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外，風吹竹葉簌簌。

　　穿堂風刮過，帶來一陣清涼與藥香——藥已煮沸了，藥罐蓋子敲出叮當脆響。

　　我躺在竹椅上，已有了些許意識，但醒不過來。

　　朦朧中，眼前出現一間暗室，地上躺著一具奇醜無比的乾癟屍體，頸上掛著一塊墨色石頭，有個人影出現在暗室門口。

　　畫面一轉，一間石室高堂裡，正中高台上的寶座中，坐著一個小小身影，是個小女孩，身著絳紅裙裝，烏木黑的長發編成許多小辮子披散在肩上。

　　我好像認得她。

　　“救我……”女孩極力掙脫，卻無法離開寶座，遠遠的向我伸出雙手，深棕的眸子盛滿悲傷無助。

　　我想伸手去拉她，卻動彈不得。

　　畫面再次模糊，眼前是一間昏暗客房，一個老朽立於當中，一個銀白色人影晃過，我聽得耳邊一句“走”！不知誰大力推了我一把，隨即傳來一聲低沉虎嘯。

　　我驚醒。

　　轉頭一看又被嚇了一跳，可不正有一隻老虎在盯著自己。

　　白虎懶洋洋臥在地上，喉嚨中傳來舒服的“咕嚕”聲。

　　見我醒轉，白虎站立起來，足有半間房屋高。

　　我正仰望著老虎手足無措，它卻轉身踱步要走。

　　我瞧著它眼熟，反應過來，叫了一聲:“蛟！”

　　白虎回過頭來，又咕嚕一聲，算是應了，而後還是繼續踱步走出了屋子。

　　我這是在……西山客棧?

　　我負重傷，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

　　難道這西山客棧就是天宮極樂世界，我已經往生了?

　　“你醒了。”白虎領著一人回來。

　　我定睛一看驚道:“是，曲生兄弟?”

　　曲生笑著應了。

　　“難道你就是道君老爺?那你這客棧就是天宮?”我看了看四周問道，發覺自己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曲生上前摸我的頭說道:“什麽道君仙宮?你現在客棧。”

　　“怎麽，我沒死?”我忙問。

　　曲生沉默半晌答道:“算是沒死。”

　　我聽著這話奇怪，追問道:“‘算是沒死’是什麽話！”

　　曲生不再說話，回身去取了一面銅鏡過來。

　　我拿了銅鏡看了，然後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這不是我的臉，仔細想來，好像是之前在客棧裡遇到的那夥胡人中，漢人出身的那名男子……

　　是扶風！

　　我把鏡子擲了出去，看著自己的雙手體貌，著實有一種陌生感。

　　頭疼，眼前的一切在晃動，晃得人想吐。

　　曲生早收起微笑，認真說道:“沒錯，算是沒死。”

　　“我變了一個人?為什麽我在鏡中看到的臉是扶風?這一切是怎麽一回事！”我忍著暈眩，探出半截身子問道。

　　“這有什麽稀奇。你們道家有‘金光神咒’，佛家有轉世輪回之法，從來密宗仙書，除‘儒、道、釋’外，又有多少教派都有回生法門。你也是修行之人，不過換了個肉體，何至於如此訝異。”曲生說得輕松自在，好像在描述太陽每日的升落一樣。

　　我反駁道:“那起死回生之術只在傳說中有——乃至彭祖活了幾百年，也無人真正瞧見過能證實。佛道儒法，這些正經門派也只有坐忘、禪定、吐納、習武、服食丹藥這等延年益壽之法，歸根結底是節製欲望、養心養身，萬物盛極而衰，草木也有四時變化，哪有真正長生的法子！”

　　“草木枯萎還會逢春生長，

四時輪回，萬物都在重生，人為何不能?”曲生的話讓我一時啞言。　　見我不說話，曲生接著講:“若尋常人都能知曉長生之法，這世間豈不亂了套。你不知道的，不代表沒有。”依舊是輕飄飄一句話作答。

　　我到底無法靜下心來接受這一切。

　　我本是天門山一個普通的入室弟子，怎會有此等奇遇。

　　該是還在夢裡魘住了。

　　對於到底發生了什麽，曲生好似並不想多講。

　　“你原先的舊衣，我收在了壁櫥裡。好像有要緊的東西，你自己保管好。”曲生摸了摸白虎的脖頸，又說，“你身子尚需調養，要適應一陣。我去準備膳食，你先靜一靜吧。”

　　曲生走了，聽見他說起舊衣，我掙扎起身，落地腿軟差點摔倒，可能是睡久了。

　　我打開房內的壁櫥，見原先的道袍疊放整齊，忙取出袍子抖了抖，一隻短短劍鞘掉落在地上。

　　我將劍鞘貼身收了。

　　身體依然不適，我回到竹椅上坐了，茫然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動。

　　腦海中又回蕩起臨行前，師傅的一番囑托，一字一句記得清楚。

　　“子陽，你還是嬰孩時便寄養在天門山，投入師傅門下如今已有二十余載。你雖年輕，卻頗具慧根，本領獨到。此行雖艱難，事關蒼生百姓，卻是不得不讓你走這一趟。需謹記師傅囑咐與天門教導，師傅及你的同門師兄弟們，等你功成而返。”下山前師傅的一番厚望囑托，如今該如何辦到。

　　“我有一壺竹葉青，你可來同飲?”曲生再次出現在門口，抱臂而立。

　　“你覺得我還不夠糊塗嗎?”我喪氣說道。

　　曲生笑答:“人活一世，哪有那麽多的清醒，就比如，也許現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呢?”

　　曲生對於我的“變身”，仿佛絲毫不覺得有何奇怪與不妥。

　　曲生接著講:“物極必反，你越想清醒，反而越糊塗，倒擾了心智，不如索性糊塗盡了。我猜你現在是痛苦的，不如長醉一回，等明日醒了，隻把過去當成黃粱夢一場。”

　　我坐著不動，已然動搖了。

　　“你就是太自律，我今日陪你醉了，你隻把心裡真正不能忘懷的記著，其余都拋卻了，重新活一次。”曲生說著，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最終還是隨他去廳前吃酒，吃了許多的酒。

　　竹葉青酒性濃烈，熱辣辣穿過喉管，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暢快，雜念越來越少，心思反而澄明起來。

　　我要取得短劍，就用這幅新的身體，回報師門，掃奸除惡，協助天道！

　　剛醒來不久，又沉沉睡去。

　　曲生說人有三魂七魄，肉體不過寄生，我的魂魄佔據了扶風的身體，原先的傷勢與積疾已隨舊身體而去，現在的我——實則是扶風的身體，強壯無恙，我要做的只是適應。

　　對於之前發生了什麽，扶風的魂魄去了哪裡，而我的肉身又歸何處，曲生依舊沒有任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