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瀑。

　　豆兒大的雨點落在地上，就像無數斷了線的珠子連綿不絕的砸落玉盤一樣，劈啪劈啪的聲音連成一片，雖然有些嘈雜，卻是難得的讓人心神安定。

　　窗外偶有驚雷炸響，聲音攝人心魄，讓某些人在振聾發聵之時，難免要摸著自己良心，溫言軟語的小聲寬慰自己。

　　電閃之時，如神鬼驚覺，如菩薩嗔怒，恍恍惚天地間亮如白晝一刹，隨即天光頓歇，窗外漫是寂寂的雨色。

　　當。。。

　　平陽城外鎮刹寺的鍾聲響起，聲音渾厚悠遠，極具穿透力。平陽城內的百姓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鎮刹寺每日撞鍾三次，分別是辰時，日昏和夜半。每次撞鍾急撞十八，緩撞十八，不急不緩十八，如此重複兩遍，共計一百零八下。

　　佛經有雲:曉擊則破長夜，警睡眠;暮擊則覺昏衢，疏冥昧;夜擊則叱萬鬼，辟邪妄。

　　故又有敲鍾偈曰:聞鍾聲，清煩惱;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渡眾生。

　　平陽城外的布羅江上緩緩駛來一艘烏篷船，船上的竹篾篷被漆成黑色，年老的艄公坐在船身後艄，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兩腳踏在槳柄末端，以腿的伸縮蹬踏使木槳擊水推進船身前進。

　　不多時，烏篷船靠岸，老艄公站在船上的烏篷外，神色恭敬道:“主人，平陽城到了。”

　　一位身穿黑色鬥篷，手持長劍之人從竹篾篷中彎腰走出來，天空中掉落的雨滴被他的氣機隔絕在外，始終在他頭頂上一尺左右的地方分向兩邊滑落。

　　鬥篷人名叫周諜，世間頂級勢力之一暗殿的指揮使左使。

　　出來之後的周諜靜立船頭，忽聽得蒼涼肅穆的鍾聲響起，忍不住昂首遠望，微微出神。

　　“夜半了嗎?”

　　周諜身後的艄公突聞鍾聲，身體顫抖不止，面露駭然之色。當第十八道鍾聲響起的時候，老艄公的嘴中突然噴出一口鮮血。

　　“你先回吧，告訴陛下的人，我自會盡力為之。”

　　吩咐了老艄公之後，周諜邁步向前，足不履地，在悠遠肅穆的鍾聲中，頂著暴雨飄然遠去。

　　老艄公如蒙大赦，對著周諜遠去的方向不斷磕頭跪拜，待周諜的身影消失不見，老艄公站起身，腳尖微微用力，周身氣機爆發，烏篷船瞬間調轉方向，朝著來時的方向激射而去，在江心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道不斷擴向兩側的波紋。不過很快這道道波紋在漫天的雨滴下湮滅。

　　平陽城城南。

　　這裡又被稱為城中的‘賤民坊’，是城裡下九流們居住的地方。

　　炸雷忽起，整個天地間大亮一瞬，隨即重歸黑暗之中，暴雨如瀑。炸雷聲驚醒了床上熟睡的王卜就。

　　王卜就是賤民坊內唯一的醫生，今年已有七十八歲的高齡。賤民坊中的百姓平日裡生病了都會來王卜就這裡求個方子，一來王卜就的方子靈驗，往往藥到病除;二來王卜就開的方子中多是些尋常的草藥，即使是城中最小的藥房都能買到，就算沒錢去藥房抓藥，城外的大獒山上也能找到個七七八八。

　　在賤民坊居住的老百姓眼中，生病了去求王卜就要比去寺廟裡求神拜佛更管用。

　　王卜就的身子骨還不錯，被炸雷驚醒後顫巍巍的坐起身，閉著眼睛小口的喘氣，下巴上花白的胡子不斷顫抖，嘴中不斷的小聲叨念著，仿佛在消化噩夢的余韻。正在此時蒼涼悠遠的鍾聲穿透雨幕傳來，王卜就突然睜開雙眼，看到一個男人站在窗戶邊背對著自己。

　　男人體型壯碩，身穿鐵坎鎖子甲，腳蹬牛皮硬履戰靴，腰挎虎頭環首大刀，王卜就認識這個背對著自己的男人，平陽城鎮守將軍閔沛。

　　穿透雨幕傳來的鍾聲就像在煉鐵一樣，如一柄柄掄圓了的重錘，從四面八方不斷的砸在王卜就的心臟上。王卜就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然後開始穿衣服，動作遲緩卻沒有絲毫慌亂。

　　眼前出現的閔沛，既在王卜就的意料之外，但細想之下，卻又在情理之中。王卜就的臉色複雜，有愧疚，有忐忑，竟然還有些許輕松。

　　“夜已過半，窗外暴雨如瀑，閔將軍來此意欲何為?”

　　閔沛悠然轉身，聽到這明知故問的問話，神色輕蔑的笑道:“既然夜已過半，窗外暴雨如瀑，王神醫欲往何處?”

　　當。。。

　　鍾聲響起，鍾聲又落，王卜就好似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臉上複雜的表情消失不見，神色突然一片坦然的說道:“醫者夜半忽起，自是為治病救人而去。”

　　閔沛臉上笑意不改，眼神中充滿譏諷之色，要想去救的話，今天下午就應該去了，何必等到現在這個時候?

　　“難道王神醫沒聽過醫者不救必死之人?賤民坊裡除了那個孩子還有數萬百姓， 王神醫就不為這數萬百姓想想?何況就算你救了他今日，也救不了他一輩子。”

　　王卜就動作不停，此時已經穿好鞋子下床，點亮了桌子上燭台，從房間裡尋找雨具，聽了閔沛之言後，臉上露出一絲譏誚之色說道:“我聽聞閔將軍年少時曾慕儒學?”

　　閔沛不知王卜就突然會有此問，心中有些疑惑，不過仍舊回答道:“確有此事，不過先生嫌我資質駑鈍，早早的將我趕出學堂，讓我棄文從武。”

　　王卜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如此說來，你那先生雖有些是非不分，但至少還有些識人之明。”

　　閔沛的臉上的譏笑逐漸變成冷笑道:“我那先生雖早早將我趕出學堂，但確有師徒之實，王神醫雖然醫術高超，但是無端辱我先生，作為學生還是要為先生討一些公道的。”

　　“非也，非也。”王卜就對閔沛臉上的怒色視而不見，繼續笑著說道:“我乃是讚你先生。”

　　此時王卜就已經穿戴好雨具，將自己貼身的酒壺掛在腰帶上，欲要出門而去。閔沛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心中反而對王卜就的話十分好奇，問道:“何解?”

　　王卜就推開門，望著如幕的雨簾，笑著說道:

　　“世間多了一位勇猛無雙的真將軍，少了一位滿口仁義道德的偽道學。”

　　院外，一位身穿粗布衣裙的女子跪在暴雨中，女子臉色蒼白，表情堅毅。王卜就扶起女子，歎息道:“走吧，是老夫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