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余脈,臥佛山,五光洞。
一隻獅首龍尾獸,趴在一塊青石上,安逸閑適。
水滴順著洞頂石筍,落到深不見底的積水潭裡,“叮咚、叮咚”,緩慢而有規律,好似滴漏。
它趴累了,於是翻個面兒,肚皮朝上四腳朝天,換成躺姿。
洞內刮起一陣清風,一片氤氳霧氣之中,出現了一隻瑞獸。
這瑞獸通體雪白,也是獅身龍尾,不同的是頭有一角,還有一抹山羊胡子。
山羊胡瑞獸叼著一整隻野麅子,走過來放在青石邊上,對獅子頭說了句:“吃罷。”
“今日吃麅子!”獅子頭興奮地翻了個身,用爪子將麅子勾到青石上,大嚼起來。
山羊胡見了搖頭道:“前兒還下個地,如今可好,吃飯也在塌上。”
獅子頭咕嚕嚕哼唧著,邊吃邊說:“我愛躺著,白澤叔父早知道的。”
山羊胡歎了一口氣笑道:“要說你懶,你倒能翻山越嶺幾千裡、來我這裡蹭吃喝。”
獅子頭嘿嘿一笑回道:“騰雲駕霧也不費功夫,不過換個地方臥在雲上。四爪一落地,我就不想動彈了。”
山羊胡無奈笑道:“你父親修行兩千年,才會遁地飛天。你們幾個倒是得個便宜,一落生就會。說來也是有趣,他在人間有九子,九個性情皆不相同。”
獅子頭說:“我們也就遁地飛天這一個共性罷,體態習性上皆隨母親。”
山羊胡問:“你怎麽不去找你兄弟玩耍?成日躺在我洞裡,都生了綠苔了。”
獅子頭轉了轉大圓眼珠子,思考片刻說:“他們聽曲兒的聽曲兒,打架的打架,有給神仙馱碑去的,有立在崖邊思考獸生的,有四海八荒尋美食的。總之各有各的營生,想打個照面也難。”
它把最後一塊麅子丟進嘴裡,連肉帶骨頭嚼得嘎吱響,吃得渣都不剩,吃罷舔舔嘴。
山羊胡見他吃完,問道:“那你今日有何打算?”
獅子頭想了想,左右無事,說道:“叔叔這裡哪兒都好,就是離人世太遠,沒點人間煙火,連起灶的柴火味兒都聞不到。”
山羊胡仰起頭,看著洞頂漏下的一束陽光,若有所思說道:“只有世間出了治世能人,我才降世輔佐。如今亂世,我自然回到山中修行,避世不出的。”
“嘿!不能想,一想我這煙癮就犯了。”獅子頭騰地立起身來,隻覺得鼻中瘙癢、口中寡淡無味,迫不及待地仰頭感應起來。
“好嘛,也就煙癮能讓你動換一下!”山羊胡搖頭歎道。
“嗯!香!隴南一處地方,香火鼎盛,我得去享受一番。”獅子頭吸溜著鼻子,已感應到香火所在地。
山羊胡聽了覺得很是奇怪:“今日並非節慶,倒是七月半、鬼門開,民間進香作甚?此地恐有事端。”
獅子頭笑道:“若有事端,我正好去料理了。多謝叔父照拂,我去也!”
說罷,它於青煙中生出一對龍角,幻化出一副完整龍身。彎彎繞繞飛出洞穴,踏著祥雲升入雲端,直奔隴南而去。
時近黃昏,還未落地,便能瞧見城中水道河燈滿布。
每幾十步便有一隻香案,供奉瓜果和“鬼包子”,道士挨家挨戶作法唱經,每家門口的土地上,都插著幾股線香祝禱。
獅子頭專門找了一個英俊小生,化作一縷元神附身上去。
“公子,您抖什麽?”身邊小廝問道。
“什麽抖什麽?”公子深吸一口氣,
捏著折扇激動說道,“前方進香的人可真多啊,快走!”。 小廝忙拉住公子臂膀,阻攔道:“公子快別去!誰看那個鬼熱鬧。下了學不回府,夫人又要嗔怪。”
這公子卻好似被煙勾了魂,跺著腳只是不聽,抻著脖子尋找香火來源。
小廝邊拖拽邊說:“今日是中元節,趁天未黑盡快回家罷!近來州縣不太平,十幾個百姓蹊蹺死在家裡。公子深居府上,哪懂民間撞神的厲害。府內自會設香案祭拜,那靈感寺就不必去了。”
“靈感寺?”公子聽到香火源頭,嘿嘿一樂,一把甩開小廝,眨眼間跑得不見了人影。
靈感寺傍山面水,是個鍾靈毓秀的風水寶地。
到了寺廟門前,人頭攢動,百姓都舉著幾炷香,人挨人朝寺內挪動。
這公子興奮異常,將鼻孔撐開,一路邊嗅邊往裡擠。
待擠到一處殿前,他見院中好大一爐香!直瞧得眼饞心熱。一個箭步跳上香爐,扒著爐沿大口吸起來。
百姓看見都驚呆了。
小廝好不容易趕了過來,見他家少爺站在香爐上,差點嚇死過去,忙上前拉住叫道:“公子快下來!仔細別燙著!天爺啊,您今天是怎麽了?”
“他也中邪了吧!”一個人指著這位少爺嚷道。
百姓聽了紛紛退後。
“讓大師父給他也驅驅邪!”另一個人接話。
公子趴在爐沿上哈哈大笑:“還有大師父能驅到我頭上?”他正過足了煙癮,心神蕩漾。忽然想起來自己正附在人身上,趕忙飛身落回地面,裝模做樣整理了一下衣襟。
一人在前方高喊:“大師父要開壇啦!”
人潮開始向寺廟更深處湧動。公子也要順著人流進去看熱鬧。小廝見人多根本走不脫,無奈只能一路跟著。
眾人穿過寺廟後院來到山腳下。只見一處隱蔽角落裡,坐落著一方黑塔。
這塔只有三層樓高,塔身肥闊,並無一門。一面是石砌的台階,通往塔頂。石階最高處,開了一扇小窗,只有一尺寬、二尺長,形似狗洞。
有個大和尚站在法壇上,身著薑黃色海青長袍,披掛袈裟,手持法杖,面前有一台案,上置一應法器。
大和尚轉過身來,單手行了佛禮,緩緩說道:“諸位施主,這鎖嬰塔原是為夭折兒童所建,近來卻有人將活嬰投入其中,如此才積了怨氣,生出邪祟……”
台下公子忍不住發問:“這是為何?”
他旁邊一人“噓”了一聲,悄聲解釋:“有些人家不願要女嬰,就偷偷抱過來丟到這塔裡。”
“這可不是作孽!”公子氣得直瞪眼。
那人又說:“有的孩子丟下去時還活著。我家就在這附近,此間夜裡總有嬰孩啼哭,也不知是人是鬼。”
大和尚在台上發言完畢,於蒲團上坐定,橫過法杖,雙手合十,唱起《往生咒》。
台下百姓皆伏地跪拜,一片寂靜。
公子悄悄跨過眾人,向黑塔走去。
大和尚睜眼瞧見了公子,喝止道:“你是誰?幹嘛來的?快回去!”
話未說完,台下一名男子忽然起身,嬉笑跳躍、胡言亂語。
大和尚見狀,起身拿起銅鏡照射,那人驟然倒地抽搐。
一名女子也站了起來,形狀瘋癲,撿起石頭作勢要打人。
大和尚將紫金葫蘆拿起喝了一句“收”!那女子昏死過去。
又有幾人倒地打滾,隻喊腹痛難忍,口中吐出黑血。
大和尚將袈裟脫了拋向那幾人,卻見一叢黑影從中逃脫,直奔自己而來。
他忙拿起鎮魂杵,口念《金剛降魔咒》,作勢要將這些嬰靈擊破,使其魂飛魄散。
“且慢!”公子斷喝一聲,而後綿軟倒地。
獅子頭將元神脫離公子肉體,化作一副金身,將黑影卷回塔中。
塔內黑洞洞,惡臭撲鼻,四處都是小小屍體,累累屍骨堆積成山,蟲吃鼠咬,甚是駭人。
黑影回到塔裡,變成一個個銀白色的孩童形狀,猶自張牙舞爪,怨憤不平。
獅子頭靈機一動,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隻橙紅色的小獅子。圓眼花額,憨態可掬,搖頭擺尾朝他們走過去。
嬰靈被吸引,或走或爬,紛紛上前吃著手看。
一個身量高些的女娃娃指著獅子頭說:“這是社火上的小獅子!”
獅子頭點頭眨眼,用腦袋拱她。
他倆一個跑一個追,眾嬰靈看得咯咯直樂。
獅子頭見怨氣一時消散,恢復了真身,臥下身子問道:“有誰想騎獅子?”
“我!”女娃娃第一個騎上來,抱住獅子腦袋揉。
嬰靈紛紛上前騎在獅背上,握緊鬃毛。
獅子頭馱著眾嬰靈飛出黑塔。
台下老少望見一道金色身影飛過,都道菩薩顯靈,倒地叩拜。
它載著嬰靈繞著青山綠水飛了一圈,把他們沒來得及看的風景看了一遍。
而後俯衝直下,遁入地府。
趁著今夜鬼門大開,直接將眾嬰靈帶到地府投胎。
孤魂野鬼冊上,自此又少幾人。
獅子頭將魂魄送到,交給鬼差,念及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志得意滿。
正當他從地府回歸,準備再附身一人,食些煙火。只聽身後一聲招呼:“狻猊,你站著!”
獅子頭回頭望去,追來這廝虎頭犬身,是諦聽。
“怎麽樣啊老夥計?”獅子頭見是熟獸,開心打招呼。
諦聽一臉焦急發問:“你剛把什麽東西送到地府了?”
獅子頭說:“一群枉死的嬰靈。”
諦聽不以為然,讓狻猊趕緊回去:“地藏菩薩遣我來尋你,那群嬰靈中混入了一個妖女,如今打砸地府,捆了鬼差,打了閻羅,正奔奈何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