了她一把，所以來來回回就是讓葉嘉言記恩不記仇的話。

葉嘉言知道母親性子軟弱，和她說道理說不通，乾脆閉上嘴。

然而她心裡明白，這些年在這個家裡受的委屈，自己不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就算母親說得有理，那所老破房子的確給了她們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在她這兒也頂多是恩怨兩消。

記恩不記仇?抱歉，辦不到！以後誰犯賤上來招惹，她保證還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毫不留情！

心裡下了這個決定，葉嘉言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膽氣嚇了一跳，不知為何，就想起了陳宇。

回到家，已是快十一點了。

打開電視，春晚一片喜慶，母親因為回到自己的地方，在外那副時時刻刻繃著的笑臉也終於松了下來，哼著小曲在廚房忙活，準備零點的餃子。

葉嘉言聽著電視裡本山大叔的口音，把今晚的戰績和陳宇一五一十地匯報，兩人都樂不可支，連電視裡主持人踩著歡快的節拍同時上場都沒發現。

再注意到時，朱軍便已經開始倒數:“五、四、三、二、一，過年好……”

窗戶外，煙花齊放，漆黑的夜空被瞬間點亮。

相隔千裡的二人都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一同在對話框裡打下一句話。

“嘉言，新年好！”

“哥哥，新年好！”

兩人都是一笑。

今年終於與往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