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是寧行雲二人留住在安慶城的第九日了。
這九日裡他們見過故人,上過青樓,當過密探,裝過神棍……唯獨師父的消息,卻是一點都沒打聽著……實在是不應當啊,不應當。
葉流水本就是為了阮阮的事留下來,如今既然知道只是一場誤會,渠清彥的婚事也已經塵埃落定了,他們也的確該啟程了。昨日二皇子同他分析了如今的朝局和各皇子間的分庭抗禮,甚至告訴他曾經最疼愛他的三哥如今也視他為敵手,葉流水雖然覺得有些心寒,但其實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什麽奪嫡,什麽陰謀,關他屁事。那些眾人趨之若鶩的權位,最是他避猶不及的東西。此時的葉流水早沒有了初下山時的快意瀟灑,他隻想盡快找到師父,一同回到那小破觀,離這糟心的塵世遠遠的。
至於寧行雲,他自然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那日他在祭天台上露面後,不少權貴都想同他交好。即便內有他拒不見客的請求,外有城主府高牆的阻隔,但沉香榭這幾日只要一過三更,就總有不速之客造訪。若只是干擾他休息也就罷了,但那些主子們一個個富態橫生,膀大腰圓的,還非要近衛背著自己飛簷走壁,躲過城主府的守衛來親訪以表誠意,實在是太為難手下了!偶爾遇上輕功欠佳的,不小心把主子摔下去引來全府警戒,場面可真是難以形容的尷尬。所以為了自己的清淨,也為了那些可憐的侍衛,寧行雲覺得自己還是趕緊逃出他們的視線為好。
兩人去意一定,便將行囊收拾好,開始同眾人告別。
葉流水先是單獨去見了城主,告知自己的行程。城主也並未挽留他,只是又習慣性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給了他一張渠家特有的令牌。接著二人又一同去找了渠阮阮,阮阮雖然早就知道他們要走,但心中難免有些不舍和惆悵。她讓仆人備好給二人準備的冬衣和乾糧,然後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大門口。
臨到門前,葉流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那個……我還想去見一下渠清彥。”
阮阮聽了卻是有些遲疑:“我哥現在……應該誰也不想見。”
接收到兩人詢問的目光後,阮阮又繼續解釋道:“聽說他昨日去了趟醉香居,直到半夜才回來。回來之後便一直將自己鎖在門內,誰也不見。父親差人去問了,只聽說清輝已經離開醉香居了。這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聽到這個消息,葉流水和寧行雲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莫不是……清輝已經自己坦白了?葉流水心中想到,他本來還打算臨走前去提醒一下渠清彥的,要是他真發現自己不惜忤逆一切為之傾狂的愛情,實際上不過是為她人的姻緣做嫁衣,那一定很心碎吧……思及此處,葉流水又突然聯想到昨日二皇子所言,不免也有些憂慮:“那要不我們再去……”
聽到這話,阮阮連忙掩下眸中的憂色,打斷道:“這段時間你們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至於剩下的事,我和爹爹能處理好的。你們還有自己的事情,就不必再在這兒耽擱了。”
寧行雲沒有接話,只是看向流水,全憑他做決定。而葉流水思掇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行,那我們就不插手了。等我們找到師父,一起回太行山,還會經過安慶城,到時候再來看你。”
阮阮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流水哥哥,你不同二皇子道別嗎?聽說他今日要跟三皇子一起去送大宛來的客人,
所以不在府內。” 葉流水連忙搖搖頭,語氣中絲毫不掩嫌棄:“不了。要是跟他告別指不定又要沾上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你代我說一聲就行。”
阮阮掩嘴一笑:“好啦,我知道了。”
此時眾人已走到城主府大門前,阮阮將給二人準備的行囊遞過,然後看著葉流水的眼睛,鄭重地說道:“流水哥哥,進是天地,退為家。這裡,隨時都等著你回來。”
葉流水鼻頭一酸,反手將她攬入懷裡,然後趁著低頭之際抹去眼角的淚光。他不想把離別渲染得太傷感,便故作戲謔地說道:“我聽舅舅說你這幾年給我寫了很多信,怎麽我都要走了還不打算給我啊?”
“爹爹怎麽什麽都往外說!”阮阮紅著臉從他的懷裡掙脫,認真地解釋道:“你這次出行路途遙遠,我現在給你豈不是累贅?等你找到師父折返的時候,我再給你罷。”說罷,她又從懷中拿出一枚精致的香囊。
流水面色一喜,正伸手準備接過,卻見她轉身遞給了另一個人。
“寧公子,這個給你。”
只見阮阮回身看向寧行雲,低眼含羞地將香囊遞上。此時她的兩頰飛上兩抹霞紅,連眉梢都帶著嬌俏的羞意。
見到此景,不僅葉流水愣住了,連寧行雲自己也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而阮阮見行雲沒有接話,連忙含羞帶臊地慌亂解釋道:“那個……寧公子,前日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回去想過了。從小到大,爹爹都習慣了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哥哥的身上,我也習慣了那個百依百順的哥哥,但我們卻沒都沒考慮過他想要的是什麽。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或許還是只會自私地埋怨他,卻找不到這件事的根源。這些天,也多虧了你的幫忙,才避免了渠家同司徒家交惡。我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所以便繡了這個香囊。我在裡面加了蒼術和川芎,聽說能化濁驅瘟,希望能對你有些幫助……”
她這番話越說越小聲,頭也越來越低,紅霞漫上了耳廓,整個人似乎都被浸在了羞赧之中。
只可惜寧行雲卻似乎並未領會出這醉翁之意。他聽後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回道:“多謝渠小姐的好意。不過我們驅瘟多用符咒,香囊之效甚微。”
“啊…….是這樣嗎?”阮阮拿著香囊的手一僵,一時不知是該收回去還是該繼續遞上。
看著阮阮窘迫的模樣,葉流水惱火地瞪了師兄一眼。他連忙將香囊接過,然後一邊將香囊塞到師兄懷裡,一邊安慰阮阮道:“你別聽他說的!這香囊就算沒有驅瘟之效,但還能散香助眠不是?我們在路上肯定不如在府裡睡得踏實,正好就需要一個!”
幸好寧行雲沒再繼續推脫,阮阮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接著流水又跟阮阮叮囑了幾句,讓她務必注意城主的身體,這才跟著師兄一起告辭離開了。
離開時葉流水還是一幅依依不舍的親切模樣,結果剛一走出城主府的視線,他整個臉就立即垮了下來,斜著眼看著師兄,還時不時發出一聲冷哼。
寧行雲被他這幽怨的小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便將懷中的香囊拿出遞過:“給你。”
流水嘴巴一撅,滿口拒絕:“這是阮阮繡給你的,我才不要。”但他的雙眼卻仍緊緊盯著那個香囊。
“……”見他不接,寧行雲便又將香囊收回。
葉流水看著師兄這滿不在意的樣子,頗為恨鐵不成鋼地跺了跺腳:“你知不知道姑娘送你香囊是什麽意思!”
寧行雲撇了他一眼,反問道:“嗯?什麽意思?”
葉流水看到他的眼神,頓時有些惱怒:“你明明就知道!”
寧行雲倒也沒有否認,千絲萬縷傾慕意,裝入香袋送情郎,又有誰看不出那少女心思呢?他點了點頭道:“嗯,所以我才不能接。”
聽到他這麽說,葉流水卻反倒不知該怎麽發火了。他本來還怨師兄不惜阮阮心意,但現在看來師兄可比他清醒得多。不過……阮阮居然會喜歡師兄而不是喜歡他,他真的很受傷啊!
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間又陷入了沉默,便一前一後地快步往城門走去。正走著,卻發現前方熙熙攘攘地匯集了很多的行人。
兩人走近一看,這才發現大家都是聚在一個店鋪前買東西。葉流水忍不住踮腳往裡望了望,當看到店裡賣的胭脂水粉時,他心中微詫,不過是賣些尋常物件,至於鬧出這麽大動靜嗎?但當他看到店主的模樣時,卻也忍不住大吃一驚,這個人竟然是——清輝?!難怪能吸引了這麽多男子來排隊!
寧行雲身高較為出眾,在人群外便看到了清輝。他也有些訝異,因為他本以為清輝是為了避開風頭所以才離開醉香居的,但沒想到她不僅沒有離開安慶城,還明目張膽地開了店面,看來——她還是不願意放棄司徒明月啊……
“從花魁變商人,呵,可真有她的。”葉流水的語氣裡聽不出是諷刺還是誇讚。
寧行雲則是面露欣賞:“她很堅韌,也很聰明。”當花魁不是長久之計,所以這個女人在醉香居賺了不少本錢,也借這個位置接觸到不少東西。如今全身而退,借著自己的名氣轉頭經商,男人會因為她的美貌而來,而女子也會為了使自己能變得同她一般而來,這生意自然就風生水起了。有了錢財幫助她在安慶城立足,那她跟司徒明月的未來,還真的未可知呢……
葉流水冷哼一聲:“也得虧她搭上的是渠清彥,要是一般的公子哥,她早就身首異處了。”說罷他又看了看那些如狼似虎的男子們,心中升起一陣惡寒:“不過她畢竟是一介女子,沒有了醉香居的庇護,怕是很容易惹上是非吧?”
寧行雲將他拉過,繼續往城門走去:“不勞你費心,人家自有人會保護。”說罷他用余光掃了掃路邊閑坐著的幾個行人。若是他沒記錯的話,這其中一個就是那日跟他們一起藏在醉香居櫃子裡的人吧……
葉流水撇了撇嘴,不再關心,跟著師兄往前走去。結果剛到城門口,兩人又突然被一道女聲叫住——“等等!”
兩人回頭一看, 便見到玉樹氣喘籲籲地跑到他們面前:“聽說你們要走了?”
“你聽誰說的?”葉流水面露疑惑。
“這你就別管了,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溜出來的,”玉樹從袖口裡拿出一個香囊遞過:“喏,這個你拿著。”
葉流水想來方才跟師兄說的話,頓時變得面紅耳赤:“你你你……什麽意思?”
“我都送你香囊了,你還不明白什麽意思嗎?”玉樹像是看白癡一樣瞥了他一眼,然後繼續說道:“明年我就攢夠錢給自己贖身了,等著吧,我會去找你的!”
還沒等葉流水反應過來,玉樹就立即轉身跑開了。冬日裡和煦的日光灑在她的身上,似乎把她的臉都給照熱了,這種丟臉的樣子可不能被他看到!
寧行雲看著這一幕,不禁輕笑地搖了搖頭。見玉樹已經走遠,他便也轉身向城外走去。
葉流水連忙跟上他,拿著香囊手足無措:“師兄,這……”
“拿著吧,就當是保個平安了。”寧行雲說道。
“什麽意思?”這一連串的事情,讓葉流水的腦子都感覺轉不過來了。
此時他們剛好踏出了城門,寧行雲回頭望了望城牆上如錐畫沙的“安慶城”三個字,回道:“因為——沒有了城主的庇佑,那些殺手可就要開始現身了。流水,又要辛苦你了哦。”
葉流水瞳孔一震,這才想起二人身上那條奇怪的腰帶和進城前那幾日的腥風血雨。
該死!
他能不能再走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