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太極宮,兩儀殿。
武德天子李淵拿著太史令傅奕的密奏眉頭緊皺,心神不寧。
“太白經天,秦王當主天下。”
這短短一句話,卻令李淵更加坐臥不寧了。傅奕是太史令,這是朝廷掌管天文歷法的一個官職,對於天文星象是絕對的權威,沒有人比他更專業。他研究許久,給出了這麽一個解釋,讓李淵如何心安。
傅奕曾為隋朝漢王楊諒屬下儀曹,楊諒欲起兵叛亂前,曾問傅議,熒惑入井,是何征兆?傅奕回說是災,勸他不要起兵,可楊諒不聽一意孤行,最後兵敗身死。
後傅奕被貶到扶風為官,李淵恰為扶風太守,對傅奕以禮相待,李淵入主關中,便召傅奕入京,主持太史局。
李淵對於傅奕極為看重,不僅僅隻把他當成是一個天文官,相反,傅奕許多朝政制度上的改革建議,他都大多采納,比如傅奕建議精簡官員、減輕刑罰,以及反佛清理寺廟等,李淵都接納了。
傅奕上《請廢佛法表》《請除釋教疏》,李淵就下發了《沙汰佛道詔》,嚴格控制佛教的傳播。
對於傅奕所說的話,李淵深信不疑。
此時此刻,他有兩個選擇。
第一就是順應天命,廢太子建成,改立秦王世民為太子,讓李世民順理成章主天下。
可廢太子易儲,李淵雖然曾經幾度擁有這個想法,可是在武德七年之後,李淵已經最終做出了抉擇,他不想廢長立幼,不想重走楊堅的老路。
他剩下最後的選擇,只能是逆天改命,除掉世民,強保建成。
在太白經天之前,李淵一直在籌劃著剪除秦王羽翼,秦瓊、程咬金、房玄齡、杜如晦等一乾秦王府文武部將幕僚,都被調任外放,他甚至親自找秦瓊談話,希望他不要再支持世民。他最終的打算,是當李世民羽翼盡除後,將他改封到蜀中為王。
可現在傅奕這封奏章一出,李淵懷疑自己做的還不夠。
自昨日太白複現起,京師長安的局勢已經變的詭異莫名,白日裡熙熙攘攘十分繁盛,可一入夜便分外肅殺嚴整。
兵士勳騎往來巡察警戒,絡繹不絕,戒備森嚴。
李淵能夠感覺到那平靜水面下的暗流在湧動。
武德天子這兩天也是詔令不斷,正在緊鑼密鼓的做人事調整,心腹宰相裴寂以尚書左仆射之職,差不多把控了尚書省,尚書右仆射蕭瑀和檢校中書令楊仁恭都因為支持李世民,而被李淵列在將要調整之列。
密國公封德彝因持中立態度,已經被李淵正式下詔拜為中書令,裴世矩也被拜為檢校侍中。
“召封德彝!”
李淵把傅奕的奏章又仔細的看了一遍,秦王當主天下那麽字深深的刺痛了他。
今年剛五十九歲的李淵,覺得這幾個字萬分刺眼。
封德彝匆匆趕到兩儀殿中。
李淵直接把傅奕的密奏交給封德彝看。
“你怎麽看?”李淵問。
封德彝本名封倫,年紀與皇帝相仿,他是北齊太保封隆之孫,隋朝通州刺史封子繡之子,出身名門渤海封氏,智識過人。初為越國公楊素幕僚,因為辦事了得,被楊素看重,下嫁侄女,結為姻親,後來因督建仁壽宮有功,升內史舍人,在楊廣朝,與內史侍郎虞士基狼狽為奸。
歸順大唐後,深得武德天子信任,還結為天子親家。他被李淵選為天策府屬官,可實際上封德彝卻一直是天子的人。
做為天策府司馬,封德彝向秦王李世民進獻過許多效忠之策,表忠心,提建議,深得李世民的信任。而他轉頭又會把與李世民的情況原原本本的全密奏皇帝。
李淵以為封德彝是個忠心自己的大臣,卻不料封德彝暗裡又跟太子往來,暗中依附太子。
他三方下注,讓李淵父子三人都以為他是自己人。
此時,面對皇帝的詢問,封德彝卻並沒有馬上表達立場。
“恕臣鬥膽,請問宅家是否還有易儲之念?”
兩儀殿中就君臣二人,內侍都不得在旁,封德彝沒有稱呼陛下,而是用了個宮內人私下場合稱呼皇帝的近稱宅家,以示自己也是天子近臣。
李淵神情凝重。
歎氣連連。
“世民自幼聰潁過人,這些年來為大唐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只是朕所憂慮的恰恰在於此。朕遍覽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國祚綿長,凡武將秉國之代必社稷崩壞。”
“世民以軍事見長,以軍功受賞,用以治軍必為良將,然如今天下一統,若用以治國,則恐有窮兵黷武江山之危。建成恰相反,他在軍事上略遜於世民,但多年來監攝朝政並無大的過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愛。我大唐未來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文官朝廷,將來要以士大夫治國,而不是讓武人掌權乾政,不需要一年連年征戰不休的武將朝廷。”
西魏北周都是武將朝廷,武將們出將入相,子孫世襲,造就了一個個將門,一個個武勳世家,也導致了西魏北周隋皆是短命王朝。
李淵希望大唐能夠更長遠,能夠打破這個局面。
更讓李淵不安的是李世民如今表現出來的已經不僅僅是軍事上的能戰,還有他對皇權的覬覦,李淵在李世民身上仿佛看到了前朝的楊廣,當年他為晉王時也是表現的寬厚仁德,禮賢下士,賢王之名天下傳,朝野擁戴,可最後楊堅廢儲另立後,坊間卻傳聞楊堅最後是被楊廣弑殺而非病亡,甚至傳說楊堅正因為晚年想要重立楊勇為太子,結果被楊廣所弑。
昔日賢王一旦為帝後,沒幾年,就把強大的隋帝國搞的分崩離兮徹底滅亡。
李淵極擔心的正是怕李世民是又一個楊廣。
“朕,不願讓世民晉位儲君,不放心把天下交給他。”
封德彝明白了皇帝的心意後,當下便奏請三道敕旨。
“請陛下頒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將府,第二道敕是廢秦王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書令、中書令等職,苟全性命終身不得離京。第三道敕,由太子建成領尚書令,總領政事堂會議。”
李淵聽後不由的微微點頭,若要逆天改命,強保太子,那麽就必須控制秦王。
“臣請再下三道敕旨,第一道敕旨給北門天子元從禁軍,命常何、敬君弘等諸將,即刻起封閉長安城門,全城戒嚴。”
“第二道敕旨,命北衙兵馬警衛宮禁封鎖宮城,最後一道敕旨,命大將軍錢九隴、樊興立即率兵包圍宏義宮、控制秦王。”
李淵一張臉皺成一團,他本來就長的不是那種威武俊朗之相,他生下來就有三乳,而且年輕時就已經是滿臉皺褶,還被楊廣戲稱為婆婆面。
他很清楚,只要他如封德彝所說的下了這六道敕旨,那麽李世民就再也翻不了身,徹底被踩到泥底。
不過李淵卻還在考慮著父子之情,還在考慮著朝野影響,畢竟李世民如今的地位和名望,若沒有足夠的理由就這樣廢掉他,只怕會引起非議。
最關鍵的是,長安以外各地方,還有許多世民的舊下在掌兵握權。
李淵還需要時間把他們先一一調動安置後,否則容易急則生亂。
想來想去,李淵最後沒有完全同意封德彝的建議,只是下令讓北衙禁軍封鎖宮城,命北門屯營兵馬守衛玄武門。
“讓裴寂把傅奕這封奏章送到宏義宮去給世民看。”
讓宰相裴寂拿這些奏章去給李世民看,用意明顯,就是要告訴李世民皇帝的態度,要讓李世民老實認命,不要再有什麽動作。
尚書省,左仆射裴寂接到中書令封德彝送來的這封密奏時,臉上露出了笑容。裴寂是宰相,而且幾個宰相裡除去李世民的話,實際上是以左仆射為首的。而他做為皇帝的元從功臣,一直都是皇帝的第一心腹,皇帝支持太子,那他便支持太子。
他跟封德彝不一樣,他跟秦王從沒有半點曖昧,向來是態度明白,所以若秦王主天下,那他裴寂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封德彝也許還能在李世民的朝廷裡有一席之地,他卻不行的。
宏義宮。
位於長安城太極宮北西苑內偏處,秦王原本居住於太極宮承乾殿,武德五年,皇帝以秦王克定天下有功,特降殊禮,營建宏義宮,讓秦王居住。
實際上,承乾殿在大內,而宏義宮卻在偏僻的內苑西偏,規模不大,更是在宮城之外。
從宏義宮到太極宮,還得先出芳林門再繞到玄武門,或是往南經皇城入宮。
當尚書左仆射裴寂笑眯眯的把這封密奏轉交給尚書令李世民時,這位平日裡英武儒雅,豪氣乾雲的秦王瞬間面如死灰,甚至渾身顫抖起來。
他怔怔的捧著那封奏書,連奉敕二字都忘記了說。
裴寂很滿意的看著他這副樣子,笑著轉身離去。
良久。
長孫無忌道,“大王,裴寂已經走了。”
“哦。”
李世民應了一聲,臉上憂懼惶恐的神色一掃而空,他臉上換上了大戰之前的絕決自信之色。
長孫無忌擔憂道,“想不到傅奕一封奏折,就把我們先前的謀劃全都做廢了,現在怎麽辦?”
李世民倒是沒有絲毫慌亂,剛才那副惶恐樣子,不過是做給裴寂看的。
“此事若是處置不當,估計不到明天天子元從禁軍就會包圍宏義宮,我們之前的一切安排部署也均將做廢,大家也等不到初四那天了。”
皇帝讓裴寂送那封傅奕奏章的用意,十分明顯,這是皇帝要動手的信號,皇帝只是想讓秦王府不戰而降。
李世民道,“今日之事,倒讓秦三郎早就預料到了。輔機,先前舅父派人傳信,說秦瓊讓秦琅傳話,說要秘密與我見一面。我先去見一下叔寶父子,你代我去見一下玄齡和如晦。”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見什麽秦叔寶啊。”長孫無忌有些急。
“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慌,現在還有些時間,我去去就回,也許能有意外收獲呢。”李世民笑著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其實他現在內心慌的一批,可越是這種時候,自己越不能表現出來,否則秦王府真會亂了手腳,不戰而潰了。
他滿心懷著期望,希望那個年輕的秦三郎能再給他點意外驚喜,也對曾經麾下第一大將秦瓊寄以厚望,不管怎麽說秦瓊現在都是渭水大營幾萬兵馬的副帥,關鍵時候也許這是翻盤的最後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