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函不長,很快便讀完。
錦衣公子將目光從信函上離開,移向窗外,許久沒有說話。
面色如常,沒有太多的情緒流露,錦衣公子那張清秀的臉上,唯有眼簾開合的有些快。
修為高深的梅方從其呼吸中卻能聽出,他在極力克制,不讓自己失態,或者說,不讓自己內心的洶湧爆發出來。
強行壓下心頭巨震,錦衣公子將目光投在三先生身上:“信中所說的,當真是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信?”
“此信函乃是親述,上頭還蓋有對方私印,這,總該作假不得。”三先生不緊不慢道:“對方何等身份地位,公子應該比我們清楚,犯不著在此事說謊。梅方拿到信函後當即馬不停蹄趕回,為的就是讓公子早日知曉真相。”
“真相?”
錦衣公子再度冷笑:“一件掩埋了十多年的事情,你現在跳出來告訴我什麽是真相?當年為何不說、為何眼睜睜看著所謂的摯友含冤屈死、一代英豪沒落?如此行徑,實在令人貽笑大方、不屑一顧。”
“更何況,僅憑寥寥數語、一面之詞、一方不知真偽的私印,就妄圖使我相信,真不成拿我當作三歲孩童!”
錦衣公子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將信函揉成一團扔了回去:“識趣的,乘我還未真正動怒,滾!”
三先生卻不生氣,端起面前茶杯喝上一口,忍不住皺眉道:“看著茶湯清澈,想不到入口卻是如此苦澀難咽,只能算作下等陳茶。如此茶品,實不該入公子這等身份之人的口。”
錦衣公子目光一寒:“你是聽不懂本公子的話,還是想要本公子找人扔你出去。”
“公子捫心自問,是否對當年的事情早有懷疑?是否不甘含冤受辱?是否想替當年翻案、重振家族榮光?”三先生平靜如水的看著錦衣公子:“否則,你我根本無需有此一見。只不過……”目光逐漸轉為犀利:“事到臨頭,發現茲事體大,反倒生出了退縮之心,選擇不願面對、不願承認,也屬人之常情。”
“你這是在笑話我?”錦衣公子鐵青著臉。
“非也非也,其實除了這封信,對方還托我們帶回一樣物件,說是要交還給公子。”抬抬手:“梅方,還不向公子呈上。”
梅方掏出胭脂大小的盒子,躬身雙手奉到錦衣公子面前,緩緩打開。
盒子裡頭,綢緞包裹著一顆鵝蛋大小的夜明珠,在不甚光亮的小屋中泛著柔和的淺淺青光,溫潤晶透,目之所見,絕非凡物。
“這是……”
錦衣公子見到珠子,先是不以為意,正待開口,仔細多看一眼,猛地眼皮一跳,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梅方長袖一揮,風起燈滅,房內漆黑一片,隻余窗外月光。
盒子裡的夜明珠表面那層青光逐漸轉成藍色,通體緩緩透亮,珠內仿佛有團琉璃藍火,不停流轉。藍火自珠子散發出來,形成道道肉眼可見的光幔,一層層擴散,彌漫開來,將三人周遭地方,照的通亮。與此同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幽香。
“「藍蛟夜光琉璃珠」?”
“公子好眼力,正是「藍蛟夜光琉璃珠」。”
相傳,當年東海修煉千年的惡蛟作亂,為禍人間,致令漁戶傷亡慘重。仙家垂憐世人,出手除蛟,並在惡蛟體內取出了一顆金丹。此金丹便是「藍蛟夜光琉璃珠」,被東海漁戶奉為聖物,供奉在海邊寺廟,日夜朝拜。”
而後寺廟離奇大火,
「藍蛟夜光琉璃珠」從此丟失。後經幾世流轉,待重新現世之時,已經到了太晉。此珠珍貴異常,能夠在漆黑之中自行發出琉璃光幔,宛若明燈。不僅如此,珠子發光同時還會生出一股沁人幽香,叫人心曠神怡。經考證,此幽香源自惡蛟體內,能解百毒,是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太晉有緣人得了這顆珠子,隨後贈送給了畢生摯友。想不到幾年後,摯友意外身亡,珠子又回到了原來主人手中。只可惜物是人非,睹物思人,不勝唏噓。
“對方說了,不管公子信或不信,這「藍蛟夜光琉璃珠」本就交到老友手中。老友既已遠逝,便由公子收存,以作念想。”
這顆珠子,錦衣公子可謂無比熟悉,上頭附著的,是舐犢情深。強行壓下心頭激動,他沒有接過珠子,而是冷冷道:“事過境遷,我已忘了此物,也沒有什麽念想不念想。往事不必再提,送客!”
三先生眼中閃現失望之色,“既然公子不願念舊,只能就此作罷。「藍蛟夜光琉璃珠」只是受人之托送到,至於如何處置,任憑公子。”
說罷,起身準備離開。
“三先生,這裡還有幅畫。”梅方摸向腰間,取出一副畫卷提醒道。
三先生歎了口氣:“今夜公子的態度我已然清楚,想必此畫也不會令公子動容,就沒有展示出來的必要了。”
錦衣公子雙手抱於胸前,置若罔聞。
剛要抬步,三先生想了想,停了下來,吩咐梅方道:“還是將畫留下吧,如果他連這個都不願提及,此世間,他不配擁有任何東西。”
梅方將畫卷放在案幾,跟在三先生背後,朝門口走去。
屋外,還是起先領路的老翁,提著那盞紅燈籠,領著二人出去。
小屋內,梅方熄滅的燈火沒有重新點亮,滿屋子「藍蛟夜光琉璃珠」散發的幽光。錦衣公子一動不動,久久凝視,始終沒有伸手。
他並非不願伸手,只是知道,一旦伸手,前方等待自己的,只會是泥濘沼澤、坎坷崎嶇,以自己當下情形,稍有不慎,必將萬劫不複。
目光從「藍蛟夜光琉璃珠」上挪開,落在邊上的那副畫卷。
“如果他連這個都不願提及,此世間,他不配擁有任何東西。”
三先生的話語猶在耳旁。
錦衣公子嗤之以鼻,裝神弄鬼的家夥,遲早有一天,要叫他們知道本公子的厲害。
毫不猶豫伸手過去,將畫卷拿來,順手展開。
“這……”
如果說方才見到「藍蛟夜光琉璃珠」是心頭的一種驚愕,此刻看見畫卷上的圖樣,他是深入骨髓之中的顫栗。
冷汗,頃刻濕透後背;目光,陷入凝滯;雙手,控制不住的發抖。
啪
畫卷跌落在地,露出紙上的畫面:普普通通的一杆煙槍。
“來、來、來人!”
精壯漢子推門而入,抱拳喊公子。
“快、快、快,派人截下方才離開的那倆人。無論如何,必須截下他們,必須截下!還愣著幹什麽,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讓你趕緊去截人,去截人~~”
錦衣公子瘋狂抓起案幾上的東西,朝漢子扔去,包括那顆珍貴無比的「藍蛟夜光琉璃珠」。
漆黑的夜晚,一輛小小廂車走在文安城的街道上,慢悠悠,慢悠悠。
駕車的是梅方,車內坐著閉目養神的,是三先生。
“我們這麽走了,三先生難道就此放棄?”梅方隔著廂板問道。
“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他便自會追來。”三先生穩坐釣魚台。
“其實,屬下查過此人,坐享祖蔭、膽小怕事、碌碌無為,難堪大用。為何先生還要花如此功夫,將此人招納進來。”
“那只是你們看到的表象。”三先生習慣伸手摸下巴,發現摸在臉上,才意識到自己還戴著面具,宛然一笑。“此人心思深重,且擅於掩藏,是個不得多的的人才。有他在,我們的計劃才能真正做到天衣無縫。”
話剛說到這裡,只聽風聲大作,街道兩旁,六道黑影衝著馬車疾射而下。每道黑影手持利劍,出手即是殺招。
“先生暫避。”梅方低喝一聲,後背用力撞破車廂,夾住後頭的三先生,後縱倒躍,刻不容緩間離開馬車。
足下輕點,人再離三丈,放下三先生。雙臂一震,九子飛環暴射而出,打那六道黑影。
對方身手不弱,當前兩人劍挑飛環,來到梅方面前,上下夾攻。
梅方手一招,一枚飛環在手,擋下來劍,不退反進,於二人間隙穿過。飛環閃電般擊在二人胸口,聽得輕微裂骨之聲,二人吐血後跌。
脫身後的梅方雙手在空中虛招幾下,那幾道飛環好似有人控制一般,變換不同方位圍擊余下黑影。
乘著眾人疲於應對,梅方身形鬼魅而至,切、劈、削、撞,四招,四人轟然倒下。隨後梅方雙臂再震,九子飛環回到雙臂之上,好似從未出擊一般。
“出來吧。”梅方喝到。
陰暗處亮起一盞紅燈籠,老人前方引路,錦衣公子走到街中。環看四下躺倒的黑影,有些錯愕的看著梅方:“七境?”
梅方搖頭。
“難不成八境高手?”
梅方點頭。
“難怪。”
錦衣公子不去管其他人,徑直快步走到三先生面前:“先生留下的畫,是什麽意思?”
語氣似乎比先前,客氣了許多。
“公子以為何意?”
“你們是他的人?”錦衣公子面色變得陰沉。
此話問的莫名其妙,三先生卻知道這個“他”的含義,輕輕搖頭。
錦衣公子深吸一口氣:“關於畫上的東西,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遠比公子知道的還要多。”三先生湊到他耳旁:“例如,當年犯事的,並不是「煙槍」。”
「煙槍」似乎有著某種魔力,令錦衣公子猶遭雷擊,失魂落魄。
“又例如,葬在西城郊外保慶山上的墳墓,公子還不曾有機會拜祭。”
三先生收住不說,因為他知道,單是這兩條,足夠震懾住錦衣公子,令他無力反擊。
“那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錦衣公子竟然覺得有些害怕。
“我們是「離人盟」的人。”
“「離人盟」究竟是什麽東西?”
“「離人盟」不是東西, 它是一團火,一團足以幫助公子復仇的熊熊烈火。”三先生說到這裡,目光大盛。
“你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麽?”錦衣公子在躲避他的目光,先前小屋裡的氣勢不再。“你們應該知道,我已然落魄,根本給不起你們任何東西。”
“公子放心,我們並不非要訛詐公子,反倒是希望通過足夠的誠意,能夠與公子好好合作一番。”
“誠意?”
“我們願意替公子洗刷父輩冤屈,願意幫公子及公子的“友人”復仇。作為交換條件,公子進我「離人盟」,替「離人盟」辦上幾件事情。”
話語裡頭,三先生說到“友人”二字,錦衣公子面色死白。
不再有人說話。
直到老人手中的紅燈籠燈火熄滅,錦衣公子才回過神來,牙縫裡恨恨吐出幾個字:“如何報仇?”
“我們知道「煙槍」此刻身在何方。”
“好!”錦衣公子把牙一咬:“我答應你,入盟。”
“公子就不問問,需要辦哪些事情?”
“沒必要!”錦衣公子想通一切,面色很快恢復正常。挺直腰身,重新整理好身上衣衫,朝三先生抱拳:“方才我的人已經試過先生手下身手,八境高手,報仇足矣。也就沒必要多問其它,一切以先生馬首是瞻。”
說罷,躬身行了個大禮。
梅方心中感歎:三先生所言非虛,此子看似懦弱,拿起放下來的如此果決,這心中城府,確非一般。
三先生同樣躬身回禮:“「離人盟」,感謝公子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