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的話,讓曹仁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在某種角度上而言,程昱的話確實沒有錯,在這個時代,普通的黔首徒附的人命在他們這些大族亦或是豪強出身的人眼中,著實算不上人命。
在曹仁未出仕之前,族中若是讓他用十條人命去換一頭耕牛,那他毫不猶豫的一定是會要耕牛的。
這就是這個時代上層人士的慣性目光人命比不上畜生之前。
因為畜生是他們自己的家私,但人命是皇帝的家私,大家站位的立場不同,看待事物的立場角度也不同。
但除了在戰場上之外,曹仁所見的犧牲人命,最多也不過以數十為基,成百上千的少見,但是程昱今天要做的事情,回頭牽連的怕是十萬人或二十萬人不止,搞不好還會更多。
曹仁沒有立刻說話,他只是緩緩地放下了自己在火盆旁邊取暖的雙手,然後站起身,邁步來到了帳篷口處,看著外面依舊不停的大雨。
少時,方聽曹仁緩緩開口言道:“鴻隙坡,地處淮乾之流與南汝河之間的蓄水工程,一旦向東被掘,最少有三個縣城會遭到水災,到時候遭殃的人何止十萬?而且若是到了來年,等到春深之時,汝南田地需要灌既之時,又該如何是好?田地不能得到灌既,收成不能得到保證,屆時民不果脯,豈不是大亂之兆?”
程昱的表情沒有絲毫的動搖。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些事,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犧牲一些底層的黔首,換來的是中原的長治久安,若是中原不能夠安定,將軍縱然保住他們的性命,守住他們的糧食,又有何用?一旦豫州為劉琦所據,那些昨日還在被將軍保護的黔首,就會成為劉琦下轄的子民,他們的糧食會成為劉琦麾下虎狼之師的口糧,他們的兒和族人會被劉琦征調,便會成為覆滅我們的強兵!”
說到這的時候,便見程昱緩緩地站起身來,嚴肅地瞪視著曹仁,道:“鴻隙坡的水淹亡災民只是一時,但卻可以保證這片土地和中原的黔首糧食依舊為我朝所用……人死了,還可以生,但國本丟了,你我可就是有滅族之禍了。”
聽著程昱的話,看著他的表情,曹仁不由覺得背脊發涼。
程昱的狠,他是知道一些的,想當初在兗州時,程昱就曾經為了籌措軍糧,乾出過以人肉為脯的事情,時至如今,曹仁想想這事都覺得不寒而栗。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程昱的說法也確實有道理。
在這種時刻,擊敗劉琦和劉備才更為重要。
掘堤是慘絕人寰了一點,但終歸也是一種致勝的手段。
最終,曹仁妥協了。
他用另外一種理由安慰自己,若是等有朝一日,天下安定之時,他們曹氏執政,安撫子民,富足百姓,那今日為這場戰事死去的人,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
但曹仁和程昱不知道的事,就在他們研究鴻隙陂的堤壩之時,劉琦一軍也正在研究著這件事。
曹仁打算將堤壩向西掘口,但龐統和司馬懿,則是打算掘東面。
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計策司馬懿還沒等說完,就直接被劉備否決了。
“此法斷不可行!”
劉備站起身來,語氣異常變冷,同時也異常的堅定。
“豫州人也是人,是大漢子民,這大堤一開,蓄水一出,壞的不僅僅是北軍叛賊,壞的更是我無數黔首齊民和千畝良田,陛下,此法斷不可行啊!”
劉備的語氣很少這麽堅決,他本人也很少這麽激動。
平日裡的劉備很和善,和平靜,給人一股內斂深沉的感覺。
但今日的劉備,在劉琦的眼中,渾身卻散發著耀眼的光輝。
劉琦心中也是不讚成用這種戰法的,因為他是從後世穿越來的人,即使他此刻已經融入了漢朝的社會環境,但他心中依舊保存著一些後世的思想。
這當中,有一種思想一直貫徹於劉琦的思維中。
那就是人道。
龐統對於此法也多少有些猶豫。
他看向劉備,道:“左將軍,此法雖然有傷天和,但終歸卻能夠令我軍快速致勝,只要我們謹慎掌握掘開堤壩的口徑和方位,倒是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傷亡。”
劉備搖了搖頭,道:“這根本就不是傷多少人的事,哪怕因此而傷了一個無辜之人,那對於陛下而言,也斷不可取!”
說罷,劉備看向劉琦,道:“陛下登基,拯救蒼生,為萬民所敬仰,天下齊民視陛下如同父母,敢問陛下,這天下有哪個人會親手屠殺自己的兒女?如此行徑,又與暴秦何異?”
司馬懿在旁邊冷聲道:“可若是失了中原,那這些子民便也不是陛下的子民了!”
劉備怒道:“若真失地陷城,那也是我等守護大漢不利,與豫州的子民有何關系?城池也不是他們失陷的,要死也是咱們在場的這些人先死!”
司馬懿歎道:“今日之慘勝,乃是為了翌日天下大定,只要我們贏了袁曹,日後陛下以仁政養民,讓天下人安居樂業,豈不勝卻連年征戰!”
劉備冷冷道:“你淹了一地百姓?就能換天下一統?高祖和光武的基業,難道是靠水淹出來的?”
司馬懿聞言一窒。
“好了。”劉琦突然開口,打斷了劉備與他的爭論。
隨後,便見他緩緩站起身來:“就戰略和速勝的方面來說,士元和仲達所諫之法,確屬上策,這一點無可非議。”
“陛下!”劉備的臉色頓時變了。
“聽我說完。”
劉琦抬手擋住了劉備的話頭,然後正色繼續道:“但是,這個天下並不是只要勝和敗這兩件事最重要,大爭之世,爭的不僅是戰場上的勝敗,更是爭一個人心,爭一個人道。”
“什麽是人道?天下皆天地間道大之為道,道之根本為人,天地間道大,人也大,有了人道之心,便得天下。”
“作為聖君,自然要行人道,為君者若不能行人道,根本不配為君,朕今日傷了天和,難道日後靠善政就能挽回嗎?怕是不會,史書和天下萬民心中,所記載的,永遠都是朕的暴行,不論是天之冊還是人之冊,都會記載朕今日一潑大水,淹了幾十萬黎民,若果真如此,這皇帝,朕不當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