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風輕雲淡,陽光正好。
今日衙門旬休,玄奘做為鎮撫司西京局的編外人員,也獲得帶薪假日。清淡的午餐過後,玄奘便開始繼續自己的寫作。
大唐西域記已經寫到了第十卷,這本書是他當初得太子承乾支持前往西域時,沿途所經之處的一路見聞,他一路遊歷了兩百多個國家和城邦,鎮撫司希望他將這些記錄下來,做為重要的文檔。
玄奘一路西行數年,沿途尋經問佛,學習翻譯過無數的佛家大小乘佛經教典,也一路將華夏中原的老子、論語等書翻譯成梵文,傳授各國。
想起在天竺那爛陀寺的五年留學求佛經歷,仿佛就在昨日。
他拒絕了天竺戒日王的挽留,辭去了國師之尊,隻帶著大小乘佛教經律論五百二十夾,六百五十七部回到大唐。
可惜當年他得太子禮敬資助往西域,再回來時卻未得到當初的待遇,一入邊關佛經就被查禁,他也被邊關士兵一路押送回了長安。
好在最後鎮撫司將他招募為編外人員,倒免了牢獄或是流放之苦。
帶回的經書被查禁沒收,又不許他傳經講法,但這並沒有打倒他,他依然保持著強大的平靜。
每天寫大唐西域記的空閑時間,他也會悄悄的利用寫西域記的紙筆墨誦寫在西域學到的經文。
辯機為他帶來了一卷新紙。
“老師,我來了。”
三十歲的辯機法師容貌俊秀英颯,氣宇不凡。他十五歲剃發出家,隸名大總持寺,為大師道嶽弟子,後來貞觀初抑佛汰道,辯機曾被迫還俗,不過後來他還是在道嶽的幫助下又取得了度牒,在長安會昌寺出家。
十余年潛心鑽研佛法,曾隨玄奘東渡倭國,弘揚佛法,他諳解大小乘經論,在倭國深受敬仰,後玄奘歸國,又前往西域,辯機又在倭國繼續傳法數年,成為當時倭國九大綴文大德
大德,梵語音譯為婆檀陀,在天竺,是對佛菩薩或者高僧的敬稱。
在倭國,對從大唐過來弘法傳佛的高僧,敬德大德。綴文大德,便是唐傳佛教譯經高僧大師。
據說倭國的女王和公主、王妃、貴婦等都極喜歡這位大德,經常去找大德,反正辯機在倭國那些年,簡直就是風光無限,連倭國朝政都能干涉,被女王奉為國師。
不過後來辯機卻又渡海回唐,說是聽聞玄奘回來,要來學習他西天取回來的經律,不過據說他是跑路了,因為他在倭國時雖然佛法高深,卻跟倭國的貴婦人等糾纏不清,不僅跟女王曖昧不清,甚至還跟一位王妃關系過於密切,結果卷入了一樁謀反案中。
辯機差點性命不保,好在女王全力庇護,最後才逃過一劫,但也在倭國沒法再立足,隻得回唐。
回唐後的辯機倒也還挺風光,皆因他當初前往倭國,也是帶有使命,在倭多年,弘佛傳法效果也確實不錯,在他的主持下,倭國修建了三大寺院,一家比一家宏偉,堪稱三座佛城,漢傳佛教在倭國地位那是突飛猛進,一下子就成了倭國上到貴族下到平民們的精神信仰。
以前雖然以蘇我氏為代表的大陸派貴族,也支持從百濟傳倭的佛教,但畢竟還受到了本土保守派的一些反對,而在玄奘、辯機他們的努力下,佛家在倭國那是全面大興。
人人崇佛。
就憑這,辯機回唐後,也很風光,被任命為長安普光寺的寺主。
“我來幫老師筆錄,老師口述。”
辯機對玄奘還是很尊敬的,一直持弟子之禮,他的字寫的好,文筆也很好,玄奘口述,他筆錄潤色,兩人配合無間,
比玄奘自己寫還快的多。“你身上怎麽有香水味?”玄奘問。
辯機笑笑,“今日遇到幾位女施主非要求佛問法,便跟著講了會經,因此耽誤了些時間,不料還沾染了些香水味。”
玄奘也早清楚辯機這人的習性,雖然深諳佛經,可卻六根不淨。
“修行當六根清淨,專心一致。”
他提醒辯機莫要再犯在倭國的錯誤,這裡是長安,這裡是大唐,雖然長安的貴婦們也很奔放熱烈,但切莫沾惹,否則後患無窮。
朝廷這些年本就抑佛,對佛家和僧侶們限制重重,若是輕易犯戒,只怕到時不僅僧牒不保,甚至性命都難存。
可辯機似乎並沒有聽進去。
玄奘還欲再勸,左羽林大將軍許洛仁在鎮撫司西京處魏昶的帶領下進來。
“聖人召玄奘法師面見。”
玄奘有些意外,大唐天子繼位以來,對於佛家的打壓,僅比滅佛的魏武、周武兩帝稍輕一點,但魏武和周武兩帝當年滅佛都不曾對佛家造成如今這麽大的損害。
貞觀天子真正做到了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不曾做到的事情,把佛教壓製的沒了聲息。
對於這位天子,玄奘心中是有意見的,可天子相召,他不能拒絕,而且他也一直希望得到一個這樣面見天子的機會,以說服貞觀天子能夠接納佛家,讓佛家重新振作。
玄奘起身就要去面聖。
許洛仁卻拿出了一襲麻布白衣遞給了他,“僧衣面聖不合適,請換上這件白麻布衣!”
玄奘沒有堅持,接過布衣去更換。
許洛仁接走了玄奘,魏昶卻留了下來。
他目光掃過桌上筆墨未乾的大唐西域記的手稿,然後又瞧了瞧辯機。
“辯機總持,可否請你去我鎮撫司喝杯茶?”
“玄奘法師既然進宮面聖了,那我也該回寺裡去了。”
魏昶去攔住了他。
“我們鎮撫司請喝茶,可是從來不能拒絕的哦!”
“何意?”
“呵呵,總持心裡應當比我清楚才對,你這身上的香水味可是比較特別,產自太平港秦家香水坊,這種香十分獨特,據我所知乃是獨家訂製款,一小瓶價值千貫。這香水主人是誰,總持總比我明白吧,那位小主可不是你能輕易招惹的,你已經犯下了大忌。”
“貧僧不知道施主說的是什麽,告辭!”
“呵呵,總持別忘記我魏昶是做什麽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香水你不認,那好,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最近收到的一件禮物,可是宮中禦用禁物,鑲金嵌玉的金寶神枕那是聖人寢中龍榻上之物,你竟然敢收,你可知道犯下了多大的罪過?”
辯機臉色大變,這位高僧此時也不再淡定。
解釋道,“那枕頭只是一位貴人施贈之物,說是禮佛的,並非是給貧僧的,貧僧也並不知道此枕之來歷,貧僧願意馬上交出此枕。”
“呵呵。”
“晚了!”
魏昶冷笑兩聲,“你以為我為何會跟你提起這枕頭?因為那枕頭現在已不在你禪房之中了,金吾衛抓捕了一個竊賊,他的贓物中就有這個寶枕,他如實交待了罪行。”
“你說獻佛,可為何賊人卻從你禪房的榻上偷走的枕頭?”
辯機臉色脹紅。
“你不用解釋了,解釋便是掩飾,現在請跟我走一趟吧。”
“魏公,可否寬恕一回,這事牽涉太深,鬧出來不好收場。”
“威脅我?就是那位小主也不能這樣威脅我,我們鎮撫司隻忠於聖人,你現在卻敢偷聖人最心愛的東西,我們還要幫你們隱瞞嗎?”
“魏公,我知你與魏國公關系最好,貧僧也曾為魏國公做過事,當初前往倭國,正是魏國公的安排,貧僧不負使命”
“別拿魏國公說事,魏國公是我恩公,你也配提?”
長安北宮,大明宮。
這座由秦琅主持修建的大明宮,曾是為太上皇所營建,太上皇也確實在這裡度過了他最後的幾年美好時光,之後空置多年,如今皇帝回到長安,便也住在這裡。
殿中監內侍看見許洛仁帶著玄奘進來,便腳步輕盈的卷起珠簾,讓他們進去。
殿中香氣濃鬱,銅獸爐中嫋嫋升騰。
若在的殿中,僅有兩人。
一位是當今天子,一位卻是有名的猛將尉遲恭。
不過這對君臣此時卻都披頭散發,身上寬松的長袍卻還敞開著。
許洛仁來到禦前,見怪不怪,低聲道,“陛下,玄奘宣到。”
皇帝抬起頭,看了一眼,然後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懶洋洋的好一會才又道,“朕與敬德剛服了雲母粉,你也來一點!”
“臣當差,不敢失職。”許洛仁謝過。
這幾年,皇帝身體越發不行,宮中尚醫尚藥包括太醫署的名醫們,都已經束手無策,不管什麽名貴的藥材,也緩解不了皇帝越來越差的龍體。
皇帝無奈之下,最後也隻好求仙問道,開始煉金服丹。
尉遲恭這些年一直沒怎麽正經職事,比皇帝還早就加入了修道煉丹的自學之路,甚至還略有小成,所以如今皇帝喜歡拉著尉遲恭一起煉丹吃藥,兩人仿佛又回到了武德年間。
剛剛吃的那雲母粉,就是尉遲恭修道煉丹多年的成果,類似於五石散之類的東西,吃過後能解百憂,讓人飄飄欲仙,但是會非常燥熱,甚至會出現幻覺。
對於如今的天子來說,這雲母粉還挺不錯,反正能解一時憂愁和暫時忘卻身上的疼痛。
好一會,皇帝的眼神才漸恢復清明。
皇帝臉色潮紅,身上出了身大汗。許洛仁熟練的拿來了汗巾為皇帝擦拭,李世民笑著給玄奘賜坐。
“聽聞法師有大毅力,曾東渡海東倭國傳法,又往百濟、新羅、高句麗傳法,後又得承乾支持,西遊取經,遊遍西域,訪過三百多個國家城邦,可否?”
玄奘點頭肯定。
“朕聽聞天竺乃佛陀誕生之地,又曾聽說西域有許多胡僧懂丹藥長生秘術,法師遊歷西域,見多識廣,可否識得這樣的胡僧?”
玄奘搖頭。
李世民臉色一變,“朕聽聞你從天竺帶回來一些胡僧,其中有一胡僧如今就居長安城中,對外便稱二百歲,有長生之術,你安敢欺君?”
玄奘道,“聖人所說者當是那羅邇娑婆寐,此人乃天竺摩揭陀國婆羅門教僧人,貧僧與他也只是半路相識,結伴同行,並不知道他真實底細,無法確認他是否真有二百歲,更不相信他真有長生之術,所以不敢亂說。”
李世民臉色稍好。
“這麽說果有此人了,你去替朕招此人來,讓他為朕造延年藥。”
“陛下,貧僧以為天下沒有長生藥,當心胡僧行騙。”
李世民卻自嘲的笑了笑,“這天下誰又騙的了朕呢,朕想瞧瞧這胡僧的長生藥,真假到時自能分辯。玄奘,你若是能助這胡僧造出延年藥,朕不僅讓有司把沒收你的那幾百部佛經還你,還出內帑助你翻譯這些佛經,並為你敕建一所大佛寺宣揚這些經律佛法,如何?”
玄奘不由的動容。
心中猶豫。
他一心求佛問法,好不容易從天竺求回數百部真經,正欲潛心翻譯這些佛經,然後修正漢地佛法,以改變如今式微的佛家,重新讓佛教弦揚。
可他卻又並不相信那個那羅邇娑婆寐,一路同行,玄奘早覺得這婆羅門的僧侶就是個神棍騙子,來長安就是想來坑蒙行騙的。
世上哪有什麽長生藥,只有渡人的真經。
“聖人,世上只有真經,沒有長生藥,若真有長生藥,秦皇漢武又豈不得長生?”
李世民卻聽不進去。
他解開衣袍,向玄奘展示自己的身體。
“你看朕的手指和腳,看到這些關節處一個個的骨起嗎?硬如金石,痛如刀絞,朕日夜難安。”
“還有你看朕這腳趾,已經潰爛了,藥石無藥。”
“無數名醫都跟朕說過,朕身患十余種不治之症,朕最多還能活三年。但朕覺得三年都只是他們安慰朕了,朕現在這鬼樣子,一年都不見得能活。所以,朕現在不過死馬當活馬醫,朕不是真問長生,只是還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大唐,放心不下太子,朕還想再活幾年,再多看著這大唐幾年,再扶太子幾年。”
“朕這要求過份嗎?”
玄奘沉默了。
他知道皇帝這種想法,確實沒有誰能阻攔的了。
“朕知道你精通梵文,也跟那胡僧很熟,所以你只需要把那胡僧找來,然後充當他的通譯,助他為朕練藥,不需能長生,只要能延壽個三五載便行。朕也不虧你,現在就手詔一封,於長安城中庶人李祐被抄沒舊宅建寺,賜名弘福寺,敕於此開辦譯場,你帶回來的經書、佛像、舍利等都置於此寺,自天下各寺中征召五十名大德於此,助你同譯經書,又度三百僧人習經學法!”
“如何?”
玄奘無法拒絕這樣的條件,點頭應允。
“貧僧一個請求,希望讓大德辯機做弘福寺主持。”
“換個要求吧,這事朕無法答應你,辯機乾犯國法,朕不能容他。”皇帝瞬間翻臉!