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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往事》第63章 監獄之內 禍福相隨(2)
  第二天,過了吃早飯的點兒,崔先生又被關進了禁閉室。

  崔先生進來後,沒有言語,只是從袖筒子裡掏出了個飯團遞給了曲文魁,就接著打坐去了。

  曲文魁正餓得慌,看見飯團,想都沒想,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崔先生”就吃開了。等到吃完了,才想起來,自己把崔先生的早飯吃了,崔先生吃什麽?又想到:前日多虧了崔先生幫忙,才要回了自己的包裹;昨日,多虧了崔先生,才把胳膊扭傷治好了。想來想去,卻一直不知該怎麽向崔先生表達,煩悶之下,有些坐立不安。看到了牆上的句子,曲文魁便小聲念了起來“中華豈無丹心照,天地自有正氣存;寧死不當鬼子使”。念完了,情不自禁,朗聲喊道:“好!”

  崔先生被驚動了,雙掌向下運氣,收了功,仔細端詳了曲文魁一番,讚賞道:“想不到你還是讀書之人。你說說這幾個句子好在哪裡?”

  曲文魁看自己打擾了崔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就指著牆上的對聯說:“先生面前不該賣弄。我猜這幅對聯脫胎於文天祥的兩首詩中的句子:‘中華豈無丹心照’是從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中的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變化來的;‘天地自有正氣存’是從文天祥的《正氣歌》中的句子‘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變化來的。”

  曲文魁又轉到對面牆前,指著牆上的句子說:“至於這句‘寧死不當鬼子使’,當是直抒胸臆,不過也鏡鑒了文天祥《滿江紅》中的句子‘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留芳’。學生不才,不知說的對不對?”

  崔先生看著曲文魁,目光漸漸亮了起來,臉上出現了笑意。崔先生鼓勵曲文魁說下去。

  曲文魁接著說道:“文天祥兵敗被俘,關在監獄三年,誓死不降。這幅對子寫在監獄裡,說明寫這個對子的人不僅崇拜文天祥,而且是個抗英的英雄。有可能也是兵敗被抓,關在這裡。

  “小兄弟慧眼明心,有膽有識,實在難得!”崔先生激動不已,站了起來,以拳擊掌,眼睛猶如跳動著的焰火,“你知道嗎,寫這幅對聯的人是我叔父,名叫崔壽山。他一生崇拜文天祥,所以習文之余,練武不輟,不僅考取了秀才,還是遠近聞名的武術高手。英國人侵佔咱威海衛後,我叔父帶領數千人砸了英國鬼子立的界碑。後來,又組織了數百人的抗英武裝,準備抗擊英軍。”

  “崔先生,我聽我娘說過,英國人侵佔威海衛後,崔壽山、劉荊山、孫義清、於冠敬等英雄紛紛組織抗英武裝,同英國人鬥爭。英國人槍殺劉荊山後,還慘無人道地焚燒了他的遺體,又到村裡去抓他的家人,多虧群眾掩護,他的家人才跑了出去。我娘說,崔壽山爺爺的的遭遇也很悲壯。”

  “是啊。我叔父兵敗被俘,英國人為了羞辱他,把他的辮子綁在馬尾巴上,拖著遊街,可我叔父誓死不降。被關在這裡後,我叔父絕食抗議,以死明志。就是這個時候,我叔父寫下了這副對聯和這個句子,以明心志。”

  “崔先生,崔爺爺後來怎麽樣了?”

  “社會各界義士知道了我叔父的壯舉,紛紛起來抗議,英國人迫於壓力,兩個月後把我叔父放了。只是他在被捕時受了重傷,加上在監獄備受折磨,不久就仙逝了。”

  “崔壽山爺爺是一代英豪;您是他的侄子,也是一代英豪。您寧肯忍饑挨餓,也絕不給英國人乾活,也是寧死不做鬼子使。

”  “我堂堂中華男兒,豈會為了一口飯而屈服!”

  “原來學生一直奇怪先生為何老是打坐,現在明白了,是為了對抗饑餓。”

  兩人正說著,巡捕把門打開了,說道:“38號,獄長告你不守獄規,申請給你加刑一個月,今天開庭。你現在隨我走,到法庭應訴。應訴之時可以自行辯護。”崔先生應承了一聲,跟著看守走了。

  又關了一日之後,曲文魁終於走出了禁閉室。

  封閉得久了,感覺陽光有些刺目,晃得眼睛睜不開。曲文魁用手遮擋著太陽,這才看清,犯人們已經排成了一排,又要出發去修路了。

  曲文魁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餓得眼睛發花,兩腿打晃,站都快站不穩了,曲文魁強撐著,拿了工具,跟上眾人出發了。劉公島上主要道路都是石板路,中間細沙填空,是標準的硬化路。犯人們要乾的是對破損的道路進行維修,對坍塌的路基和路崖子重新砌築。一上午的時間,曲文魁餓得前胸貼後背,感覺時間停滯了一般,不時地抬頭看著天上的太陽,心中默默地算著時辰。臨近中午,曲文魁虛汗直冒,頭也不由自主地眩暈了起來。

  “堅持!快到中午了,一會兒就有飯吃了。我不能倒下,我絕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曲文魁暗暗地給自己鼓勁兒。就在這時,曲文魁聽到了“文魁哥、文魁哥”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曲文魁抬起頭,心裡一陣狂喜,是鄭月兒。

  鄭月兒抱著高高的蓋過了頭頂的一摞衣服,不仔細瞧,看不到臉。鄭月兒把衣服頂在文魁的身上,抱衣服的一隻手一直在動,蹭著文魁的衣服。文魁明白了,悄悄把手伸了過去,接過了鄭月兒遞過來的一包東西,不動聲色地藏到了身上。

  此時,呂看守正在路邊倚著樹看景兒,曲文魁沒想到,這一切都在呂看守的視線范圍內,鄭月兒和曲文魁的小動作沒有躲過呂看守。

  女看守拿著棍子過來了,問道:“怎麽回事?”

  “報告單姑姑,她擋了我的路。”鄭月兒回道。

  單看守沒好氣地說:“這麽寬的路,哪裡不好走,你偏要往他身上撞。別是想男人了吧?”

  “報告單姑姑,衣服太高了,擋了眼睛,看不見。”鄭月兒又回道。

  “媽的!直接說眼睛瞎就好了,找什麽借口!”單看守破口大罵。

  鄭月兒不再頂嘴,抱著衣服繼續往軍營去了。

  曲文魁看鄭月兒走了,長籲了一口氣。偷偷地摸了摸布包,軟軟的,立時明白了:鄭月兒給的是飯團。頓時,覺得一股暖流在全身湧動,肚子也不覺得餓了。

  呂看守過來了,繞著曲文魁轉了一圈又一圈,把曲文魁上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酸酸地說道:“你小子行啊,剛來幾天,就把小娘們勾引到手了!”

  曲文魁心裡感到惡心,便轉了轉身子,不再直視呂看守,斷然回道:“我沒有勾引人。”

  “你敢說沒有勾引人?前天你為什麽和英國人打仗?沒有私情你會為她拚死嗎?”呂看守嘴更歪了,高聲呵斥著,聲音越來越高:“媽的!你逞英雄好漢,讓老子挨批受罰。老子今天不教訓你,你明天還得上房揭瓦!”說著,把棍子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

  曲文魁忽然覺得有一股中氣湧入丹田,頓時來了膽氣,曲文魁不願再等著挨打了。看著棍子過來,曲文魁左右騰挪,不停地躲閃著。呂看守的棍棒落空了,氣哼哼地說道:“你等著,有你好看的!”

  吃飯的時間終於到了。等在院子裡的眾人見飯筐子抬來了,立即排成一隊,依次領餐。呂看守站在飯筐子後面,分發飯團。分到最後一人,飯團沒了。呂看守喊道:“飯團少了一個!誰偷飯團了,趕快交出來!主動交出來了老子饒過你!等老子查出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眾人聽了,立馬把吃到嘴裡的飯團又拿了出來,放在手裡端著,唯恐說不清楚。呂看守離開了飯筐子,到眾人中間走來走去,然後在曲文魁身邊停下了,擺了擺手,招來了看守,陰陽怪氣地對看守說道:“我看就是他偷的,搜他的身!”

  曲文魁猛地站了起來,對呂看守吼道:“乾坤朗朗,你憑什麽誣賴人!”

  “誣賴不誣賴,搜了再說!給我搜!”呂看守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動著。

  兩個看守上前,把住了曲文魁,曲文魁努力掙扎著,卻無濟於事。呂看守走上前去,直接在曲文魁的胸前,摸出了個布包。曲文魁急了,喊道:“那是我的東西,你不能動!”

  呂看守並不理會,慢慢地把包解開了。見裡面是個飯團子,呂看守勝利般地托在手裡,高舉著,喊道:“大家看清楚了,這是什麽!這不是偷又是什麽!”

  文魁吼道:“那是我的東西,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你告訴我是哪來的?你不會告訴我是私通女犯,得來的吧?”呂看守得意洋洋地說道。有的犯人看呂看守有了笑的意思,也跟著討好般地笑了起來。行頭站起來恭維道:“大爺,讓這小子說說,怎樣才能把那些娘們勾引到手,我們也好學學。”

  有的犯人跟著起哄:“就是,就是。”

  曲文魁憋紅了臉,喊道:“飯團是我的,我沒偷!”

  呂看守梗起了脖子,厲聲說道:“小子,別嘴硬,你就說你是偷人了還是偷東西了吧?”

  “我沒偷就是我沒偷。”曲文魁斬釘截鐵地回道。

  “小子,嘴硬是吧?”呂看守不耐煩了,揮棒就要打下來。

  曲文魁閉上眼睛,頭歪到了一邊,等著棍子落下來。棍子卻意外地沒有打下來。曲文魁睜開眼睛,只見崔先生把呂看守舉到半空的棍子截住了。

  呂看守有些怯懦,嘴角動了幾動,才說道:“崔先生,這裡不關你的事兒。”

  “他的飯團是我給的,怎能說與我無關?”崔先生輕蔑地說道。

  聽了崔先生的話,呂看守一臉真誠地回道:“崔先生,我親眼看見他偷的飯團,肯定錯不了。”

  崔先生把飯團從呂看守手裡一把抓了過來,送到眾人面前,大聲說道:“你們看仔細了,這個飯團是用布包的。”然後,走回呂看守跟前,說道:“你演示一遍我看看,怎樣才能把飯團偷到手,然後用布包起來藏好?”

  “這、這……”呂看守長漲紅了臉,無言以對。眾人哄堂大笑了起來。

  崔先生高聲喊道:“弟兄們,我們因為各種原因被關到了這裡,成了囚犯。可不管什麽原因,我們都是大清子民,華夏子孫。說到底,我們都是人。可監獄當局哪裡把我們當人了!掏大糞、倒垃圾、挖陰溝、修馬路、洗衣服、裝卸運送軍用物資,我們就是伺候劉公島上英國人的奴隸!即便這樣,他們還動不動克扣糧食,不給飯吃!找各種理由棍棒伺候,不是打就是罵!弟兄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提議,今天我們一起罷吃,討個說法!”

  崔先生說完,把手裡的飯團扔到了地上。然後坐在地上,閉目打坐。

  有人站了起來,高聲呼道:“我聽崔先生的,不吃了!”說完,也把飯團扔到了地上,坐下了。

  “我也不吃了!”

  “我也不吃了!”

  眾人紛紛響應。

  行頭和他的那些跟班,東張西望了一番後,偷偷地把飯團收了起來,然後也跟著坐了下來。

  院子裡響起了尖銳的哨子聲,看守都跑了出來。典獄長被驚動了,也到了院子,高聲問道:“怎麽回事?”

  典獄長是個如假包換的高鼻子英國人。典獄長聽了看守的陳述,徑直走到呂看守面前說道:“呂看守長,我一再強調,在日不落帝國的所有監獄中,劉公島監獄可能是最簡陋的,但我的管理理念是最優秀的。我要用行動證明這一點。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裡將會成為日不落帝國最模范的監獄。我希望你能配合,貫徹我的理念,不要一再冒犯這些犯人。”

  “長官,我願意配合。”呂看守點頭哈腰道:“我這就把事情處理好。”

  呂看守走到崔先生面前,點頭哈著腰地說道:“崔先生,是我錯了,我錯怪了曲老弟,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崔先生如磐石般閉著眼,一動不動,如同沒有聽到。呂看守落了個無趣,又到了文魁面前,說道:“曲老弟,我錯怪您了,我說過的話我收回。您看您能不能給老哥個面子,勸勸崔先生?”

  曲文魁也沒有動。

  典獄長見狀,對呂看守長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要親自參與分飯了。飯由看守分配,犯人輪流參與監督。今後,任何人不得隨意克扣夥食。還有,現在,重新做飯,重新開飯。”

  呂看守臉紅一陣白一陣地,嘴裡卻不停地“是、是”地應承著。

  大鼻子典獄長走了。

  飯送來了,崔先生不再打坐,領著大夥兒站了起來。呂看守見狀,惡狠狠地瞪了曲文魁一眼,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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