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茶館閑話

　　初見雷教授，是在一家茶館的雅間裡。

　　聶雙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滿臉皺紋，頭髮斑白的老學究，可沒想到，開門之後看見的，卻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

　　一身休閑的運動常服，臉上撲了淡妝，因為保養得當的緣故，完全無法估計年齡，不過既然是國內頂級的‘精神病理學’專家，那……五十?

　　看到兩人進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合上筆記本電腦，站起身來:

　　“你好，聶雙。”

　　“您是……”

　　聶雙握上了那隻如少女般白嫩的手，仍舊不敢確信眼前這個看上去頂多四十歲的女人便是‘雷教授’。

　　“跟著阿俊叫我雷姨就行——阿俊，你出去吧。”

　　後半句是對寧俊說的，因為進門之後，寧俊朝雷教授點了個頭，便拉開了茶櫃的抽屜。

　　這是個高檔茶館，茶櫃裡各式茶具一應俱全，雷教授先前只是隨意泡了一杯清茶，杯子和壺都在桌上放著呢，寧俊去開櫃子，顯然是打算泡茶，換而言之，就是要留下來。

　　醫生問診，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對一。

　　寧俊端著功夫茶具的手僵了僵……

　　“還是讓他留在這吧，”聶雙道，“初次見面，寧俊在這裡，方便我和雷姨您溝通。”

　　雷教授玩味的看了兩人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招呼著兩人坐下，她把三冊病歷排在了桌上，這便是聶雙在濱城的三家醫院留下的病歷了，而另一邊，寧俊一聲不吭的秀起了茶藝。

　　“你的情況阿俊已經跟我說過了，病歷我也看了，聶雙，我想了解了解，你是怎麽想的?”

　　“我?雷姨您是說這一個月來的事情麽?”

　　“不，你這一個月的情況，病歷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雷姨笑了笑，“阿俊懷疑你是多重人格，但現在就下定論還為時尚早，不過在旭國，精神病是一句罵人的話，精神病患者多多少少都要受些歧視，有很多患者因此抵觸‘患病’，這也是我們精神科醫生最棘手的地方，我們和別的科室不一樣，在我們的診斷中，需要與患者有大量的交互，治療方面，幾乎沒有什麽精神類疾病是可以被根治的，藥物在大多數情況下所能起到的效果只有控制，精神上的障礙，最終還得以精神的方式治愈，這次我留在濱城的時間只有三天，咱們沒有足夠的時間相互認識，只能大致幫你做一個推估……”

　　她頓了頓，淺抿一口寧俊遞上的茶，繼續道:“DID在學界還多有爭議，它是一種很複雜的情況，在這麽短的時間裡，不管是診斷還是治療，恐怕效果有限，假使你真的患有DID，你想要了解它，擺脫它給你帶來的麻煩，需要醫生、家人、朋友乃至於身邊所有人的全方位配合，而這些人配合你的前提……是你願意讓他們配合，明白嗎?”

　　聶雙大約是明白了。

　　他以前聽過一種說法‘心理醫生必須建立患者對其的信任’，雷教授的這番開場白，就是在告訴自己，我，必須相信她。

　　“這一個月以來，我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失去大段記憶，已經對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我很確定我的確是有些問題的，既然有病，那就得治。”

　　聶雙誠摯地看著雷教授:“您放心，我是個成年人了，我知道孰輕孰重，一定百分百配合您。”

　　“那好，就這麽說定了哦，聶雙小朋友~”這位老人家像小女孩兒般眨了眨眼，

末了又看了寧俊一眼，“阿俊，這茶泡的不錯，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還有這麽一手。”　　寧俊嘿嘿陪笑，雷教授端起注滿茶水的小陶杯，一飲而盡，然後隨意的側躺在榻榻米上，翹起二郎腿，撐著頭，看著聶雙，眼含微笑:

　　“那就——聊聊吧。”

　　“額……我第一次發現……”

　　“不不不，”雷教授連連揮手:“今天不聊那些，我們聊點兒別的，關於你的事情。”

　　“啊?我的事情?可是……您想知道什麽?”

　　“隨便什麽都行，比如……”雷教授又喝了一口茶，用嘴努了努桌邊的寧俊，“你和他，到底什麽關系?”

　　寧俊瞪大雙眼，不知道話題為什麽突然扯到自己身上。

　　“他這麽賣力幫你，關系不一般吧?”

　　“咳，咳咳……”

　　寧俊咳嗽了兩聲，聶雙看了他一眼，然後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情敵?是情敵麽?”

　　雷教授聽完一下子坐了起來，眼中燃起了八卦之火。

　　“你寧大公子這麽卑微的啊?”

　　老人家毫不要臉的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

　　很奇怪，照理說一個老人家的刻意扮嫩裝腔作勢應該會有很尬的感覺，然而事實卻沒有，氣氛一下子就……莫名其妙了起來，聶雙剛才還有些拘謹，但這一刻他就很隨意，特別是看到寧俊那張憋成豬肝色的臉……好爽！好赤雞！

　　“不過小雙啊，你家裡人呢?怎麽沒陪你來呢?我看病歷上掛號也是你一個人掛的……”

　　雷教授突然問道，她的臉上還殘有笑痕，可話就這麽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還有你和陸菁菁，說說看，相互暗戀三年，就從來沒有……擦槍走火?”

　　“其實……我一直都躲著她，雖然同學三年，但我和她實際上沒說過幾句話。”

　　“哦?為什麽呢?正常情況下，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想方設法接近麽?”

　　“我和她，不一樣，她人長得漂亮，學習好，家境好，性格好，我們整個年級那麽多男生喜歡她，我……”

　　“自卑?”雷教授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散去，這一刻，她的眼睛很亮。

　　“也不算是，”聶雙看了一旁的寧俊一眼，平靜的說，“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和她站在一起，不太合適。”

　　“哪裡不合適?”

　　聶雙頓了頓，似乎是思索了一番，開口道:

　　“和她站在一起，沒有人會注意我。”

　　“所以你是不願意當朵綠葉?”

　　雷教授迅捷的言辭讓聶雙有些招架不住，老實說，這個問題過去他還真的從未想過。

　　“對，就是這樣。”他肯定的點頭。

　　“你很誠實，”雷教授說，“一般像你這麽大的孩子，很難承認自己的懦弱。”

　　額……這個就算是……懦弱嗎?

　　“你剛才提到她家境很好，意思是你的家境不好咯?”

　　“也，也不是啦，”聶雙低下頭，端起茶杯，這是他走進這間屋子來第一次喝茶，“我的條件當然比不上她，但也，也不算太，太……”

　　“可這就有個讓人費解的問題了。”雷教授豎起食指按著自己的嘴唇，作思索狀，片刻之後，她說，“昨天下午，她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向你表白——我們先不論她所謂的‘昨晚’是什麽情況，可作為暗戀者，她都主動說出口了，你卻拒絕得直接了當?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常理?”聶雙愣了愣，“不，雷姨，我覺得這樣做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今後我和她萬裡之遙，這個時候去談這些……很荒唐。”

　　的確很荒唐，作為過來人，雷教授很清楚，這種時機這種背景下所開始的一段感情，九成九會在漫長的異地相思中無疾而終。

　　從這個角度，聶雙的做法的確沒錯。

　　“可你為什麽這麽果斷呢?”

　　“啊?果斷不好麽……雷姨。”

　　“當然好，”雷教授笑了笑，“但就你所說，你們之間是相互暗戀，昨天之前從未宣之於口，那麽，昨天下午那一刻，突然接到這麽大一個驚喜，你應該猶豫的……”

　　“乾脆利落，意味著你並不驚喜，陸菁菁如何我不知道，但你，至少在昨天之前，就明白她的心意，對麽?”

　　聶雙張嘴，卻又沒有說出話來，僵了那麽一會，他飲下寧俊剛注滿的茶。

　　“是的，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就更讓人費解了，既然你早就看出來，為什麽還要用這種‘殘酷’的方式拒絕她?”

　　“雷姨，當時我也很驚訝，這已是我能想到做妥當的方式了……”

　　“女人心海底針知道麽?一個能自己看到‘暗戀’的人，我想情商不會這麽低。”

　　很奇怪。

　　剛才還輕松愉快的氣氛，突然間變得蕭瑟了起來。

　　聶雙喝茶的速度越來越快，功夫茶就是這樣的東西，你的杯子永遠是滿的。

　　“瞧把你唬得~”

　　雷教授突然咯咯笑起來，片刻之前那種咄咄逼人一下子就不見了，她變得再次柔和起來:

　　“心痛吧?你還年輕，以後做這些事多想想，沒必要這麽急，好了，我估計你也很後悔，這話題就不聊了，我們來說點兒輕松的，誒~你是怎麽看上人陸菁菁的?”

　　但聶雙似乎還驚魂未定，他看了一眼桌旁的寧俊，後者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默泡茶，仿佛一個透明人。

　　“怎麽?難道還有段故事不成?”

　　“沒，我和她就沒說過幾次話，哪裡有故事……”

　　“那你是怎麽看上她的?”

　　“她很漂亮。”

　　——她很漂亮，通常情況下在‘漂亮’個形容詞的後邊，會跟上一整串別的語言，可雷教授等了那麽幾秒，終於確定，他說完了。

　　“就這樣?”

　　男孩平靜的看著她:

　　“我覺得這個理由足夠了。 ”

　　寧俊從茶館裡走出來的時候，聶雙坐在花台邊，望著停在路邊的那輛奔馳，愣愣出神。

　　那是寧俊的車，當然，寧俊雖已拿到駕照，但因為昨晚的事讓自家老爺子知道了——搞出那麽一堆麻煩，張叔來回跑了差不多半個濱城。

　　所以這兩天還是像高中時一樣，保鏢和司機不能丟。

　　其實沒昨晚的事也一樣，寧崇武對他管束一向很嚴，坐擁億萬家產，實際上平日生活除了保鏢和司機外，和普通人家真沒啥區別。

　　拍拍聶雙肩膀:“嘿，走了。”

　　“哦，你出來了，雷教授怎麽說?”

　　聊了一早上，其實也沒聊什麽，就如雷教授所說，全都是些家常瑣事，時近中午，寧俊邀她共進午餐，雷教授拒絕了。

　　不過有點奇怪的是，出來前，雷教授單獨把寧俊留下了。

　　“好了，沒說什麽，雷教授就是跟我說，你最好是能住院觀察，她必須親自確定你斷片時的情況，才能作出準確判斷。”

　　“住院?可她不是在京城麽?”

　　“所以她找我談啊，希望你能跟她去京城，費用方面你不用擔心，雷教授就是做DID研究的，可以從經費裡出……”

　　“住院的事情，會進入檔案麽?”聶雙打斷了他的話。

　　寧俊頓了頓:“如果你是說會不會干擾到你留學……說不準，有可能會。”

　　“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