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過山神。
柯歡看到了一排大房子。金色的屋頂在午後的陽光裡閃閃發亮,青石的圍牆被打破了好幾個洞,像是老太太漏風的牙床。
柯歡從一個破洞跨了進去。
山林中的微風,也隨著他的腳步跨了進去。
寂靜的廣場,雜草叢生。中間一條石板路延伸向裡,兩旁是燈塔和碑林。
柯歡背手而立,在這一刻,他的內心孤寂無比。
繼續往裡走,前後兩進十八間房子,隔著一個露天的院子。院子裡有一口井,還有一塊荒廢了的花圃。
唯一的大廳,空得可以擺下幾十桌酒席。
大廳的地板上雖然有雜亂的腳印和滿地的枯草,比起其它地方卻要乾淨的多。也許很多流浪的人都在這塊地板上休息過,或者四肢躺平,或者蜷縮一角,安然入夢。
柯歡四處打量著每一間房子,除了各種蟲子、蜘蛛網和灰塵,徒有四壁。
他回到院子裡。院子裡有井,井裡有水,從上面看下去,居然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神色憔悴,疲憊不堪。
柯歡想起自己很久沒有洗過熱水澡了。他喜歡被熱水浸泡的感覺,肌膚一寸一寸的放松,什麽都不用想。任由水波輕輕蕩漾,仿佛躺在女人溫暖的懷抱中。此時,柯歡又想起了顧兔。是他向他傳授了關於女人的學問,讓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但是柯歡沒有辦法像顧兔那樣不顧一切的熱愛她們。顧兔把自己掙的錢都花在了女人身上,特別是又年輕又傻白甜的女人。他標榜自己這是博愛。柯歡心裡覺得他是缺愛,眼睛卻充滿寵溺的看著他。
柯歡找到了廚房,廚房當然是空的。他隻好想辦法燒一大鍋水,不是用來喝的,是用來洗澡的。可是沒有水桶沒有鍋沒有柴,只有一個快蹋了的灶。他不由仰天大笑,一個連飯都吃不起的窮人,居然還想洗澡。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呀!
他狂笑不止,然後笑倒在地板上。現在,他隻想睡覺。
柯歡,快起來挑水!柯歡,堂主的夜壺快拿去倒!柯歡,衣服都洗好半天了,怎麽還不去曬!柯歡,菜還沒有炒好嗎?兄弟們都餓了!柯歡,柯歡,柯歡!柯歡,這是你殺狗的一兩銀子!大魔王把銀子丟到地上,那銀子在地上一蹦一蹦的,突然像箭一樣飛入柯歡的心臟,刺痛。
啊!柯歡瞬間驚醒。夢裡有多憋屈,醒時就有多憤恨。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周公莊上靜悄悄。兄弟你到處亂跑,走動的聲音那麽大,我忍了!狂笑的聲音那麽可怕,我也忍了!夢魘的聲音都那麽詭異,我實在忍不了!麻煩你快點出去,不要打擾我睡覺。”
柯歡四下打量,這個說話的人到底在哪裡?
太陽確實快要下山了。微紅的余暉斜斜的穿過窗格子,貼在黑乎乎的牆壁上。牆角盡是枯草,枯草中有人嗎?
枯草中有人。
柯歡爬起來,呆坐了一會兒,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哎呦喂,你確定要這麽吵嘛。”
枯草中伸出了一隻手,這隻手又無可奈何的放下,似乎承受不起自己的重量。
柯歡不好意思的說:“抱歉,我餓了。”
“我看你那把刀不錯,快去把刀當了,咱們就有吃的了。”
“我還撐得住。”
“可是我快餓死了。”
“那我出去看看有沒有野物?”
那聲音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好,快去。”
火燒得很旺。
火上烤著兩隻野果。
許傷保持著四肢貼地的姿勢,閉目養神。
柯歡發現許傷說的是對的,附近確實沒有活物了,連隻老鼠都沒有。如果有,也應該在他的肚子裡了。
柯歡啃著野果,自言自語:“這裡是我要找的地方嗎?”
許傷答道:“沒錯,就是這裡了。憑咱們浪跡天涯十多年的經驗,再往前走也找不到比這更適合我們的地方了。你看這裡空氣清新,山林寂靜,房子又大又結實,不遠處還有山神佑護。只要手腳勤快,你是不會餓死我的。歡歡,明天一大早,你就撒開腳丫出門左轉,沿著山路走向小路,走完小路再轉上長街,經過張老三的面攤子,就是你欠了三個銅板的那家沒錯了。再往前三百步,就能看見皮總當鋪了。這皮總天下第一小氣刻薄,但是你遇不上他,放心。你把咱們這刀往櫃台上一放,小夥計南南就會給你掂量掂量。記得要叫他南南哥,皮總就這一個小夥計,你不會叫錯人。南南哥收了咱們的刀,再給了你二十兩。你拿了這二十兩,也別跟他多話,再多說怕是皮總會出來殺價的。趕緊出門,往對門再走兩百步,唉呀,好吃的叫花燒雞。一想起他那正宗的叫花燒雞啊,口水都能流一地。也別買多了,三隻吧,你半隻,我兩隻半。再記得去得意酒樓捎一壇老酒,三斤五斤的隨便你。現在快點睡覺,明早起早。”
柯歡認真的聽完許歡的話,然後慢慢又回憶了一遍,確信自己真的聽懂了。說道:“這是我的刀,不是咱們的刀。我不賣刀,也不當刀。”
許傷歎了一口氣,看來沒忽悠好,明天的早餐還沒有著落呢。他說道:“我可講清楚了,今天燒的這把火,可是我的全部家當了。為了不凍著你,不餓著你,我為素不相識的你傾盡所有。而你卻舍不得一把破刀。”
柯歡想了一下,許傷說的又是對的。刀是不可能當的,手藝卻是可以出賣的。
柯歡說:“我會耍少林羅漢拳,而且耍的很好。我想,”
“你不會想去街頭賣藝吧。我可告訴你了,我的太祖長拳也打得好著呢,我還會胸口碎大石呢,沒用!沒人願意花錢看!”
柯歡說:“我會炒菜,會洗碗,明天,”
“你帶著把刀當廚子,誰會請你?要不,你還是把刀當了吧。”
柯歡忍不住生氣:“你這人怎麽這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們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吧。”
許傷驚奇的望了一眼柯歡,然後閉上眼:“那你明天就去吧,我等你回來。”
黑石鎮確實不大,柯歡轉悠了一圈,相中了一個賣藝的好地方。
這地方有一棵歪脖子樹,估計有上百歲了吧。樹下散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聊著天曬著太陽。柯歡在這樹下轉了幾圈,始終張不開嘴。他指望這幾位老人招呼他一下,比如說,年輕人打幾套拳看看,然後再打賞幾文錢。果然有位老人站了起來,接著幾位老人都站了起來,他們遠遠的避著柯歡,晃晃悠悠的走了。柯歡一臉苦笑,可能是看見他手裡的刀,覺得此處不可久留吧。
柯歡隻好繼續在街上轉悠。路過張老三的面攤子,他的生意還不錯,有幾個客人。然後往前看見了皮總當鋪。原來招牌上就只有四個字,“皮總當鋪”。皮總當鋪對過是好吃的叫花燒雞,招牌上也只有七個字,“好吃的叫花燒雞”。許傷又說的是對的,一字不差。
柯歡走過當鋪門口時,想起許傷的話,當了咱們的刀吧。這時,一隻蒼蠅嗡嗡的在他面前亂飛。他立刻手起刀落,將這蒼蠅砍成了兩半。
這蒼蠅剛一掉地,當鋪的櫃台裡立刻跳出一個聲音:“幹嘛呢?來當刀的嗎?”
柯歡說:“我剛打死了一隻蒼蠅。”
“嘿嘿,拿刀打蒼蠅,你這是一門絕學呐。不當東西,快走開,別擋著我們做生意。”
一位精瘦的小夥從櫃台裡走了出來,一臉嫌棄的趕他走。柯歡本想稱呼一聲南南哥,可是南南哥並不拿正眼瞧他。他隻好乖乖的走了。
南南走到門口,看到地上真的有一隻蒼蠅屍體,被精確的切成了兩半。他嚇的捂住了嘴,伸出頭去看柯歡的背影,沒看見。
南南回過頭,卻發現柯歡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有啥事?”
“我要當東西。”
好吃的叫花燒雞,色澤棗紅明亮,芳香撲鼻,板酥肉嫩,入口酥爛肥嫩。好吃啊,好吃。許傷啃著雞腿,越嚼越有勁兒,閉目潤味,幾乎陶醉。
柯歡突然笑了起來,看起來很大佬的許傷原來這麽容易滿足。有酒喝,有肉吃,有房子住,這樣的日子真是美好。
許傷讚道:“歡歡,還是你行!你實在比我厲害。明天還去賣藝不?我想一下,得意樓的紅燒肉,那也是好吃的不得了的。”
柯歡淡淡的說:“明天不去賣藝了。”
“那你要幹什麽?”
“我想做一個澡盆,洗澡。”
“做澡盆,別費那力了。去迎春樓吧,那裡的澡盆子都是香香的。”
許傷,我們有錢嗎?香香的澡盆子,我們不配。
柯歡抬頭看著天空,天空裡有一顆星,和幾絲月光。大片的雲遮住了月亮。冷冷的風在廣場上經過,吹皺了夜色。
沒有錢的浪子啊,精致、高貴、帥氣,哪一樣都不可能與你有關系的。
但是,如果一定要自誇一下的話,精神、樸素、帥氣,還是適合我們柯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