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紫微大帝曾在長白山修行時,座下有四大護法......那護法鴨子便化成一條江流,後人稱為鴨綠江......
他潦草地盯著眼前的石壁,石壁上纂寫著上面的這段話,至少大概是這樣的意思,模棱兩可。或許是因為掛在刻字凹槽處的寥寥積雪擋住了部分字體,也可能是今晚的月光不夠皎潔,然最可能的,當是他那有心無意地恍惚態度。最近壓力很大,要查看的很多,他只是從一路上緊緊繃住的神經中暫時抽離片刻,又怎能有閑心去關注,路邊石壁上的官方刻字呢?
況且那壁上的故事多半是假的,應當是,當地政府曾用來給本地歷史添彩的噱頭,那紫微大帝到底是否到過長白山都未必,就算到過又怎樣,他再修個千年萬年,能救得了眼前這個死去的世界麽。。倒是不遠處的鴨綠江他很清楚,應該說這世上的好多人都清楚,九十年前的美國人更加清楚。現在,卻沒有人再在意了。。。
他隱約聽到二十幾步開外,喉嚨深處低啞的嘶吼聲...轉身、看到正向他走來。順勢提出掛在腰帶上的羊角錘,走上去,用力一揮,便倒下了。
“穆叔!沒事兒吧?”廉子一路小跑趕了過來,問話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事兒,就這一個。你那邊搜的怎麽樣,找到有用的東西沒?”
“沒有,啥也沒有,沒有要找的東西,也沒有死人。”
“行吧,咱走,害得在新元前趕回去呢。”
“那剩下沒找著的東西呢?”
“路上找,沒有就算了。”
“穆叔。”
“嗯?”
“要不咱從鴨綠江上走過去,看看對面有沒有吧。反正現在這江上冰凍得賊厚。現在過去,應該也不犯法吧,那邊兒還有人麽...”
“哈哈哈”穆叔輕笑了兩聲,摸了摸廉子的頭,往懷裡狠狠一摟。“臭小子,回家的路上肯定有!”
雪後夜空下的世界安靜得很,好像一切喧鬧的東西都被大雪覆蓋住了,或許原本也已沒有多少喧鬧。方圓幾百米內,只能聽到兩個男人穿著靴子,在雪地上走出的“咯吱咯吱”,好像富有節奏性又充滿感情的鼓點,在這個缺乏音樂的時代,實在是動聽極了。
國道旁,是廢棄已久的火電廠,兩棟高聳粗壯的冷卻塔,塔口早已沒有濃煙滾滾了。他還記得一切電能停止的那個晚上,好多人的呼吸也隨之停止了,死去的人們又站了起來,成群結隊地遊蕩在黑暗的街道上......正如眼前的這些。
“穆叔,怎麽辦?”
“一路走來都沒什麽動靜兒,怎麽忽然冒出這麽多?”他在心裡默念。對付這樣的場面,他已經很有經驗了。只是眼前的這些有點多,他也很累了。望向四周,國道左側是江,右側是一片平原,後面是他們剛剛走出的小鎮。右前方的冷卻塔,依舊高高聳立著。
“廉子,見過這塔裡長什麽樣兒不?”
“沒有。”
“走,今天咱爺倆就去看看。”
兩人向塔下跑去。
進了塔來,順著狹窄的通道,兩人走到了塔口正下。抬頭,一種壓迫感撲面而來。
“好高的牆啊,比家裡的還要高。”廉子說。但順著塔口向上望,倒是正能看到滿天的星星,也別有一番景致。
本以為會聞到混雜刺鼻的工業廢料味兒,但空氣中,只有出其不意的寧靜。
“看那兒,那邊兒。
” 他順著聲音看過去,昏暗中,隱隱約約看到了人形,只是這人出奇的高。他把手搭在腰間的錘子上,俯身慢慢地走過去,廉子緊緊的跟在屁股後面。在走得距離對方七八步時,他聽到了熟悉的低吼聲。
那人衣衫襤褸,渾身腐爛,雙手下垂,雙腳離地半米,吊在上方的金屬橫梁上。嘴裡不停的低吼和咬齒聲令人焦慮。身旁生鏽掉渣的鐵椅子上,放著一本書、一遝紙和一個捏癟了的易拉罐子。他抽出綁在大腿外側的匕首,照著那人腦後一刺,那人的腦袋便垂了下去,低吼聲也不見了。
他拿起那遝紙,抖去一層厚厚的灰,一副工正整潔字體映入眼簾。
“2525年9月5日,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個日子。從宿州來東北的第七十九天,我們走到了一個叫露河的小鎮,這裡離朝鮮最近的地方只有幾百米,鎮上已經基本沒人了。越來越難了,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有幾個同伴受了傷,傷口一直不見好。無線電被老章弄丟了,我們也聯系不上別的人。”
“2525年9月11日,我們暫且收拾了幾間屋子,在鎮上住下來了,想想下一步...婷兒和閨女都還好,我會保護好她們的。”
“2525年9月12日,之前有同伴在無線電裡聽到,離這不遠的地方好像有幸存者聚集點,我們打算先休整一下...人越來越少,之前有四百多,現在只剩二百三十人了。”
“2525年9月14日,昨晚爆發了,有人死在屋子裡,好像是傷口感染死的。屍變後先咬了自己的老爹,然後又咬死了很多人。我們拚了命的把他們擋在外邊,一起出去的人回來時說,老章在外邊找吃的時候,被踏倒的牆砸死了......就剩六十七人了。小寶特別害怕,婷兒也一直哭。我們該怎麽辦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本事!!!”這是最後一張,紙張的下半部分也皺皺巴巴的。
拿著日記的手臂垂了下來,他長籲了一口氣。望了望眼前這個吊死的男人,把他抱了下來,靠在旁邊的欄杆上,把日記塞進那人的衣服內側。
“這人死了十五年了。這地方太隱蔽,這麽多年都沒有後人發現過。”
廉子拿起那本書,用力吹掉了封面上的灰,書名顯露出來。那是一本加繆的書,名字叫做《異鄉人》。
“只因夏日陽光太刺眼。”
“什麽?”他問。
“‘我殺了人,只因夏日陽光太刺眼。’這本書的結句。
“你看過?”
“嗯,老薩爺的書架上有這本書,不過他不讓我看,我是偷著看的。看不太懂。”
一陣短暫的沉默。
“穆叔。”
“嗯?”
“你殺人麽?”
“傻小子,問什麽呢。我不殺人,你見過我殺人麽?”
“我沒見過,但我聽說,你殺過人,你們都殺過人。殺人是什麽感覺?”
“崽子,你特娘的再想這些事老子就揍你。
“哦。”廉子不再說話。
兩人靠著欄杆坐下來,抬頭望著塔口外的夜空。他從背包裡拿出包好的手工麵包,撕了一大半遞給廉子。他一口就把手裡的麵包吞下去了,隨後就靜靜地望著廉子。
他擰開水壺,遞給廉子。“我希望你這一輩子都不必體會到那種感覺,這也正是我們曾經傷人的目的。”
“嗯,可是我們現在都不用再那麽做了是吧!我們變得文明了!”
“文明了?”
“對,錢姐姐總說,現在的日子文明多了,雖然一切都比不過最初的時候。不過我們是真的變文明了。”
“哈哈,是,文明。”
“那我們就應該制定規則,規定以後大家誰都不許殺人,傷害也不行。不遵守的人就應該懲罰他。”
“這都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自己想的。”
......
廉子倚在他肩頭,沉浸在月色下漸漸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聽到塔內的金屬過道有人在走動,不止一人。他叫醒了廉子,兩人一前一後地隱蔽在拐角的這邊。腳步聲越來越近,在距離他們一步之遙的直角處突然停下了。
“穆揚、廉子,是你們嗎。”聲調很輕。
他認得這聲音,是正風、野頭和小午到了。他們仨,是收集隊的另外一撥,從東向西搜索物資,穆揚與廉子從西向東搜索,還有其他隊伍都在附近。眾人在出發前相約三天后在這附近的集合點匯合,昨晚到匯合時間,其他人見穆揚和廉子未到,便留下他們三人前來接應,大部隊已經踏上歸途了。
一陣寒暄確認情況後,五人走出了冷卻塔,利用分散包抄的戰術,將昨晚隨著穆揚和廉子一同聚集到塔外的百十來個喪屍一一解決了。趕到匯合點,取了大部隊留在這裡的馬車,收拾行裝順著國道朝家走去。
“劉叔,我和穆叔還有要找的東西沒找到呢。”
“什麽東西啊?”劉正風問道。
“內衣啊!女士內衣。我聽他們說,現在家裡的很多女生都沒有新的內衣穿,舊的都穿爛了,自製的穿著不舒服,大家都被整得心情不好了。辛隊長說,好的社區,就是要關注每個居民最細微的需求,滿足大家所需,解放天性。所以讓我和穆叔出來的時候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們把那小鎮都逛遍了,一件都沒有,找到的內衣店,也早都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臭小子!放心!C小隊在東邊的清水縣找到許多,夠用!啊!哈哈哈哈哈!”野頭叔朗聲答道。
“哦,那就好。”說罷,廉子也跟著樂了起來,整駕馬車都跟著笑起來了。
馬車疾馳,行駛一天,傍晚就趕到了社區旁。
“廉子,醒醒吧,馬上到家了。”穆揚拍拍廉子。
廉子搓了搓惺忪的睡眼,憨笑了一聲。
只見遠處的高牆愈來愈大,馬車走到近旁,廉子看到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是他出生長大,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是他五天前跟著穆揚離開,一起到外面探險的地方:五米多高的水泥磚頭和木製混合高牆沿著兩側鋪開,一直伸向不遠處被積雪覆蓋的麥田,伸向遠處的松樹林中。中間的大門是由鋼板製成,大門兩側的牆頭上,各站著一位守衛的哨兵,手上拿著弓,背上背著滿箭的箭袋,這兩位叔叔都是他認識的熟人,從小看著他長大。牆外有一深扎土裡的三米立杆,杆上的廣告牌赫然寫著六個大字:新平原歡迎您。
守衛把大門拉開,馬車駛進社區。這是十二月冬天的一場雪後,路上依舊有不少的行人。離城門最近的是武器庫和操練場,居民們穿著簡單的木甲皮甲,拿著長矛、鐮刀、斧頭,砍刀、匕首,排成隊列練習自衛動作。緊接著便是養殖場,有少量的豬牛和雞群,馬廄裡立著幾匹吃料休息的馬。隨後,易物市場、理發店、鐵匠鋪等各類門市依次排開,然後便是緊密的居住區,有的是六層左右的公寓,有的是一二層的獨棟或聯排。社區的正中心有一個能夠容納萬人的廣場。這是一個建立在一座小鎮基礎之上的社區,人們在小鎮的邊緣架起圍牆,抵禦外來的一切死亡、瘟疫、饑荒。沒人記得這小鎮以前的名字,大家都只知道,現在這裡叫做新平原。這裡離一切都沒發生變化之前的長春市很近,坐落在肥沃的松嫩平原上,有很好的農業基礎;大家只知道,這裡可以成為他們末世之後苟延殘喘之所,滿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大家知道,有那麽一夥人,在這裡建立了新秩序,文明的秩序;大家也知道,今天是新元節,一個永遠值得被銘記的日子......
人們在各自家中、在聚集的帳篷內,在通暢的平房裡,喝酒吃飯,慶祝節日。晚上八點鍾左右,人們裹上厚厚的衣服,點起火把走到廣場上。人群焦點處,辛志高——負責社區安保的隊長,正在努力用自己公鴨般的嗓音,將人們的注意力凝聚到他那裡。
“居民們!兄弟姐妹們!請大家看這裡!今天是新元節,大家聚集在這廣場上,來慶祝我們在這片死寂、凋敝的原野上所建立起來的一切。我們都期待,期待著最初的、偉大的、勇敢的開拓者們為我們演講幾句。就請這些建立者的代表胡綺,來接替我的位置!!!”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胡綺從一旁走到台階上較高處的廣場中央,她大約四十歲出頭的樣子,一米七二的個子,身材苗條但不失健美,人到中年,但皮膚仍然緊致,只有眼角有微微的皺紋。
“兄弟姐妹,居民們,今天是2540年12月9號。讓人有些恍惚,因為在經過這一切再回頭看的時候,好像時間過得很快。但我永遠忘不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一副副我們在乎的,關心的,熱愛的面孔,都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時候。”她低下了頭,人們發出了惋惜的唏噓。
“因為無數人的犧牲,換回了我們今天的現狀,我們只需要!只需要在心中充滿感激,然後,不要去忘記。”讚同的低吟又在人群中散開。
“十五年前的今天,餓著肚子,流亡漂泊的我們,來到了這裡, 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我們決定安定下來,決定建造點兒什麽,創造點兒什麽。我們建起了高牆,把那些死後又站立起來的行屍走肉擋在了外面,他們中,有我們的親人、朋友,也有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他們都很不幸;我們建起了農田,填飽了肚子,養起了牲畜,甚至,還養起了寵物。”胡綺微笑著望向人群裡一個戴著頭巾的年輕女孩和她懷裡那隻可愛的馬爾濟斯犬,大家都輕快的笑了。“我們制定了規則和秩序,這樣的規則和秩序,支撐我們活到了現在。我們給這裡起了個名字:新平原,這是一個新的世界,在這片沃野上。十五年來,我們不斷吸收幸存者們,只要是還活著的人,只要你想要一份安穩,你受夠了到處逃跑,恐懼、害怕、饑腸轆轆的生活,新平原就永遠為你敞開大門!如今新平原社區,已經有十二萬的居民,未來還會更多!”
歡呼聲綿延不絕。。。
“但我們不會停止腳步,我們會一直保護好大家,保護好所有人。在經歷了這一切過後,我們掩埋好朋友的屍體,擦乾身上的血跡,重新上路!在末世之中,只要我們所有人團結在一起,就能戰勝恐懼!創造一個文明美好的新世界!”
群眾的熱情和信心,被這樣一番激情的演講瞬間燃燒起來,人們在千萬把火束下鼓掌,火光映出了每一張熱情、殷切的臉龐。
廉子看到了每一副堅毅的姿態和目光,或許在這份堅毅背後還有些別的,但怎麽說,大家都願意沉浸在當下這副模樣,況且堅毅背後的內容,也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