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做了個很長的夢,又長又亂的夢。
夢境不停變幻,光怪陸離。
一下子,回到兒時,皇兄坐在一旁,教自己練字讀書;還拍著自己的臉頰,邊笑邊責怪寫的如此歪歪忸怩,沒有半點皇家閨秀的模樣……
一下子,已經長大,在延煜宮裡抓弄太監、拔掉父皇賞賜的那頭七彩雲雀上美麗的羽毛、打壞蘇妃最鍾愛的花瓶、踩了皇后新栽的牡丹……
一下子,跪在禦書房,父皇正在氣頭上,大聲呵斥,責備說不該私出皇宮,性子太野需得好好管教,命人拉出去重杖二十……
還沒來得及喊冤,宮女沅冰、沅霜已經拉著自己逃了出去,三人擠在一輛馬車裡,朝一座叫天臨峰的山峰進發。車上自己還在盤算:都說天臨峰裡頭有寶貝,待本公主尋來,獻於父皇,看父皇還忍不忍心把我嫁給個風遼蠻子……
正得意著,轉眼便處在漆黑的林子當中,一雙妖異的紫瞳死死地盯住自己,一張遮天血口緩緩張開,一口咬下!
“啊~~~”
趙煜尖叫中醒過來,驚恐的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胖的臉,眨巴著小眼睛,嘴唇上下蠕動,耳朵裡嗡嗡的回響著一道聲音:“你醒過來啦……你醒過來啦……”
“怪物,給我滾開!”
趙煜一揚手,啪,一巴掌甩在林少樓的臉上。
林少樓急退幾步,捂著臉,嚎啕大哭:“哇哇哇,為什麽挨打的總是我!我不是怪物!”
“誰讓你湊那麽近,打死活該。”玉芙伊過來,抓著趙煜的手,柔聲安慰道:“姑娘莫怕,姑娘莫怕,我們是好人,不是怪物。”
趙煜還待掙扎,遇上玉芙伊透亮的眼睛,不由一愣。玉芙伊也撕去了人皮面具,露出原本俏麗的面容,此刻堆滿親善微笑,叫趙煜感覺到莫名的放心,似乎可以安心依靠。於是,停下動作,茫然問道:“你是誰?”
玉芙伊示意她剛剛醒來,之前受驚過度,還是莫要說太多的話,遞上水囊,讓她好好平複一下。溫柔的聲音讓趙煜逐漸放下戒心,接過水囊,猛灌幾口,清涼甘甜,讓趙煜迷糊的腦袋漸漸清晰起來。
此時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已經清洗乾淨,蓬亂的頭髮也被梳理的整整齊齊,盤在腦後;身上的綠衫破損不少,披了件薄紗,不至於太過狼狽。趙煜長的是雙眉劍翹,俏鼻秀挺,雙頰含韻,五官棱角分明,美麗中帶有幾分倔強,一見便知是位性子堅毅,極有主見之人。
玉芙伊含笑不語的看著,心中樂開了花。
不錯,眼前的這位姑娘,正是自己不惜犯險、「四方閣」掛出「一品西垠賞金令」、務必要找到的價值萬金之人。想不到進山不久便能有此收獲,當真是前所未有的順利,這叫玉芙伊心裡頭,充滿著對歐陽雨槿的無比傾慕。若不是他執意救人,姑娘怕是已成黃金蛟蛇的腹中餐食,哪怕她們將天臨峰翻個底朝天,也尋找不到。
當然,這種傾慕,都是看在賞銀萬兩之上。否則,以身犯險、險些喪命,玉芙伊恨不得抽死這個自以為是的書生。
玉芙伊打量著趙煜的同時,趙煜也在打量四周:此時夜幕降臨,山林裡頭漆黑寂靜,自己背靠山石,身下鋪著些軟枝,耳邊傳來流水的聲音,應該是有條溪水從前方流過。身前不遠處生著火堆,火堆旁一左一右坐著兩位男子,火光跳躍,叫人看不清男子模樣。其中一位正在烤肉,因為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肉香;另一位則一動不動的盤膝打坐。
先前挨了自己一巴掌的那位胖人,捂著臉嘟囔著,坐在烤肉男子的邊上,臉上寫滿了委屈。 “是你們救了我?”除了身子還有些軟,趙煜的神智應完全恢復。玉芙伊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請教姑娘姓名?”
趙煜揉了揉腦袋:“我叫趙……,”名字正要脫口而出,突然想起自己身份,防人之心不可無,於是改口道:“……青衣,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玉芙伊長得美貌脫俗,舉手投足間卻有著年輕女子不具有的風韻,故趙煜稱呼她作姐姐。
“原來姑娘叫趙青衣。”
玉芙伊笑的很是燦爛,「一品西垠賞金令」裡頭雖然有她的畫像,卻沒有提及姓名出身,想來應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否則也不會出到那麽高的懸賞。玉芙伊不想深究,直爽的告知姓名,還指著眾人一一做了介紹:烤肉的是南天子、挨巴掌的叫林少樓、盤坐歇息的名叫歐陽雨槿,大家都喚他作書生。
“姐姐我自小學醫,原本想做個郎中,無奈男女有別,隻得棄醫從商,在京城開了家豆腐坊。畢竟習醫多年,稟性難移,聽聞這天臨峰出了許多珍稀草藥,一時按奈不住,便與店裡的夥計過來,看看有否機緣。”除了自報家門,玉芙伊還很熱情的說出來歷。“妹妹呢,妹妹是哪裡人氏?為何出現在此處?”
大家都是初次見面,在此荒郊野嶺冒然說我們是來找你回去的賞金衛,趙青衣未必肯信,保不齊還容易起防備之心,拒絕跟隨。蜀川離文安城千裡迢迢,總不能一路綁著回去。所以,玉芙伊盤算著先取得對方信任,加上有救命恩人這一身份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姑娘會主動提出隨她們一同返京,令事情水到渠成。
趙煜雖說年輕,從未有過出門經驗,人卻聰慧,知道自己身份不能輕易暴露。於是謊稱自己也是京城人氏,家中父親大人逼婚,心中不喜,遂帶著兩位丫鬟逃了出來。想著在外頭遊歷一番,待事情平淡後,再返回家中。
一番說辭半真半假,倒還合理,趙煜自己都覺得說得過去。父皇確實逼自己與風遼王子成親,逃出皇宮出來遊歷亦是事實,只是對方一定想不到,自己口中所說的蠻橫父親,竟會是當今的大周天子。
多少有些得意,趙煜猛然記起自己還有兩位宮女沅冰、沅霜,一下子跳了起來:“姐姐可曾見到我家的兩位丫鬟?”
“妹妹所說的丫鬟,可是指沅霜姑娘?”
“對對對,她們一個叫沅冰,一個叫沅霜,姐姐可曾見過?”
“沅霜姑娘先一步醒來,方才還在替妹妹收拾,此刻應該在溪邊清洗。”玉芙伊朝暗處一指:“瞧,這不回來了嗎。”
順著玉芙伊指的方向,趙煜見一位少女正朝自己走來,正是宮女沅霜。
“公……小姐,你終於醒啦!”沅霜遠遠瞧見站著的趙煜,眼淚刹那間奪眶而出,撲了過來。主仆二人摟抱在一起,劫後余生,放聲哭泣。
玉芙伊識趣離開,在歐陽雨槿身旁坐下。林少樓摸著還有些火辣的圓臉,忿忿不平道:“虧我們冒死相救,感激不說,竟喚我作怪物,還打了一巴掌,恩將仇報的家夥。”
“好啦,人家姑娘驚嚇過度,醒來有此反應,也屬正常。你堂堂一個大男人,犯不著如此計較。”玉芙伊瞪了他一眼。林少樓張嘴還想說,南天子撕下一隻烤的金黃焦嫩、油滋四濺的鹿腿,直接塞入他的嘴巴。
“哎喲,好燙好燙……哎喲,好吃好吃……哎喲,是真的好燙……”
美味當前,林少樓頓時將不快拋諸腦後,一面叫嚷一面撕咬,吃相叫人莞爾。
“書生,感覺好些了麽?”
有火陽果相助,脈絡中數道暖流緩緩流動,叫歐陽雨槿氣息平穩不少,面色也好了許多,點頭示意無事,拿起酒囊灌上幾口。
“沒事就好,此番你救人有功,回去本掌櫃親自下廚,好好犒賞你一回。”玉芙伊伸手替他把脈,又倒出幾顆丹藥,逼其服下,這才放下心來。
“我也要吃!”一聽有好吃的,林少樓絕不落於人前。
“一支鹿腿還塞不住你的嘴。”玉芙伊笑罵。
“既然找到目標,下一步該怎麽辦?”南天子將另一支烤好的鹿腿遞給玉芙伊,小聲問道。
玉芙伊望向仍抱在一起的主仆二人:“既然有黃金蛟蛇,說什麽都不能繼續待在山裡。一會我們幾人合力,無論如何也要將她們嚇回京城。”
“對對對,此地太過凶險,我一刻都不想多待。”林少樓嘴裡塞滿鹿肉,模糊咕嚕的叫嚷道。
那邊倆人坐下說話,沅霜應該是告訴趙煜,沅冰已經被蛟蛇吞食,二人抱頭又是一陣痛哭。哭了好久,沅霜才指著這邊眾人,低聲與趙煜說些什麽,還特意點了點喝酒的歐陽雨槿。
半響,二人攜手過來,正式的朝眾人施了個大禮,感謝救命大恩。林少樓乾咳幾聲,故意不去看她。趙煜臉紅,畢竟是自己魯莽,將恩人視作怪物打了,雖然尷尬,卻大方朝林少樓拱手:“胖哥哥有怪莫怪,趙青衣這廂給胖哥哥賠禮了。”
一句胖哥哥將眾人逗樂,滿嘴鹿油的林少樓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趙煜一拍胸脯,脆生生道:“諸位都是我倆救命恩人,待我們回去,一定讓父……父親大人重重賞賜你們!”
“賞賜”二字,用的好生霸道,令眾人又是一笑。心想這位趙青衣姑娘認錯賠禮乾脆利落,沒有絲毫矯揉造作,更不似千金小姐那般驕縱跋扈,是個真性情的姑娘。彼此間距離一下子近了許多,紛紛說了句姑娘言重,招呼倆人坐下進食。
趙煜坐在玉芙伊邊上,看清歐陽雨槿模樣,見他斯文雋秀,談笑時酒窩深陷,很是親切。知道他為救自己還受了重傷,內疚不已,脫口道:“歐陽先生的傷包在我身上,我讓禦……禦……余大夫,還有張大夫李大夫, 統統過來替書生治傷,一定治好。”說的太快,險些將禦醫說了出來。
“我家掌櫃自身便是個黃綠醫師,有她在,這些傷不礙事。如果姑娘真要謝我,賞個幾兩銀錢便可。”歐陽雨槿玩笑道。
“賞錢?這個更簡單。”趙煜大手一揮:“別的不說,銀錢我家有的是。什麽金銀珠寶、翡翠玉石,要多少有多少。歐陽先生如果真想要,回京城我便叫人搬來。”
“搬來?姑娘如此豪氣,本書生很是喜歡!”歐陽雨槿拈花惹草的性子當即展露。
玉芙伊暗自伸手到他腰間,掐住腰肉,狠狠一擰。
哎呀~~~
歐陽雨槿一聲慘叫。
“先生怎麽啦?”趙煜嚇了一跳,關切問道。
“沒,沒事,一時高興,牽動了傷口。”歐陽雨槿冷汗直下。
“是否要緊?不如我替先生看看。”趙煜起身想過來查驗傷口。
玉芙伊又是一擰。
哎~~呀~~
歐陽雨槿疼的變聲,趕忙搖手道:“不、不、不用勞煩姑娘,疼一會就沒事了,不、不用擔心。”
趙煜見他臉色瞬間煞白,更是擔心:“看先生實在痛苦,傷口該不是更重了吧?我來看看。”
玉芙伊的指甲已經嵌入肉中。
呀呀呀~~~
歐陽雨槿疼的三魂飛升,猛地低頭,抬起的時候,臉上流露出平淡而又真摯還有幾分祥和的笑容:“趙姑娘放心,已經沒事了,真……的。”
玉芙伊不去理他,將趙煜拉下,“妹妹逃過大劫,接下來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