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靠近一點兒……”攝影師懶洋洋的聲音從照相機後的黑布下傳來。

　站得離蒂娜有點遠的比爾和華茲華斯，朝著中間的女孩兒靠近了一點。

　“好，看鏡頭！”比爾凝視著鏡頭。打光燈和門外的陽光讓前方的光芒有些刺眼，比爾需要費一些力才能確保自己不皺眉頭。

　一次性閃光燈哢嚓一聲，仿佛製造出一道小型閃電，讓人不自覺地心中一顫。

　“好了。”攝影師讓從黑布下直起身子來。

　蒂娜轉頭朝華茲華斯笑了一下。

　照完相後，在照相館裡，比爾一個人坐著，蒂娜和華茲華斯兩人又在遠處小聲議論著什麽。

　比爾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其實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

　他知道最近下城區有一些奇怪的事情發生，有很多孩子在夢裡受到了誘人的邀請，也有很多孩子赴約了……

　他知道華茲華斯和蒂娜應該也接受了那個邀請。

　其實，比爾在夢中也看到了那個站在遊樂園外的英俊少年。

　但是，經歷了父親離世等重大打擊的比爾，比其他的孩子要成熟些。

　他對於這樣的邀請心懷警惕。當然，他也沒有傻到去向教化官告發，只是對一再出現的邀約不聞不問，努力扮演一個麻木遲鈍的孩子。

　不過他知道，華茲華斯和蒂娜經常以他不知道的方式出入那個地方。

　去過那裡的孩子都會變得有些奇怪。他們的眼神會變得鬼祟，變得難以集中注意力，臉色也不太好。

　自從那次在公園長椅那讀過華茲華斯的作品，並讓那個老人用了自己老爸的名字之後，比爾就成了華茲華斯的好朋友。兩個性格不太一樣的男孩仿佛是形狀完全不同，但格外契合的拚圖。兩人的友誼不用費什麽力氣就能成長茁壯。

　比爾也是通過華茲華斯認識了蒂娜。不過，他對於這個高挑清麗的女孩卻沒太多關注。

　雖然知道他們倆卷入了比較麻煩的事情，但是比爾知道自己也幫不上什麽，他也就隻好繼續裝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不過，華茲華斯跟其他的孩子畢竟還是有些不同的。

　過了些時日，比爾發現他的這位好朋友，經常無緣無故望著遠方沉思，一再露出過於老氣橫秋的表情。比爾知道華茲華斯有了心事。

　此時，他們倆坐在當初那個公園長椅上。夕陽正在他們身後落下。在他們面前，所有物體，包括他倆在內，都被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如果光看地上那些影子，也許會以為自己誤入了某個萬物瘦長的童話王國。

　比爾知道，華茲華斯是那種有心事也不會主動開口述說的人，於是，他自然而然地問道:“怎麽了?有心事?”

　華茲華斯轉頭與比爾對視了一眼。比爾覺得這個一直以來眼神清亮的夥伴，眼睛深處突然有種深深的疲勞，像是油即將燒盡的燈。從前很少歎氣的華茲華斯，又歎了口氣:“接下來，我要做一個很重大、很重大的決定。”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應該是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猶豫的。

　“可這次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比爾莫名能感覺到，華茲華斯模糊的言辭，指的是，是否要離開那個孩子們諱莫如深的“歡樂之地”。

　“到底是該像現在這樣，一直享受簡單的快樂，就這麽度過一生……

　“還是……”他眨著眼。在比爾眼裡，華茲華斯被夕陽塗成了紅色，他駝著背，跟從前很不一樣，“還是遠離那些安逸和快樂，去做我從前想做的事?”

　“你好像很久沒有寫故事了。”比爾沒有替華茲華斯做決定，忽然說道，“多久了?”

　華茲華斯痛苦地搖了搖頭，仿佛有些自責，仿佛矛盾重重:“兩個月?……三個月了吧?”

　“一個字都沒寫?”在那個老人鬥惡龍的故事之後，比爾還讀了四個華茲華斯寫的東西——他雖然沒什麽見識，但是他就覺得華茲華斯這樣寫下去，以後肯定能成為不得了的人物。

　“一個字都沒寫。”華茲華斯將手指插進了自己的頭髮。

　“為什麽呢?不想寫?”

　“不，我想寫。”少年的眼神望著前方——有穿著大衣的路人走過，一一踩過他倆和路燈的影子，“但是很奇怪，我失去了拿起那支筆的衝動。我整天心神不寧，心裡充斥了要……要去某個地方玩的衝動……”

　“我想寫，但是我似乎被什麽東西控制了。”

　比爾想起了他爸爸曾經詢問自己的模樣，難怪自己覺得當下發生的一切有些熟悉，他問道:“那你能分辨出來嗎?到底是那個想寫的你是最深的想法，還是那個想去某個地方玩的，才是你真正的想法?”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比爾喃喃說著，“我也說不太清，不過，我記得我老爸跟我說過一件事。

　“那是我和他出海釣魚的時候。 他跟我說——

　“永遠都要選那條難一點的路。”

　“選難一點的路?”華茲華斯迷惑不解地轉過頭。

　比爾點頭，繼續說道:“他是在釣起一條鯖魚的時候這樣說的。

　“他說太過輕易就上鉤，是因為欲望;而莫名想去做更難的選擇，才是內心的召喚。”

　太過輕易就上鉤，是因為欲望;而莫名想去做更難的選擇，才是內心的召喚。

　華茲華斯擰結的眉頭微微打開了。

　比爾轉過臉:“老爸說， 咬鉤的魚都是敗給了欲望，而那些看見魚餌卻往更深更冷的水裡遊下去的魚，都響應了召喚。

　“你說，到底是應該輕易地去咬鉤，還是應該咬牙往冷水裡遊?

　“你想被做成魚肉罐頭嗎?”

　華茲華斯的眉頭已經完全解開了，他半晌無言，眨著眼望著自己身邊的好友。

　路燈亮了起來，夕陽沉到了青山背後。

　他還是這樣望著比爾。

　“我明白了。”

　比爾感覺，華茲華斯身上，有什麽原本縈繞不去的幽靈忽然間蒸發了，他的眼神像是穿過重重迷霧，能看見那深處的曾經的光。也像是一條海裡的魚，它不再抬頭望著那誘人的魚餌，而是選擇低下頭，凝望著更深更寒冷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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