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來可能有人不信,朝廷頒布均田令,給百姓授田,一丁百畝。但事實上,現在朝廷總戶口不過二百余萬,相比起隋大業中的戶籍統計近九百萬戶,相差太大了。
然而隋末戰爭只打了十來年,所有人其實都清楚,這十來年時間,不可能滅絕了七百萬戶人口。事實上,不論是李世民還是長孫無忌都很清楚,為何現在大唐幾乎一統天下了,可戶還這麽少?
不是人都死掉了,而是有太多的人在隋末戰爭動亂之中,或背井離鄉逃難,或破產為奴,為破家為盜,哪怕天下一統了,但有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就是很多地方人多地少。
均田令的人丁百畝地,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景,事實上前提是朝廷得有地可均。能拿出來均的地,主要是隋朝時的官田,以及戰亂中絕戶的無主之地,但事實上,哪怕經過十幾年戰爭,前朝時的許多權貴、地主們,依然還佔據著這絕大多數的田地,朝廷並不能拿他們的田出來均田。
其結果就是,均田令也只是部份百姓均到了田地,且隻均到了不多的田地,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不管你均沒均到田,均到了多少田,只要你登記入了官方戶籍之上,那麽你就要承擔租庸調。
管你均到十畝地還是一百畝地,每丁的租庸調都是一樣的,在這種情況下,於是許多人拒絕入籍登記,他們甚至拒絕朝廷均田,他們寧願去做地主們的佃戶,或給寺廟做佃戶或給豪強地主們做佃戶,或者去做船工、纖夫、伐木工、礦工等等。
為何?
因為這樣就不用承擔租庸調,一丁一年兩石粟,兩匹絹十二兩綿以及二十天的免費勞役不用擔了,更別說還有雜役。
佃地主的地種,只需要按佃種的田畝數繳租,雖然佃種的租高,收入不多,但算起來其實比起朝廷的賦役要輕。
人都不傻。
既然入籍負擔更重,那入籍做什麽?田又均不到,難道就圖個大唐良民好聽些?
還有不少人則是在隋末時逃入山林之中,自己墾荒種地,也不入戶籍,這樣就可免租避役了。
說白了,其實都是迫不得已的問題。
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那麽就算這次普查,讓各地官府胥吏到處清查人口,也不會有什麽作用,一旦這些人入籍,背上賦役重擔,又不能分給他們田地,那這些人唯一的選擇,就是逃戶了。
他們會逃到其它地方去,或是逃進山林裡,或是乾脆賣身為奴給權貴豪強們。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長孫公,我們需要政事堂的支持,據我推測,這次括戶應當能增加二百萬戶人口,但前提是政事堂支持,否則這些人絕大多數最終會成為逃戶,或乾脆自賣為奴,托庇於豪強們。”秦琅很鄭重的道。
“你希望政事堂如何支持呢?”二百萬戶對於政事堂諸公來說,也是需要認真面對的,多增加二百萬戶人口,對於朝廷來說,太重要了。
在如今大唐制度下,並不是所有人口對於大唐來說都是人口,只有那些課戶課丁,才是真正朝廷的根基。
不入戶籍的逃戶,對於朝廷來說不納租賦不服役,對朝廷無任何益處。
“長孫公,清查出隱戶容易,但如何將他們轉變為國家的課戶課丁卻難。如果僅僅是把他們名記登記上官方戶籍,那其實根本不是解決之道。”
一個隱戶,原本或在山林裡墾荒自種,或是佃種地主田地,或是做工,勉強生活,現在一旦成為戶籍課丁,就必須得面臨賦役問題。
“要麽朝廷給這些括戶入籍百姓田地,要麽減免賦役。”
長孫無忌皺眉,隱戶的最大問題,其實就是田地不足均,才導致的,現在反過來入籍,朝廷也還是變不出田地來啊。
“各地州縣寺觀年後會全面整頓,應當能整頓出不少田地來吧?”長孫無忌問。
“寺觀田產確實會不少,但對於兩百萬戶新增人口來說,不過九牛一毛而已,遠遠不夠。”
況且,這些寺廟田產,也不可能全到的了百姓手裡,皇家、官府、權貴們都要扒皮層,就如長安這的情況一下,最後拿出來給百姓的也就四成。
兩百萬人口,就算一戶一丁,一丁百畝,那也需要至少兩百萬頃地。
這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個難題。
百姓因無地卻要承擔極重的賦役,於是逃隱,而現在朝廷要把這些人清查出來,但又無地可授。
一個死循環。
“朝廷可給這些新括戶兩三年的租庸調全免!”
“長孫公,這遠遠不夠。兩三年後呢,他們又要怎麽辦?有些人現在靠佃地為生,本身就要向地主交租,如今又要向朝廷交租賦,承勞役,這日子過不下去的。”
“三郎你有什麽良策呢?”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拋磚引玉吧。現如今括戶最大的問題,其實就是無田可授和租庸調的問題,甚至不僅是括戶有這問題,許多中原等地百姓也有這問題,均田數量不足,租庸調又不變,導致實際的稅率大增,負擔加重。”
秦琅希望更改一下租庸調這個基本稅制,既然租庸調的根本是均田製,而均田製現在都已經難以執行了,那稅制自然得改,否則繼續這樣下去,必然會最後崩潰的。
事實上,唐朝的崩潰,根本性就是緣由均田製的難以為繼,均田製最先崩,然後租庸調這個基本稅制也崩了,於是國家財政跟著崩了,繼而府兵製也維持不下去,甚至最後募兵製都出問題,最後朝廷不得不設立節度使,讓節度使行政軍事財稅等一肩挑,本意就是中央無能為力了,讓地方自想辦法,結果自然也就成了節度使的尾大不掉,最終藩鎮之亂,安史之亂後,這種情況更加嚴重,雖然後來推行兩稅改革,但也不過是在苦苦支撐苟延殘喘而已。
“上次我提的那個地稅,我覺得是個方向。不如把租庸調中的租,由每年每丁二石粟,改為每畝地納二升粟,至於調,改為每畝納錢一文,也可繳納等價絹、布、麻、綿等物。庸依然為每年免費服役二十天,但允許折絹代庸,每日折絹三尺或六十錢。”
“對於無地者、商賈、工匠戶則改以戶等征錢,以九等區分,下下戶可免征,上上戶征租糧五石,納調三貫,庸三百錢,其余各等各有所差·········”
長孫無忌聽的大為驚訝,秦琅這是把之前的地稅計劃稍稍一改,直接套到了租庸調製正稅上啊。
“長孫公,若按此法,則不但新括二百萬戶百姓不用擔心再做逃戶,就算是現在的三百萬戶,也將負擔大減。”
長孫無忌哪看不出這個新稅法的特點,不外乎劫富濟貧。
尤其是原來的稅法裡,是有課戶和不課戶,課丁和不課丁的區別的,就是如官員貴族們,本身是不納稅不服役的,但現在秦琅這麽一來,實際上就是王公百姓一體納糧了。
而且還是直接按擁田數來算,佔田多,稅就高,佔田少或無地的,稅自然也就少了。
稅率相比之前,其實沒什麽變化,但征收的方式變了,實際上百姓尤其是普通百姓大大得益,但那些富戶地主,尤其是大官僚大權貴們可就受損嚴重了,稅賦可能要幾百上千倍的增加。
“若實此法,實際上地稅可以暫緩開征也沒關系,朝廷實際上財稅收入能夠大大增加。一年能得糧一千四五百萬戶,得錢數百萬貫。”秦琅說道。
“可你這個法子,只怕朝堂上會有很多人反對啊。”
“長孫公,我們都是為了朝廷,均田製在武德朝都難以為繼,貞觀朝如何繼續?將來更加無法推行,若是不把以均田製為根本的租庸調製改了,那大唐又能走多遠?如今我們尚在開國之初,還有魄力去解決,遇到的阻礙會少很多,若我們現在不解決,等到後世子孫時,只怕就動都動不了了。”
秦琅的新租庸調製,其實就是兩稅法了,以田畝征糧,征錢。他沒有直接上來就改兩稅法,也是想著先偷偷換個概念,等後面再調整。
“這事我們不做,誰來做?”秦琅問長孫無忌。
長孫沉思良久,“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但這事確實很嚴重,我得與諸位相公們開政事堂會議商討,最後向陛下奏報。”
“好,我相信諸公們都是眼光遠,格局大的人,都能著遠百年之遠,我先走了,等長孫公好消息。”
長孫無忌道,“你回去後先把你的這個想法完善一下,寫個表章交給我,我好拿到政事堂上與諸相公商議!”
“我回家就寫,會盡快送來。”
長孫無忌親自把外甥女婿送到了門口,“你這新稅法,唯以資產為宗,不以丁身為本,這可是改變了戰國以來千百年的基本稅制啊。”
“長孫公,只要是對的,有益於大唐的,就算要改變舊法,也是值得的。”秦琅道。
兩人叉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