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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觀滄海》第9回微醺逸興穿雲去【2】
  三

  宋城西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中午時分沒有去城西,而是去了城北。

  更讓人驚異的是他竟然登上了飛仙酒樓,這酒樓他在金陵這麽多年不是沒有進過,而是一次也沒進過。

  今天不知道是什麽風把從來隻去城西的宋城西送到了城北,而且還吹上了一次也沒有進過的飛仙酒樓。

  今天是個黃道吉日。黃道吉日裡刮的都是醉人的暖風,惠暢的和風。

  飛仙酒樓上沒有長袖善舞的飛仙,有的只是紅塵中奔波勞碌後想買一醉的凡夫俗子。

  此時在酒樓上有人在等著宋城西,等宋城西的人在很多人眼中似乎並不像個凡夫俗子。

  長身玉立一襲雪衣的慕容公子無論何時無論在什麽地方,都絕對不像一個庸庸碌碌隻滿足於口腹之欲的凡夫俗子。

  所以當慕容公子向一臉春風的老板娘要一間雅座的時候,老板娘的眼睛比嘴巴更爽快地答應了,那雙溢滿了春水的眼睛在他臉上遊動,好像兩條歡快的魚。

  不僅如此,老板娘的腿比眼睛更殷勤,春風拂柳一樣邁開腿,毫不顧忌堂倌們的竊竊私語和一臉鬼笑,親自領著慕容公子進了比他預想還要好很多的雅座。

  “相公,你看看,這裡好不好?”老板娘的聲音比眼睛更甜美比腿更迷人,不僅有濃得化不開的春風,還有多得逃不掉的纏綿。

  老板娘讓他看看,慕容公子真的就看了看。他看了看能夠望到金陵長街的窗子,看了看對著窗子的開闊粉牆,看了看粉牆下放著文房四寶的書案,看了看那張已經擺上插花八仙桌,“好,很好,非常好。”

  “相公,這裡不僅能舉杯暢飲,還能揮毫潑墨。倘若相公酒喝到好處,有了才思和雅興,這麵粉牆就是相公飲酒千盅揮毫萬字的好地方。”老板娘的眼睛裡似乎有一雙手,不僅要撫摸慕容公子的臉,還打算偷走慕容公子的心。

  慕容公子似乎還沒做好將心讓人偷走的準備,所以他踱到了窗子前。窗外是長街,不僅有芸芸的眾生,滾滾的紅塵,還有人間的深情,歲月的惆悵。

  紅塵總有一愛,無論是誰都無法回避和拒絕。只是沒有人能夠清楚地告知自己,這紅塵一愛,最終會是如何。

  也許終成一段刻骨銘心的深情,也許化成一生掙扎不出的惆悵。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無疑這也是惆悵,這就是惆悵。

  幸好宋城西不是一個喜歡給朋友留下惆悵的人,他到了,一改往日的蕭索,帶著滿面春風到了。

  看到宋城西到了,慕容公子很高興,讓他更高興的是長街上走來了一個蒼顏老者,一個胖大和尚。

  哪裡也沒有不準和尚上酒樓的金科玉律,所以飛仙樓的堂倌們眼巴巴地瞪著那個胖大和尚隨著蒼顏老者走進來,隨即就看到多情愛俏的老板娘幾乎貼在那個雪衣公子的後背下得樓來。

  蒼顏老者閱人多矣,所以對飛仙酒樓老板娘癡纏著慕容公子視如不見,胖大和尚卻有些大驚小怪,雙手合十,道:“慕容檀越,幾日不見居然迎娶了新人?”

  “癡和尚,要迎娶新人的好像不是慕容公子,而是這位女施主。”蒼顏老者仰面哈哈大笑,笑聲未絕,人已經到了樓上。

  癡和尚似乎極為笨拙,苦著臉道:“岑夫子,等等老衲,老衲千斤佛體,如何追得上你?”

  這話別人信得,慕容公子自然絕對不信。倏忽來去,

無跡可尋,這癡和尚縱然裝得極好,也抹不去不久前給慕容公子留下的記憶。  老板娘居然還會害羞,而且害羞得很厲害,真好像受了調戲的新媳婦一樣瞪著慕容公子,仿佛要將他活生生吞到自己的肚子裡。

  相請不如偶遇,天涯相逢當然要杯酒成歡。

  宋城西見過有江海之量的豪客,卻沒見過長鯨吸水般幾乎要將飛仙酒樓的酒喝光的大和尚。

  “你不要驚異,這個癡和尚雖然身在空門,卻修心不修口,世人若是都像他這樣卻是好的。”岑夫子說道。他今日居然也放縱了酒膽,放開了酒量,雖然不像癡和尚那樣牛飲,卻也來者不拒,舉杯即乾。

  慕容公子很景仰岑夫子,從初遇便將這份景仰埋進心底。

  世事洞明的瀟灑,天涯浪跡的逍遙,還有深不可測的武功,都讓慕容公子心生向往之情。

  江湖有緣人極多,然而能夠心生向往的又有幾例?

  宋城西在岑夫子和癡和尚縱情歡飲的時候,恨不得自己生出千手千眼。生出一千隻手,他才能夠將兩個人杯杯見底的酒杯填滿,生出一千隻眼睛,他才能夠看得清兩個人如何使好像一直放在桌上的酒杯見的底。

  這兩個傲笑風塵的人,不獨酒量極大,而且武功極高。高到宋城西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君不見長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岑夫子在酒興正酣的時候,似乎很習慣於吟詠成章。每當他這個時候,癡和尚就會捂上耳朵,用嘴叼著酒壺喝酒。

  岑夫子開始吟詠了,癡和尚也便開始捂耳朵叼酒壺了。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了還了味。”岑夫子將酒杯放到桌上,瞧著慕容公子,道:“浮生如夢,不過是三分清醒七分醉,還是壺中自有天地,醉鄉才是吾鄉。”

  慕容公子心思一動,他心思動的時候,通常眼睛會更見明亮。

  此時慕容公子的眼睛很明亮,輕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魏武這首詩極盡慷慨,世間英雄莫不紛紛折腰。雖說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但是江山多嬌, 還有一時多少豪傑。”

  一個人吟詠已經讓癡和尚畏之如虎,兩個人吟詠更是令他痛不欲生,恨不得即刻一頭扎進酒缸裡,羽化飛升,落得一個清淨。

  癡和尚兩隻手捂著耳朵,嘴裡的酒壺跌到桌上,胖大的身軀扭動如同正在浴火坐化,口中連連說著:“善哉,善哉。”

  宋城西對出家人向來敬重,敬重出家人便是潛心禮佛,所以他扶起跌在桌上的酒壺,誠惶誠恐地填滿了酒,小心翼翼地送進癡和尚的嘴裡。

  一壺酒入肚,修持將近四五十個春秋冬夏的心似乎暫獲安寧,癡和尚伸手拉住宋城西,道:“宋檀越,你快救救老衲,將老衲兩隻耳朵用酒封上罷了,也好絕了這世上的喧囂和紛紜。”

  宋城西雖然還未沉醉,尚且能夠數得清癡和尚腳下已經堆滿的酒壇子,卻聽不懂癡和尚此時的瘋言瘋語。

  岑夫子又是一陣大笑,手一揚,兩隻斟滿酒的酒杯飛出,飛進了癡和尚肥大的耳朵裡。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岑夫子以掌擊案,眼神猶如一片滄海,又如一天飛雪,沉聲道,“好一個江海寄余生。慕容,此時此刻,難道你猶未醒來麽?”

  慕容公子似乎已經醉了,他此時此刻如何醒來,又為何要醒?

  明亮的眼睛此時此刻仿佛是一片滄海,不過卻有一點星光;也仿佛是一天飛雪,不過卻有一痕清影。

  “江湖在劍下。”

  “江山在掌上。”

  “人在倚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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