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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春》第5章 不是親生的
  元魏都城,洛陽。

  一座“曲”字型的大宅,七八個男女圍在東北院落的廳堂。

  一個將近四十、穿著綢衫的中年男子,咬牙切齒的罵著門仆。

  “瞎了心的東西,也不看看信裡都寫了什麽,就敢送給老太太……要有個三長兩短,必取了你的狗命……”

  門仆嚇的瑟瑟發抖,心裡更是委屈。

  信是皮鎮君專程寫給太夫人的,他一個看門的下人,有幾個膽子敢拆開看?

  旁邊的元同眉頭一皺:“聒噪什麽,這是他能做的了主的?”

  元路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就是火沒地方發了,看誰都不順眼。

  兒子被他送到涼州苦熬兩年,好不容易功成名就,該回洛陽升官了,卻在半路上遭了胡騎的伏擊,傷的竟然連他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也是禍不單行,更怪該死的皮演,給誰寫信不好,寫給老太太,老太太一聽這個消息,當場就厥了過去……

  越想越惱,本想再踢門仆一腳,聽到珠簾被掀起的聲音,元路硬生生的把腳收了回來。

  元同快迎兩步,硬擠出一絲笑容,問著從裡間出來的醫師:“劉醫丞,如何?”

  劉醫丞略一沉吟,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怕是時日無多,早做準備吧!”

  聽到這句,不論男女,臉上都浮出悲淒的神色,但好在無人哭出聲。

  只因這大半年來,類似的話已聽了許多遍。

  “謝過劉醫丞!”

  元同做了個揖,又取出一小塊銅錠,遞了過去:“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劉醫丞也沒客氣,接過來攏到了袖子裡,領著徒弟先行離去。

  珠簾又被掀開,侍候老夫人的婆子頂著腥紅的眼圈,哽咽道:“太夫人請二位郎君進去……”

  兄弟兩人調整了一下表情,跟著婆子進了裡間。

  床上半靠著一位老太太,頭髮銀白,面容枯槁。

  聽到聲音,她緩緩抬起眼皮:“這次怕是真到大限了……”

  兄弟二人臉色一變。

  老太太之前可從未曾說過這樣的話,難道是有了什麽感應?

  自年前,老太太便開始臥床,宮裡的禦醫也不止請過一位,都道是壽數已到,生機將盡,沒有什麽好的辦法醫治,讓他們早做準備。

  棺槨早已備好,與曾祖合葬的聖諭,也早已請了來,就連老太太自己,心態也放的極其平和。

  畢竟這世上,能活到八十余歲的,委實不多……

  但老太太卻奇跡般的挺過了嚴冬,挺過了暖春,又挺到了這初夏時節……

  “慌什麽?”老太太瞪眼斥道,“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一聽這話,兄弟二人心裡一松。

  元同想了想,又肅然問道:“祖母可還有心願未了?”

  老太太哂然一笑:“我連皇后都做過,能有什麽遺憾?該做的交待,早與你們說過多遍,我不再囉嗦。終還是希望,你二人能兄友弟恭,內和外平……”

  “祖母放心!”兩人齊齊的應道。

  “當真能做到才行!”老太太直勾勾的看著元路。

  元路被盯的好不難受,不自在的拜了拜:“孫兒早已斂了性子,痛改前非了……”

  老太太本能的想冷笑一聲,但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聲歎息。

  “也是賴我,將你縱容成了這副模樣,左右我也快死了,就再信你一次……”

  說著,她又朝元同擺了擺手:“你自去安排,

我予天馳再交待幾句……”  “諾!”元同紅著眼圈,重重的做了個揖。

  老太太嘴裡說的輕松,但天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面……

  待屋裡再無第三人,老太太輕叱道:“跪下!”

  我又哪裡做錯了?

  元路轉著眼珠,委實想不起來。

  但他動作也不慢,順從的跪在了地上。

  “是不是還在怨我?”老太太低聲問道。

  元路將頭一低:“孫兒怎麽敢?”

  “口是心非……”老太太罵了一句,又往後靠了靠,躺舒服了一些。

  “祖宅沒你的份,莊子也沒你的份,就連鋪子,也隻給你留了兩間,剛夠過活而已,你能不怨?”

  “沒什麽可怨的!”元路輕輕吐了一口氣,“不看那些漢家世族,嫡脈富的流油,但庶支屋無片瓦者,也大有人在。老太太能給我二房分一座棲身的小院,留兩間過活的鋪子,孫兒已心滿意足了……”

  這話酸的都快散出醋味來了,還說不怨?

  不過他能光明正大的講出口,說明還沒到恨的份上。

  老太太點點頭,又神思悠然的問道:“那承平呢?”

  一提到兒子,元路就不說話了,連臉色都變了幾變。

  要不是知道,只要老太太在一天,就不可能讓他二房舉官,他又怎可能狠下心,把嫡子送到涼州,靠搏命累積軍功?

  也更不可能發生“失魂”這檔子事。

  不過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是缺失了點記憶,沒瘋沒傻……

  “是我瞞著你,將他送到涼州的,莫說只是受傷,哪怕戰死沙場,也該是怨到我頭上……”

  “放屁!”老太太怒聲罵道,“承平是你兒子不假,他還是我曾孫……”

  是嗎?

  元路看了看老太太,終究是沒敢說出什麽僭越的話來。

  養了他四十載,哪能看不出元路在想什麽,老太太生生被氣笑:

  “你怕是一直都在想,你爹不是我親生的吧?不然為何我一直壓著你二房,不準入仕,不準舉官,只是當廢物一樣的養著,到最後分家,十成當中,卻隻得了半成?”

  元路沒接話,但眼珠轉的飛快,分明在說:我就是這樣想的……

  “真真是膽大包天的混帳東西……”

  老太太咬著銀牙罵了一句,突然語氣一轉:“還真被你給猜中了,你老子就不姓元……”

  元路猛的抬起了頭,眼睛直往外突:“祖母,你莫嚇我……”

  看他吃驚的樣子,老太太好像很開心,仿佛壓在心裡千斤重擔,終於被她卸了下來:

  “要不是我真要死了,斷然是不敢讓你知道的:你爹姓崔啊,崔浩的嫡孫……所以,你爹應該叫我姑姑,你應該叫我姑祖母……”

  像是降下一道驚雷,硬生生劈到了元路的頭上,腦子裡嗡嗡直響,頭髮都像是要立起來……

  表情如同被凍在了臉上,一瞬間,腦門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身體抖的越來越快,就跟篩糠似的。

  許後之後,才看他喏喏的張了張嘴:“怎可能……”

  哪怕老太太告訴他,他爹是小妾生的,他也不會驚成這樣。

  老太太笑咪咪的看著他:“為什麽不可能?我身為崔浩嫡女,你祖父身為崔家的女婿,難道給崔家保一絲血脈都做不到?”

  保崔家一絲血脈……

  元路猛的打了個寒顫。

  崔浩是誰?

  在六十年前世祖朝,他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最終,卻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更是被夷了九族……

  秘傳,是他騙著皇帝廢殺了太子,謀劃著立皇三子南安王,也就是他女婿繼位……確實成了,祖父最終榮登至寶……

  可隻繼位半年,就被做亂的太監廢殺,重新立了太子的兒子繼位……

  也是這位崔司徒,差點讓太子一脈、也就是當今皇帝這一脈絕了種……這應該才是崔家九族被誅的原因……

  要是被當今天子知道,崔浩竟然還有血脈留了下來,會怎麽乾?

  還有,老太太是怎麽做到的?

  一個寡婦帶著幼子,硬挺著門楣不倒,竟還將崔家的遺孤也保全了下來?

  “皇帝……知不知道?”

  聲音發出來,就跟拿刀子鋸木頭一樣,沙啞如嘶,連元路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八成是知道的吧!”老太太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不然為何你祖父是以王禮下葬,但爵位卻被廢除,而你大伯奮進一生,官也不過六品。現在,又輪到了你大哥……”

  他總算知道,老太太為何這般厚待大房,薄待二房。

  這是欠人家的……

  更怪不得,老太太要把自己這一房當豬一樣的養……

  但凡稍一出頭,被皇帝想起來,隨便找個由頭,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

  自己竟然癡心妄想的以為,不讓走文路,那我走武途總可以吧……

  元路越想越怕,不知不覺間,渾身都被冷汗濕透。

  看他嚇傻了一樣,老太太又罵了起來:“莫要這般沒出息,要如你這樣膽小,當初你父親被抱來時,早就被我淹死了,哪裡還有現在的你?”

  元路鼻子一酸,當即就落下淚來。

  已過了六十多年,但自己聽到時,依然驚的五雷轟頂,可見當時的老太太,承受了多大的壓力,經歷了多大的危險,受了多少磨難……

  他雙手一伏,猛的往下一拜:“還請祖母教我!”

  “有什麽好教的?好好的過你的日子便是!”

  老太太冷悠悠的回道:“當初之事太過複雜,並非全如傳言那般……況且,皇帝都已經換了四代,也壓了我永平一脈整整三代,有多少怨氣,也該消了……不然天子能同意讓我與你祖父合葬?”

  聽到這些,元路猛松了一口氣。

  對啊!

  這等於間接承認了祖母是南安王妃的身份,更一步說明,皇帝一脈再翻後帳可能性,已經很小了……

  但該防的,還是要防!

  元路咬了咬牙,猛的抬起了頭:“祖母放心,孫兒明白了……自此後,我二房一脈哪個敢言做官,我打折他的腿……”

  “嘿喲,真真難為你這孽障了,竟能有這樣的決斷?”

  譏諷了一句,老太太又歎了一聲:

  “不必矯枉過正,要真這般凶險,莫說送到涼州,就算你把承平送到漠北去,我一句話,就能讓他回來……

  也是怪我,竟然還不如你這混帳心硬,要是能狠下心,把你爹或是你早早送去軍中,當也能猜出來,原來皇帝只是不想看我們在他眼皮子底下轉悠……”

  說到這裡,老太太又頓了一下,極其認真的看著元路:“若真能搏個馬上封候,憑功改回姓崔,也不是沒可能……”

  元路被驚的張口結舌, 不知道怎麽接話。

  老太太還真敢想?

  糾結了許久,看老太太只是死死的盯著他,元路心一橫,咬牙回道:“孫兒記下了……”

  得了準話,老太太滿意的點了點頭:“無事了,滾出去吧,將你大嫂同玉慧叫進來……”

  “是!”元路丟了魂一般的應道。

  ……

  這一次,老太太終究是沒挺過去。

  元家的擎天柱,沒了……

  閡府上下,悲慟濤天。

  當元府的門樓上剛升起一盞白燈籠,宮裡的聖諭就到了: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延昌皇帝,製詔:朕聞南安王妃薨奄,痛感有識,哀驚朝野,思銘德音,用貽來葉……秀毓名門,祥忠世德,淑慎性成,勤勉雍和,貴而能儉,克嫻內則……賜金錢、繡被百領,璧珠璣玉衣一具,梓宮一具、便房一具……太常照此賜祭……”

  這是皇貴妃才有的禮葬規格,進一步說明,當今天子,已經間接承認,祖父是永平皇帝的事實?

  元同激動的渾身都抖了起來,元路心裡卻如打翻了的醬盒,五味陳雜。

  若非二房拖累,何必等到死後,老太太才有這等恩榮?

  至今,宗正寺依然存有她的金碟玉冊:永平皇后……

  包括大房也一樣:既然公開的說法是,祖父被立被廢,都是受亂黨裹挾,那祖父死後,南安王的爵位,就該順理成章的傳下來,名正言順的落在大哥頭上,而不是如今這般,已然蹉跎大半生,卻還是個從六品……

  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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