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囚車裡,多少有些灰心。
囚車簡陋,毫無減震效果,路有多坎坷,車子就有多顛簸。
耿平祥押送我去北地郡見曹甬,隻帶了十名親兵跟隨。
如此行事有多危險,任誰勸解,他都不聽。
車子行至半路,忽然停滯不前。
囚車連個小窗子也沒有,我不知何事,只能屏息靜聽。
“車上押的什麽物事?”一人高聲發問。
沒聽到答言,安靜半晌,忽聽一聲慘叫,打鬥聲起。
我身後“嘩啦”一聲,囚車被一記鐵錘砸中,破了一個大洞。一雙眼睛瞅進來,而後喪氣地啐了一口,回身喊道:“沒甚金銀寶物,只有個半死不活的男人。”
“什麽?姥姥的!看你衣著不俗,還以為是什麽達官顯貴,誰想你是個押送犯人的!白費一番功夫。”一人回應道。
聽對話,是遇到劫道的人了。
我從破洞看出去,見耿平祥竟跪在一人面前。看他瑟縮的樣子,好似一隻錦緞加身的老鼠。
“你再逞能啊,再打呀!”那人踹了他一腳。
這人看起來不是什麽厲害角色,不過手裡拿了一柄刀。
怎麽耿平祥連他也打不過嗎?堂堂武將世家的公子,竟一點武功也不會?
膝蓋軟似泥,一點骨氣也沒有?
這群人高矮胖瘦,模樣各異。頭裹黃巾,腰系草繩,手持長矛或鋤頭,好像是一支農民軍。
我查看四周,可憐耿平祥帶來的十名精銳,此時全都倒在了血泊裡。
對方也折損了幾十人,但贏在人多勢眾。
我猜,八成是耿平祥先動的手。不然,這些人奔財帛而來,只要如實說了並無財物可劫,也不至於死這麽多人,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他的手下打死了我們兄弟,剝了他的皮填草!”一個人喊道。
“他也是給那群閹人賣命的狗官,殺了他!”另一人應和道。
眾人的情緒被調動起來,紛紛舉起長矛、鋤頭,欲殺耿平祥而後快。
耿平祥“哇”的大叫一聲,好像瘋了一樣,站起來就跑。
為首者將刀擲了出去,刀刃鋒利,將耿平祥左腿齊齊切斷一半!
眾農民軍揮舞著手中兵器,包抄上前,眼看要將耿平祥砍為肉糜。
千鈞一發之際,跑在最前列的農民軍,忽然倒地哀嚎。
眾人不解,前赴後繼,一波又一波衝上前去,卻都離奇倒地,死不瞑目。
連一絲血都沒見到,上百人就這樣全軍覆沒了。
我看著這些人姿態各異的死狀,正暗自心驚。
忽聽“劈啪”一陣響聲,什麽東西打在了囚車上。
肩膀一陣酸痛麻木,我低頭看去,是一枚銀針。
針已經沒入肌理大半,露出的小半截逐漸發黑。
“義父!”朦朧中,我聽見耿平祥的聲音。
一人緩緩說道:“不行,還得改進。要人死得無知無覺才好。這樣鬼哭狼嚎,太不雅觀。”
聽這陰柔聲音,來者可不就是曹甬。
“人在哪兒?”曹甬問。
不多時,腳步聲響,曹甬的臉出現在囚車漏洞處。我已心力衰竭,癱倒在車裡。
昏迷之前,隱約聽見曹甬罵道:“人中毒了,快救!一點小事也做不好,早說了讓你留在營地,就地等候,沒半點腦子……”
鼻中一陣薄荷腦油的強烈味道。
我從昏迷中醒來,
眼前昏暗一片,比睜眼之前亮不了多少。 肩膀一陣冰涼,是搗碎了的苔類植物,敷在針孔上。
“成了。”一個男聲說道,聽聲音年紀還小。
“嗯,不錯。”曹甬讚許道,“不枉你姐姐推舉你,果然有真本領。”
男孩似乎很遲疑,囁嚅問道:“曹公公,我姐姐……我能見她一面嗎?”
曹甬不帶絲毫感情答道:“不是跟你說了,她如今在宮裡司膳坊當差,你隔著十萬八千裡,如何能馬上見到?”
曹甬說著走近了,我倆目光相對。
他一雙媚眼,那雙眼睛竟比我見過的所有女人,更嬌媚幾分。
我不說話,佯裝著還未全醒的模樣。
“他幾時能全醒?”曹甬問男孩。
男孩恭敬答話:“回公公,不出一日,小的就讓他清楚明白地站在您面前。”
“好!”曹甬大笑,“你是個好孩子,事情做好了,我自然疼你,前途光明得很。”
曹甬說罷先行離開了,讓這男孩看著我,隨時稟報。
我見曹甬走了,將眼睛睜大了些。
男孩沒戴發冠,隻將頭髮盤成一個高髻,清瘦文弱。我看著他的模樣打扮,好像小時候在天門山修道的自己。
男孩目送曹甬離開,回頭去碳爐上看了看煎藥罐子,將火熄滅了一半。
他從桌上草紙包裡,取了一枚乾果,向我走來。
“呐,”他將乾果喂到我嘴邊說,“張嘴吃了。”
我聞了聞,酸酸甜甜的果香,張嘴將乾果含了。
“這是什麽?”我問。
“話梅乾。”他答。
我也通一些藥理,要說鹽梅一類,是可以做藥引子的,話梅倒沒聽過,於是問他:“是藥引子嗎?有什麽藥效?”
“算是藥引子,”男孩想了想說,“但沒什麽藥效,就是甜,好吃。”
我聽了好笑,他卻一本正經說道:“你別笑,等下你要喝到這世上最苦的藥。”
他沒騙我,我的舌頭剛沾到藥湯,就覺得苦得想吐。
“你得喝了。 ”男孩一臉堅毅地看著我,“不然不出一個月,你的身體就會爛光。”
“這毒是你研究出來的?”我難以置信地問。看來之前射殺農民軍的毒針暗器,就是出自他的手。
“是的。”男孩皺眉又說,“不好。”
我同意:“是不好,殺傷力太強。”
男孩搖頭說:“不是的,是毒性不夠隱蔽。曹公公說人死得太慘了,不好看。”
這男孩看起來單純無害,怎麽竟如此狠毒?
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狠毒,而是癡迷。在他的是非觀裡,是否殺了人跟他沒關系,毒藥是不是完美,才是最重要的。
“藥快涼了,你快喝。這藥就是要燙掉上牙床,才有用。越涼越苦。”男孩催促我。
這是什麽喝法兒,又燙又苦,我喝不下去。
男孩見我猶豫,問我:“你有沒有在乎的人?”
聽他忽然這樣問,我腦海中浮現出小蚺、師父、和尚……
“有吧,”男孩盯著我問,“既然有,那就別想了,快喝!不然你就做好準備,再也見不到這些人。”
我聽進去了,仰頭捏著鼻子,將藥灌進肚子,直燙得我半天沒緩過來。
我的舌頭腫了。我大著舌頭問:“你是誰?”
這一問把男孩問的一愣,他將碗收了,又遞給我一顆話梅乾,跟我說:“我叫賽華佗。”
我一驚,反問他名字裡後兩個字,可是那個著名的遊醫華佗?
男孩點頭道:“是的。華佗是我父親的對頭,所以父親給我起名賽華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