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靜的像一潭死水,幾人似乎已然沉睡,呼吸聲清晰可聞。
眾人心中詫異,卻默然無語,且心思各異。
李承志隻都督四州,卻非都督六鎮。
而羅鑒已至,況且還有太后、幼帝欽命的六鎮宣撫使元懌,故而這個爛攤子,怎麽也不該讓李承志來收尾。
說難聽些,李承志冒著九死一生之險,將沃野之亂扼殺於萌芽之中,已然對元懌、對羅鑒仁至義盡,何必再攬下“柔然”這個吃力不討好的鐵疙瘩?
勝了無多大功勳,還會被人暗中詬病手伸的太長。若是敗了,便是“一世英明毀於一旦”……
羅鑒身份特殊,不好開口。元鷙身為下屬,不便開口。就只有楊鈞與元懌,雖與李承志親近些,一時間卻又猜不透他的心思。
莫非已將元懌與羅鑒也列到嫌疑犯的名單中了?
沉默了足有半字,正當元懌焦燥難耐,意欲打破沉默,李承志用手指在案上輕輕的點了點。
“當……當……當……”
聲音又清又脆,宛如予空山幽古之中奏響了琴曲。
“莫要多疑,我只是不想死的人太多而已!”
李承志的案幾上一陣翻揀,找出一份沃野鎮的輿圖。
“我予城上之時,偶擒陸延之族弟陸衍,稱柔然社侖部近萬騎兵已於昨日黃昏抵至狼山山尾金壕關……
按陸延之謀劃,原定於今日遣陸遙、陸衍等親信,與社侖首領予金壕關密晤,並贈其懷朔、武川兩鎮各戍布防圖,便是此物……”
羅鑒凝目細瞅,心中一震。
何止是各戍布防?
圖上竟連各關、各縣等駐軍多寡,並兩鎮東西南北縱橫數道長短等都標注的清清楚楚。
有了這份圖,西三鎮予柔然人而言,就如一頭剃光了毛的肥豬。哪裡最為致命、哪裡最為薄弱等等,堪稱一目了然。
“待杜侖首領得了布防圖,便會兵分三路:一路隱藏於金壕關外,另兩路各赴懷朔於武川。不攻城,不佔地,隻以搶擄為主……
待縣公集齊三鎮之軍,杜侖部就會退至狼山之北。等那時,縣公必不甘心蠕賊攜牛羊、丁口逃至大漠,定會率軍追擊……”
“但等羅某出關,行至狼山,匿於金壕關的蠕賊就會如神兵天降。如此羅某便是腹背受敵之局,而陸延必然猝然倒戈,行致命一擊……”
羅延緊緊的攥住了拳,“陸延賊子,真是好算計!”
就如感同深受,元懌與楊鈞愣愣的看著羅鈞,隻覺渾身發涼。
羅鈞一敗,西三鎮自然盡入陸延之手。不論是故伎重演,與柔然苟合再度圖謀東三鎮,或是與薄骨律鎮的於景、梁州的元懷於忠遙相呼應,都並非難事。
這時的朝廷就要考慮,是先平元懷,還是先定六鎮。同時還要防備州郡之中,是否還有崔祖螭、陸延之流。
怪不得李承志反覆強調:哪裡都能亂,六鎮不能亂!
元懌腸子都要悔青了:悔不該聽李承志之言申飭六鎮。
若是攜重金、錢糧安撫,怎麽有這般多的逆賊附逆於陸延?
還好,李承志來的夠及時……
元懌猛吐一口氣:“如今陸延已潰,被你迫至南逃,且你已派軍封死往北各道,杜侖部得不到布防圖,必不敢妄動。因此徐徐圖之,或是驚走便可,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驚走……你當柔然是嚇大的,還是哄大的?”
李承志嗤的一聲,“敢入關搶擄,杜侖部定已做足了準備。也絕非憑陸延一己之言,就能令其稀裡糊塗的遣萬騎入關。
沿途各戍、各縣,乃至這沃野鎮城,怕都藏著不少的柔然奸細。故而陸延敗走的消息,定然是藏不住的。而羅縣公猝然出兵,隻率兩千輕騎急赴沃野的消息也定然藏不住……換做你是杜侖部,你會如何選擇?”
還能如何選,當然是逃啊……
話已然到了嘴邊,但舌根下仿佛插了根鐵梢,元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便如李承志所言,柔然人不是嚇大的,何況已知沃野生亂、各戍必然自危、必會收縮兵力的前提下。
不搶一把怎能甘心?
眾人終於知道,李承志所說的“不想死的人太多”是什麽用意。
就憑“近萬蠕騎”這一點,羅鑒就不敢輕動。至少也要召夠兩到三萬的鎮軍才敢出兵。
而除了人,還要備糧,便是再快,也要五到十日。
到那時候,怕日大半個沃野鎮都已經成了焦土。
這麽一想,李承志還真就在給羅鑒收拾爛攤子……
似是深受震撼,羅鑒的臉色有些潮紅,聲音稍顯沙啞:“平定鎮城、誅盡陸延之附逆、滅大禍於未然,已使羅某感激不盡,羅某怎敢得寸進尺?故而若北去阻敵,羅某當仁不讓……”
你確實該當仁不讓,但也要能來得及才行。
“沒時間了!”
李承志敲著案幾,看了看元鷙,悵然歎道,“若縣公北去阻敵,除城外的兩千輕騎,就只能予鎮城中就地征兵……這兩千中軍,定然是不能給你的……”
為什麽不能?
沒有人問出這種愚蠢的話題。
有陸延、源奐這兩個前車之鑒,李承志能將後方托付予元懌與羅鑒,而不是端座沃野城、冷眼旁觀羅鑒與柔然人兩敗俱傷,已是難能可貴。又怎會將自己的底牌盡付交予他人之手?
而僅憑猝然征召的鎮軍,又豈是近萬蠕騎的敵手?
既然你不敢盡信羅鑒,那我呢……
元懌“騰”的站了起來,滿含期盼的看著李承志:“孤去如何?”
“你?”
李承志笑吟吟的搖了搖頭,“還是莫要罔顧人命了!”
元懌的一張臉瞬間漲的彤紅,兩排牙齒錯的咯吱直響。
若非深知不是李承志的對手,他早撲上來了……
“就這般定了吧!”
李承志抱了抱拳,“事態迫在眉睫,不敢稍有耽擱。故而最遲明日天明,某便要出兵。還請縣公鼎力相助:兵要輕騎,糧要精糧,越快越好!”
“好……某即刻去辦!”
羅鑒咬著牙應了一聲,又抱著拳往下一揖,“郡公之高義直衝宵漢,某代三鎮八十萬軍民謝過了!”
之前也稱“高義”,此時又稱“高義”,但用意迥然不同。
“身為臣子,為君分憂,保境安民皆是本份,縣公言重了!”
嘴上雖然這樣說,李承志卻沒有阻攔,而是坦然的受了這一禮。
羅鑒言重麽?
還真不是。
若無李承志與兩千中軍,羅鑒最快也要到五六日之後才能出兵。
而以柔然輕騎的速度,將沃野鎮城、各戍、各關之外的鎮民搶掠一遍,輕輕松松……
反過來再說,李承志又圖什麽?
也就只剩忠君愛國、及想讓羅鑒、元懌承他恩情。
若連這個都不是,羅鑒和元懌怕是連覺都睡不著……
羅鑒去召兵征糧,元懌去安撫鎮民,元鷙和楊鈞也去安置虎賁與虎騎安營造飯。
這些用不著李承志操心,再者連著兩天沒怎麽合眼,又與城上廝殺一番,委實累的不輕。他便準備好好的睡上他一天一夜。
羅鑒和楊鑒來的太快,身上的血就沒利索,粘的難受不說,一股腥氣直往鼻子裡鑽。
李承志索性喚來李睿與李聰,讓兩兄弟燒水,準備好好的洗個澡。
兩兄弟走了之後,李亮卻站著不動,滿臉躊躇,欲言又止。
李承志端起酒盅抿了一口:“有事就講!”
“仆百思不解!”
李亮眼中精光閃爍,將聲音壓的極低,“郎君何故如此?”
話說的很含糊,但李承志心中亮如明鏡:既然遲早都要造反,豈不是這天下越亂越好?
李承志非但不推波肋瀾,反而殫精竭慮的為這元魏朝補窟窿?
難就真就如家主所言:李家這反,怕是造不起來了……
“是不是早就想問了,已經忍了很久?”
李承志稍一猶豫,終還是點了點頭:“是!”
“你不懂!”
李承志輕聲笑著,“若是肉爛了,至少還在鍋裡。但若是連鍋都爛了,莫說是肉了,怕是連口湯都剩不下……”
李亮似懂非懂。
鍋和肉自然是這天下,那砸爛鍋的又是誰?
元懷、於忠、六鎮、柔然?
正欲再問,李承志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日後你就明白了……”
……
那日,劉紹珍稱之:待雪化盡,胡騎入關。
李承志以為是一句代稱,指的是晴天。卻不想,竟真有此景?
柔暖的陽光潑灑於地,竟給人一種溫熱感。屋頂的積雪漸漸消融,順著椽頭滴於地,濺起一個接一個的小坑。
待到午後,霧氣慢慢升騰,仿佛予城廓之上蒙了一絲紗幔,像極了夏季之時的霧天。
直至申時後,隨著日頭偏西,氣溫才慢慢的降了下來。即便入夜時有風吹來,竟也不覺的冰冷。與前兩日晝夜行軍守寒風刺骨之時相比,恍若隔世。
次是清晨出城之時,李承志才發現:只是一日,原野中的積雪竟然化了大半。站在城頭眺望,四處盡是裸露的黃沙。也就陰坡之後還殘存著不多的雪跡。
放眼望去,那一座座沙丘和小破就如無數隻黃皮白花的大狗臥於山野之間。
“這是北鎮?”
不知李承志為何這麽問,但看模樣,但聽語氣,似是極為驚奇。
元懌狐疑著點了點頭。
“今為廿日?”
元懌腮上的細肉止不住的抽動了兩下,伸手往李承志腦門摸來:“魔障了?”
李承志揮手拍開,又重重的吐了一口霧氣,“長見識了!”
“大驚小怪,是你沒見識而已!”
元懌不屑道,“若算年節,自是還余十日。若算節氣,今日已是五九末,明日就要立春。立春之時化雪,何奇之有?”
立春,2月3、4號?
李承志恍然如夢!
若按公歷算,到這個世界竟然一周年了?
也是奇了,一年前的今天,自己在打仗。一年後的同一天,竟然還在打仗?
打就打吧,總比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強!
李承志猛吐一口氣,朝元懌和羅鑒抱了抱拳:“某先行一步,二位保重!”
酒已然喝過,別已然道過,不走更待何時?
羅鑒深深一揖:“郡公此去,定能勢如破竹,橫掃蠕賊……”
“借縣公吉言!”
李承志郎聲笑著, 又瞅了瞅元懌,滿臉玩味,“舍不得我走?”
元懌的抽動著嘴角,看似在笑,卻比哭還難看。似是有千言萬語,但到了嘴邊,卻只剩“保重”二字。
若按公歷算,到這個世界竟然一周年了?
也是奇了,一年前的今天,自己在打仗。一年後的同一天,竟然還在打仗?
打就打吧,總比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強!
李承志猛吐一口氣,朝元懌和羅鑒抱了抱拳:“某先行一步,二位保重!”
酒已然喝過,別已然道過,不走更待何時?
羅鑒深深一揖:“郡公此去,定能勢如破竹,橫掃蠕賊……”
“借縣公吉言!”
李承志郎聲笑著,又瞅了瞅元懌,滿臉玩味,“舍不得我走?”
他還真沒猜錯。
之前不覺的,突聽李承志要走,元懌心裡就像被掏空了一塊,一股害怕的情緒湧上心頭,卻偏偏又說不出口。
元懌的抽動著嘴角,看似在笑,卻比哭還難看。似是有千言萬語,但到了嘴邊,卻只剩“保重”二字。
“嗯,保重!”
李承志笑了笑,大步走下城頭。
人都是會成長的,就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