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方停,山靜。收捧著傘的肖德崇走在山野田間的泥路上,忽然蛙鳴蟲和,響起水聲潺潺。
除了天愈發漆黑,風吹過被雨水打濕點的衣裳角濕冷外,肖德崇沒有絲毫來自黑夜的恐懼,他獨居山間水畔幾十個年頭了。
留月潭,雍溪村大隊西邊上,一眼被高高的連山捧起來的潭泉,潭邊是座兩間矮屋連成的道觀。等肖德崇沿著羊腸曲折的山道爬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他摸著門,打開總算有一星半點兒回家的滋味,他立馬從包裡摸出盒火柴,劃了根,走到桌子上點燃了煤油燈,大致可以看見:屋裡物品擺放的方位,一個較高的兩階神台上供著大大小小十幾尊道以三清四禦為首的道家神仙,一張用木板拚成的簡易四角方桌,兩張板凳。道觀左側還有一面木牆,有扇門,裡面應是肖德崇睡覺的地方。
在微弱燈光下,肖德崇直接開那扇門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手夾著根細毛筆還拿著一遝書信紙,右手端著一方素硯,把他們都擺在煤油燈光的光芒下,還沒來得及脫換濕透了的鞋子,就開始磨墨,陷入沉思。
過了好一會兒,他沉重的執起筆,沾勻墨,在硯邊又揩掉多余的墨汁,直到筆鋒出來,他終於在紙上一筆一劃用著娟秀工整的小楷寫道:
〔親愛的文月:你在那邊是否安好?我終日裡數著日子的過著也不經意過去三十載了,你存在的那個世界是否光明又或者黑暗?今天又是你的忌日,我回到家,迫不及待的給你寫信,雨落的並不算大,但我撐著我們的那把油紙傘,它似乎有些疲憊撐不住了,折了兩根傘骨,我不敢去找人修補,它是我最珍貴的回憶。今天出門遇見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在源佳陂,一位老農家的孫兒得了怪病,這頭髮比他的還要白些,我勸那老農帶去泰昌縣城醫院看,我知道我身為道家人,實屬不該出言如此,他們也固執的相信觀世音菩薩,我還是盡我所能的去做了,倘若師父在,說不定倒真有法子,按道理來說那屋子裡有野鬼避諱畏懼之物,必然絕非中邪……你的愛人:肖德崇壹玖玖玖年農歷五月二十五〕
寫了好幾頁紙,完全是以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的思想寫的,與平時那肖德崇判若兩人,好像在給一位許久未曾見面的親人寫的生活見事,這已經是第三百六十封信了。寫了整整三十年迄今為止。
寫完信,肖德崇讓它水墨乾會,一張又一張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刻鍾過去了,肖德崇提著煤油燈,捎帶一疊草紙就出門了。上山道左邊是道觀,右邊一百米有一顆屋子高的紅豆樹,樹下有一個凸起石碑的土包,旁邊許多殘香芯,還有插著草紙的香。
肖德崇彎著腰把東西放下,點了三個香插在墳前,蹲著把草紙堆成屋瓦狀,拿一張為引火物點燃,掏出那封信又看了起來,總覺得沒有表達到位,直到那疊草紙全部燒完,才依依不舍的把信折好點燃,待燒盡化為黑灰,才怔怔的坐在土包邊,滴滴答答好像樹葉上的雨珠落在肖德崇下巴地上那個小水窪裡,泛起清冷的漣漪。
唯一發出微光的煤油燈在閃閃抖抖,模糊的播映過去:
雍溪村大隊也不例外,種多些田的莊稼人也不敢雇人來幫忙。自從分配平均的大鍋飯結束之後,過去幾年,各戶人家的生活水平差距太大了。窮人看有錢人愈發眼紅,看過的好的人也眼紅,甚至看自己不相上下的窮人都眼紅。看誰都像是剝削勞動力的資本家。
肖德崇與同校女教師劉沛算是郎才女貌,
般配的一對人兒,那劉沛容貌上倒也與薛寶釵相似幾分,而肖德崇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兩人互生情愫,時常賭書爭茶飲。 劉沛天生家庭優渥,父母都是國家機關單位上班,住在縣城裡。劉沛來到較偏的民安鎮上教書倒也是一件稀奇事,大概就是來下鄉體驗一番!肖德崇那淳樸的鄉下傻小子也有趣,劉沛一來二去也倒漸漸喜歡上了。
兩人好了一年多的光景,劉沛父母也知曉此事,便急著讓女兒帶家裡邊瞅一眼,這獨生女的事怎能不上心,劉沛此事說與肖德崇,兩人約好時日,抽空帶肖德崇去見上一見。
盼著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劉沛幫著肖德崇打扮的帥帥的,就搭上那顛簸的班車去往縣城,劉沛家住的房子是單位分配,雖然算不上豪華,但總歸比鄉下是豪華的多,肖德崇提了兩袋民安鎮的特產山茶, 有些羞澀的被劉沛挽著胳膊肘進去。
“叔叔阿姨好”肖德崇別提有多緊張,畏手畏腳的喊著完九十度深鞠躬,“好好好,小肖同志,請坐請坐”劉沛父母只知道肖德崇與自己女兒是同事,其他一概不知,今日一見,還是挺滿意的。隨後便入座開飯。
“小肖同志,父母親身體還康健,做什麽的?”劉沛父親招呼肖德崇坐下才動筷子就問。“啊爹啊姆在九歲便一一離世,全靠恩師扶養成人”肖德崇老老實實的回答,結結巴巴臉紅極了。這一說可不止肖德崇臉紅了,這劉沛父母倒比肖德崇還有臉紅,方才的熱情笑容已經全然消失的無影無蹤。時間靜止了幾十秒,劉沛父親又接著勉強問“你恩師拉扯成才不容易啊,恩師是何人?”“隔壁村莊的道士”這下劉沛父親凝固了笑容,也不再說話。那劉沛母親更像吃了死老鼠一樣似乎想發作,可又憋了回去。
他們若是知道女兒找一個無父無母,還以道士為師的小夥子,指定是不會準許他們交往,更別說帶回來,肖德崇發現了一絲異樣,但更尷尬的似乎是劉沛,她也正是考慮父母性格,便瞞著。要知道,那鄉下人信佛家道家,可那國家單位城裡人,他們可是隻認書本科學。
自那以後,肖德崇在下一周裡再也沒見到過劉沛,寄過無數封信,回信卻簡簡單單〔我們不可能的,以後別再給我捎信了〕,可肖德崇哪還有理由懷疑,那確實是劉沛的字跡,最為熟悉不過的字跡了,這段感情就這樣消失了,就像一顆落入汪洋大海的石子,就連叮咚聲都那麽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