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城裡的百姓都知道,東城地界有三多。
這第一多:橋多。
東城河道最為密集,京城最大的四條河流,汴河、五丈河、金水河、廣濟河交匯其中,大大小小數十道支流星羅棋布。
所以,東城雖只有區區二廂三十二坊,地界並非最大,坊與坊之間,叫得上名字的橋便有二百八十七座,當真是橋比街多。
每日,下至民生所用的糧食、石炭、布匹、藥材、百貨等,上至皇家禦用的生鮮瓜果、錦羅綢緞、奇珍異寶等,還有各國通商貨運,皆由水路源源駛入東城,乃名副其實的水路之城。
第二多:酒多。
東城擅長釀酒,文安城裡頭至少七成的名酒出自東城。就連南城最大的三家酒樓:范樓、狀元一品和清風樓,用的也都是來自東城釀造的「仙醩」、「和旨」和「玉釀」。
常言說的好:想學釀酒,唯東城耳;想喝好酒,唯東城耳;想練酒量,唯東城耳。
這裡百千家酒鋪鱗次櫛比,酒香四溢。家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酒方,單是酒曲,便有:「香泉曲」、「香桂曲」、「仁杏曲」、「瑤泉曲」、「波金曲」等等不下百十種,釀造出來的酒各有不同,柔、綿、甜、辣、剛、烈、猛,滿足諸君所好。
沒在東城喝過酒的人,千萬別說自個酒量好。因為這裡,哪怕是婦孺孩童,也能眯上幾兩,無他,唯日日身處酒缸,耳渲目染耳。
東城第三多:雜人窮人多。
何謂雜人?閑雜人等是為雜人。
既然是水路要地,東城每日進出商船貨船不下幾百艘,裝船的、拉船的、卸貨的、運貨的、賣貨的可謂不計其數。
除此之外,東城還集中京城裡大量的商產製造、兵刃煆煉、書畫印刷、鑄冶淘金、織布染料、成衣刺繡、釀酒製藥、造船陶瓷……,林林總總。
廂坊中開滿的店鋪裡頭有腰帶鋪、翠鋪、粉心鋪、鐵器鋪、雲梯絲鞋鋪、拆折扇鋪、青篦扇子鋪、冠子鋪、金銀鋪、珠子鋪、絨線鋪、酒鋪……,琳琅滿目。
商人、匠人、下手、跑腿、小廝、夥計、苦力……魚龍混雜。
再加上幫派林立,三教九流遊走其中,作奸犯科之事算得上家常便飯。
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文安城的四九城裡頭,南城居的是妙人美人;北城居的是貴人富人;西城多的是才子書生;東城,則擠滿了平頭百姓、尋常人家。
一言蔽之,文安城的東面,終日裡沸沸揚揚、吵吵鬧鬧、打打殺殺、混亂喧雜。
論人間煙火最重的,便在此地。
近些年,但凡混跡在東城二廂一帶的人,都知道一個響當當的地方:新民坊的「藥豆房」。哪怕是不在這一帶的人,也一定聽聞過這麽幾句俚唱:
喝「藥豆房」的豆花,再多銀子不白花;
見「藥豆房」的掌櫃,不枉人間走一回。
天蒙亮,新民街「王馬油鋪」掌櫃王麻子悄摸起來,匆匆洗漱,換上出門的青色襖服,特意在婆娘妝台的銅鏡前將頭髮弄得油光錚亮。
瞧著鏡子裡頭的自己,那絕對的一表人才精神煥發。王麻子滿意的一拍手,疾步來到鋪門,正待推門而出。
猛地腦袋一緊,回頭一看,被身形魁梧面如馬相的自家婆娘抓住頭髮。馬如花臉露不善,王麻子當即面如死灰,當即扭動身子,想要奪門而出。
“給我回來!”馬如花用力一扯,砂鍋般大小的拳頭呼的捶了上去。
與「王馬油鋪」相鄰的是家雜貨鋪,掌櫃孫有金聽得隔壁吵架聲動手聲慘叫聲,當真是喜上眉梢。
“竟比我起的還早,想跑前頭,該你王麻子有此一劫。”孫有金心中愉悅,開門抬步,卻見自己夫人吳金花舉著黑乎乎的燒火棍早已守在門外。
看他驚愕的表情,吳金花二話不說,手起棍落,衝著孫有金面門就是一棍。
與王麻子、孫有金不同,開饅頭包子鋪的李貴林尚未娶妻。雞鳴的時候便將鋪門打開,將包子蒸上,此時白氣升騰,第一籠包子新鮮出爐。
李貴林將一塊寫著“肉包一文一隻,饅頭一文兩隻”的牌匾往鋪口那麽一掛,抱起一籠包屜,匆匆朝對街奔去。
“雄雞初啼,相公神色匆忙,可是有什麽急事?”
街尾的字畫鋪,童夫人幽怨問向正抱著幅字畫準備出門的童秀才。
“昨夜才思泉湧,妙手偶得新詞一首,想請玉掌櫃指正一二。夫人亦知,見這玉掌櫃一面實在不易,去晚不得,去晚不得。”
最後一句,一手提字一手提褲子的童秀才已到了門外頭。
“相公莫急,衣服扣錯了,衣服扣錯了……”童夫人急忙追了出去。
面檔的楊關以豬油打底,汆好的寬面鋪在上頭,淋上一杓濃鬱的肉湯,燉煮酥爛的牛肉快要溢碗而出,配以青菜兩根,灑上香蔥,一碗香氣逼人的牛肉寬面大功告成。
撤掉圍布,端起湯面,直奔對街。
同時從自家鋪裡奔出的還有「田家粉檔」的田三安,只見他手捧布滿佐料的酸湯米粉,目標與楊關一致。
“哎呀,還是晚了。”
半個時辰後,好不容易從馬氏手中虎口逃生的王麻子,一瘸一拐的來到街口。襖服破了,被撕開了好幾個大口子;脖上掛著彩,是指甲撓的痕跡;面上有些鼻青臉腫,估計挨了兩拳。
“這個不懂事的婆娘,若是害我今日吃不上豆花,老子回去就休了你。”
在幾番擠不進人群反倒被推搡倒地之下,王麻子唯有帶著不甘,氣鼓鼓的朝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最後奔去。
新民街十字路口上的「藥豆房」,店面還算寬敞,門口迎風處掛著彩旗招牌,上面繡著大大“豆”字。裡頭整齊擺放十余張木桌,三、四十把椅子,磨盤、簸箕等器具裝飾般點綴四周,頗有豆坊的意味;半空中還掛有各樣草藥,又多了些藥房的氣息;最右邊長案櫃台後站著掌櫃玉芙伊,身後掛著白簾,簾子後面是通往裡院的廚房與庭院。
掌櫃玉芙伊,人如其名,伊人似畫,美貌如花。
玉麵粉腮,杏眼瓊鼻,殷桃小口,唇紅齒白,楊柳蠻腰風光無限。時常身著一襲緋紅繡衣立在櫃台後面,顧盼時美目流盈,笑罵間粉臉繁花,當真是:
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
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
今日,瞧著玉掌櫃心情定是不錯,打扮的比往日更加出挑。
長發綰起至頭頂,編成一個圓形發髻,左右余發各一指粗,結束成同心帶,垂於雙肩,插著些珠翠首飾,漂亮的流蘇髻精致異常。
鵝蛋型臉頰上怕是抹上了京城最火熱的“玉女桃花粉”,白淨透亮;兩頰上擦有桃紅胭脂,人面桃花相映紅;淺文殊眉,櫻唇一點,身著鵝黃色織錦緞,活脫脫山溫水暖的江南女子,顧盼多情。
這還如何了得!
「藥豆房」裡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更有一條長龍,自桂田街向東蜿蜒過去,排出了好幾裡地。
冬日的清晨,新民坊雞飛狗跳、家宅不寧、爭先恐後的場面,早已屢見不鮮。鬧騰之余,反倒衝淡了晨曦的寒意,叫一日之始來的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